“嫣儿——嫣儿——嫣儿你在哪里?”
仍处在昏迷中的女人不住说着胡话,她一心惦记的也无非是自己唯一的孩子。递了个眼色给黄衫,后者会意,取过桌上晾了许久的药上前,并不十分细致地喂了女人喝下。扣上她的手腕,原本凌乱的脉息已渐渐恢复平稳。
“如何?”
“虽然眼下还未醒来,但身体的状况已无大碍。估计是先前吸进太多的浓烟,又中了迷药,所以才一直昏睡着。”
“可要知会娘娘晚些过来?”
“不必。”离开床沿,放下床帏,掩去照进屋内的阳光,“主子并不知晓娘娘的安排,一切还是按照娘娘先前吩咐的那样为好。况且……”
“怎么?”
“红姐姐,依你之见,皇后娘娘比之宫主如何?”
“各有千秋,不分伯仲。”
“哦?何以见得?”
“在主子心里,皇后娘娘自然是心尖儿上的人,宫主不过是一颗可以利用的棋子。而宫主之所以情愿被利用,是因为她爱主子。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可你方才……”
“黄衫,你听我把话说完。”接过空碗,转身往外走去,黄衫微一愣神,亦是跟在她的身后,“莫要以为皇后娘娘不懂武功便是柔弱女子,其实她的心性远比宫主要坚定。那日在城墙上,你我都有目共睹,羽箭朝着她飞去时,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相较之而言,倒是宫主的贵妃之位,得来的有几分叫人不齿。”
“听蓝翎和墨青说,皇后娘娘虽行事手段凌厉,却是极容易相处的人,所以明鸾宫上上下下都对娘娘格外忠心。”
“主子亲自挑选的宫人怎会有错?”叹了口气,却是叫人不明白她在为何叹息,“黄衫,守着霓裳宫自然比不得入宫伺候更风光,可朱砂的结局你也看到了,我着实……人各有志,皇后娘娘再好,也不是我红袖誓死效忠之人。宫主位居妃位,又被主子架空了在霓裳宫的底子,况且她的行径我实在不能感同身受。所以,即便这一生都被困在这里,于我而言也没什么不好。”
“可红姐姐从前在霓裳宫做事是最出色的,如此这般,不免可惜。”
“没什么好可惜的。”怜爱地摸了摸黄衫的长发,菱唇微扬,“你们都入宫伺候了,总该有人留下替主子打理霓裳宫。我留在这里,也算是为主子分忧了。”
“怪不得绿羽姐姐进宫做御前尚仪时,将霓裳宫诸事都托付给了你。细细想来,红姐姐一早便为自己选好了退路。”
没有接着说下去,推开走到尽头另一扇紧闭的房门,径直走到床边,小小的人儿蜷缩成一团,额上还渗着冷汗,可呼吸到底是平稳了许多。轻轻掰开紧握在一处的小手,抽出帕子替她拭汗,继而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紧皱的眉头竟也慢慢在睡梦中舒展开来。
“黄衫,你说如果主子知道娘娘擅自留下了宣帝的皇贵妃和帝姬,会不会动怒?”
“红姐姐是担心宫主从中作梗?”
“不错,入宫才没些日子,你倒是长进了不少。”
黄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倒也没有继续追问红袖的想法。坐在桌边瞧着红袖细心照看慕昭嫣的模样,不觉想起当初整个霓裳宫也只有她一人,不分日夜地照料着慕皓涵,心里难免有几分唏嘘。
“这地道里光线昏暗,娘娘小心些走。”
“无妨,你不必担心本宫。”由墨青扶着,小心翼翼地在地道中行走,虽是地道,但墙上皆由能工巧匠绘制了精美的壁画,想来约莫又是慕昱冲的意思,“这地道是由谁负责建造的?”
“是池白。”抬眸见庞馨薇蹙眉,微微一笑,“娘娘不知道也是正常的,池白还未曾当面同娘娘请安。就连娘娘去霓裳宫那次,她也恰好不在宫中。”
“这话皇上也听过吗?”
“嗯?”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却是越发肯定自己的选择,如此兰心蕙质的女子,又岂是庸脂俗粉所能相及的,“娘娘有所不知,池白心性冷漠,皇上担心娘娘不喜她的性子,故而默许了。”
“原来如此。”轻轻触碰着墙壁上精致的画作,心里对池白却是添了几分好奇,这么想着竟不觉从口中说了出来,“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本宫倒是格外好奇,池白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娘娘若是想要见她,奴婢便知会她一声,好叫她择个时日,亲自去明鸾宫给娘娘请安。”
“何必如此麻烦。”借着墨青手上的力道,稳稳跨过一道较宽的缝隙,“本宫知道霓裳宫的姑娘个个都是性情中人,若真要池白这么大张旗鼓地来给本宫请安,只怕日后她再也不愿见本宫也未必。”
“那……娘娘的意思是?”
“你且告诉她本宫有意见她一面,至于愿不愿意来,全由她自己决定,本宫绝不会因此而怪罪于她。”
“能得娘娘如此体恤,想来她是愿意相见的。”
“她倒是愿意相见,只怕此刻有人并不愿见着本宫。”
敛了笑意,轻叹出声,墨青心知她口中所指却也不便多言,只得低着头带路。不多时,二人走到了阶梯的尽头,厚重的石门立于面前,庞馨薇知道已是到了霓裳宫。墨青上前一番摸寻,探到隐秘处的机关,石门缓缓转动,外头的光亮令庞馨薇黛眉轻蹙。墨青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适,转身举起手臂,凤仪女官宽大的衣袖替她遮去了刺眼的光亮。
“娘娘,咱们已在霓裳宫内了。走了这么久,可要先休息一下?”
“不必了,本宫不可叫人察觉不在宫中,莫要为此再耽搁。你且直接带本宫去见那个人便是。”
墨青会意,关上石门,又领着庞馨薇往霓裳宫的厢房走去。一路上,庞馨薇都仔细观察着悬挂在走廊两侧的画作,从笔触上看,应当同地道中的壁画出自同一人的手笔。这并非她第一次进入霓裳宫,却是第一次察觉到这里别有用心的设计。
“娘娘,到了。”
“你不必在外面守着,先去替本宫看看帝姬,本宫有话要单独同她说。一个时辰以后你再过来见本宫。”
“是,属下告退。”
瞧着墨青远去,庞馨薇这才转身推开门,屋内燃着足够分量的安神香,却还是令她嗅到了尚未完全散去的药味。叹了口气,莲步轻移至床边,掀起床帏,却因那张本该无瑕此刻却添了伤痕的面容而攥起了双手。
“西娅?西娅?”抬手拨开她凌乱的发丝,拿帕子来回擦拭着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连庞馨薇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对这个女人从来都没有杀机,“西娅,我来看你了,你可好些了么?”
“唔……嫣儿……嫣儿……”
“你不要怕,嫣儿很好,她没事。”不忍让她继续沉沦于梦魇之中,庞馨薇稍稍用力摇晃着扎西娅的双肩,“西娅,你快些醒醒,我有话要同你说。”
“谁?是谁?嫣儿!”扎西娅猛地从噩梦中醒来,尚未看清坐在榻边的是谁,只一把掀了锦被要下床,“我要见嫣儿!”
“西娅,是我。”庞馨薇一把拉住虚弱的扎西娅,她比从前消瘦了许多,掌心的触感竟有几分硌手,“嫣儿没事,你放心。”
“我……”想要挣脱拉住自己的手,却在回头的瞬间怔住,从自己被关押进长水宫时她便知晓庞馨薇还活着,可再见面却仍是失了神,“你……”
“让你受了委屈,我很抱歉。”
“馨……不,是皇后娘娘。”有些抗拒地推开庞馨薇,忽而想起自己脸上的上,不觉显出狼狈的神色,“既然皇上有心置我们孤儿寡母于死地,皇后娘娘又何必出手相救?还是说,你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因为感念你而不再怨恨当今皇上?”
“不,皇上从未想过要动你们,是我。”
“你说什么?”攀上庞馨薇的肩头,想要从她的眉眼中看出破绽,却发现曾经灵动的杏目中堆积了太多的寒冰,“为什么?”
“斩草不除根,必定后患无穷。”冷冷对上扎西娅的眼眸,这朵雪莲花的眼睛仍旧如冰山泉水般澄澈,“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我亦不想替五哥辩解些什么,但我之所以留下你和你的女儿,全是因为当年你对我的信任。”
“当年?”冷笑着松开庞馨薇,明亮的眼睛里不觉染了一层水雾,“你若当真顾念着当年的情分,又怎会如此?”
“你信或不信都好,我不过是为了成全你。”
“此话何意?”
“那日宣帝劫我于城墙之上,妄图借此要挟五哥。失败之后虽留了性命,却形同废人。五哥顾念手足之情,不忍对他下杀手,只将他关在皇陵中,派人日夜看管。”起身倒了杯茶递与扎西娅,后者犹豫了一下,却还是伸手接过,“我们中原人有句老话,叫做‘墙倒众人推’。离开那个位置,他便什么也不是,纵然有五哥的命令,那些做奴才的也不会尽心尽力照顾一个囚犯。我知道,他过得很不好。”
“皇上……”
“眼下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同长水宫的那些人一样,带着你的嫣儿共赴黄泉。”
“你休想害我的嫣儿!”
“话还没说完,你不必如此。”庞馨薇似乎料定扎西娅的选择,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第二,我权当你也烧死在昨夜的大火中,会让皇上追封你为皇贵太妃,下葬皇陵。这样你便可一生一世照顾他,陪伴他。如何?”
“你们中原人从来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如果你肯送我去皇上身边,条件是什么?”
“雪莲公主果真聪慧过人,既然你开口了,那我也索性和你说个明白。”眼波流转,庞馨薇重新回到床边坐下,“慕钰之同慕昭嫣你只能选择一个。”
“你要带走嫣儿?你也曾同琚儿分离过,为何要……”
“若嫣儿留在宫中,我会将她视如己出,一切仪制皆会按照荣芯帝姬的规格。可若是她留在你身边,那就只能穷极一生在不见天日的皇陵中做一个活死人。“
“可是……”
“你不必现在告诉我你的答案。”抬手按在扎西娅的肩头,眉眼中的温和一如从前,“你的身子还没有养好,今日早些休息吧。我给你五天的时间考虑,到时再来看你。”
扎西娅没有吭声,默默握紧了手中的茶杯。庞馨薇亦没有多言,只将那块绣着海棠花的帕子塞到她的手中。
“馨薇……”正欲推开门的手停在半空中,却是不曾回头看向床榻,“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