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慕昭嫣搬进了明鸾宫的偏殿，一切日常用度皆按照帝姬的标准。许是同慕皓琚、慕昭盈兄妹一起生活的缘故，她的脸上又渐渐出现了笑容，同日日来明鸾宫请安的慕皓涵也慢慢熟悉起来。薛忻眉一直住在宫里，几乎每日都会陪着庞馨薇说话，旁人倒是不敢说些什么，明溪宫里住着的那位对此却颇有微词。
“皇上，琛贵妃求见。”
“她来做什么？”头也不抬地翻阅着奏折，龙案上堆积的折子似乎永远也看不完，“后宫诸事皆由皇后打理，前朝之事还轮不到她说三道四，让她回去。”
“可琛贵妃说，这件事只能同皇上说。”
“什么？”不悦地蹙眉，御笔朱批在折子上用力画了个叉，继而“啪”的一声被丢到地上，唬得一旁伺候着的蒋德全一哆嗦，“让她进来，朕倒要听听，她有什么要紧话非说不可。”
绿羽应声退了出去，慕昱冲琥珀色的凤眸中闪过一丝不耐，吩咐蒋德全将地上的奏折捡起，又命他将龙案上的茶添满。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长乐未央——”
“既然不是特意为了请安而来，这些虚礼就免了吧。”递了个眼色给蒋德全，后者会意，朝着司徒惜姻行完礼，躬身退出了御书房，“什么事非得同朕说才可以？”
“自然是同皇上相关的事。”早已习惯了慕昱冲对自己的漠视，并不打算等他开口赐座，司徒惜姻自己寻了处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恕臣妾直言，皇后娘娘留福州郡主在宫中住了数日，却绝口不提要将她册嫔封妃，这要是传出去，不知外头的人会怎么想。”
“朕何时说过要将福州郡主纳入后宫？”
“皇上虽未曾说过，可却默许了皇后娘娘的行为，这在外人眼里，就等于让福州郡主入了宫。”
“既然是外人，朕又何必介意？”冷笑着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司徒惜姻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熟悉又陌生的容颜，“琛贵妃，朕同皇后之间的事，从来都不需要别人指手画脚，也从来都不在乎旁人会怎么看。”
“皇上同皇后夫妻情深，自然可以不在乎外头的人如何评说。可皇上总该替福州郡主想一想，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如此不明不白地住在宫里，只怕会毁了她的清誉。”
“原来琛贵妃是在替郡主讨要公道，那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才算不失稳妥？”
“既然皇上问臣妾的意思，那臣妾便斗胆说说自己的想法。”话虽如此，可眉眼之间分明没有丝毫畏惧的意思，司徒惜姻抬头望着那双凤眸，仿佛这样就可以一眼望进他的心里，“皇上登基已有好几个月了，后宫之中却只有臣妾同皇后两人。臣妾听长公主提起过，朝中有不少大臣都上了折子劝皇上选妃，可皇上却一意孤行将这些折子压了下来。臣妾陪伴皇上数年，自然明白皇上同皇后之间的情谊。可皇上越是看重皇后，就越该替她的名声着想，如此悬空六宫，岂非是要坏了皇后的贤德，要她背上善妒的名声？”
“琛贵妃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将皇后牵扯进来。”
“既然福州郡主同皇后投缘，皇上不妨趁此机会广选秀女充盈后宫。这一来能使朝中稳妥，二来也可为慕氏皇族开枝散叶。”
“琛贵妃如此替朕和皇后考虑，朕是不是该谢谢你？”猛然出手钳制住她的下颌，微微用力，“司徒惜姻，你是怎么成为这个贵妃的，不必朕提醒你吧？朕最后一次奉劝你，将你的那些心思收起来，守好自己的本分。若是叫朕知道，皇后因为你而思虑过重，休怪朕不念往日的同门之情！”
“皇上——”
“滚——”龙案上的茶盏应声落地，茶水溅了一地，地砖上生生凹陷进一块，“无事就待在明溪宫中好生教导涵儿，免得他日日往明鸾宫跑，平白叫皇后受累。”
“是，臣妾……告退！”
宽大的衣袖中，双手紧攥成拳，妒火同怒火交织在一起，几乎快要将她吞灭。司徒惜姻一步一步走出了御书房，她没有看到身后慕昱冲眼底所流露出的杀意，她只觉造化弄人。分明是她陪在他身边更多，分明是她成就了他，可他的眼里还是只有庞馨薇一人。
“娘娘……”
“啪！”
守在门外的绿羽瞧见司徒惜姻落寞的身影，听见室内动静的她，自然明白方才发生了何事。想要上前扶住她，却不料被重重地打了一耳光。
“除了‘琛贵妃’的头衔，我还剩下些什么？”因为双手太过用力，尖利的指甲刺破了掌心，鲜血顺着指缝留下，滴在御书房门前的台阶上，“绿羽，连你也背弃霓裳宫，背弃本宫。”
“娘娘，绿羽不曾背弃霓裳宫，绿羽效忠的主子从来都只有一个。”并未因为突如其来的掌掴而变得狼狈，绿羽始终挺直了腰站在一侧，她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喜怒，“娘娘，是您被不该有的感情蒙蔽了眼睛，也是您抛弃了霓裳宫。”
司徒惜姻没有再说话，她甚至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何建立霓裳宫。她亲自为霓裳宫的宫人点上守宫砂，又逼着她们服下绝情丹，可她自己却陷入对慕昱冲的痴恋中难以自拔，直至万劫不复。曳地的外衫拉长了她的身影，绿羽立在原地久久未动，她没有告诉司徒惜姻，就算没有皇后，皇上也不会爱上她。
“娘娘，后日便是端午佳节了，这些活让奴婢们去做便是，您又何必亲力亲为呢？”
“那怎么一样？”手下灵巧地裹着粽叶，趁着无人注意，悄悄在粽子里塞进一文铜钱，“虽说御膳房为阖宫上下都准备了新鲜的粽子，可只有本宫最了解皇上的口味。以前在王府的时候，每逢端午中秋，也都是本宫亲自替皇上准备膳食，这么多年来，倒也惯了。”
“娘娘同皇上鹣鲽情深，臣女羡慕得很喏。”
“那日小月同你玩笑你还脸皮薄得很，今日倒是同本宫打趣起来了。眉儿，你这般淘气，我可要罚你。”
“皇……”
“娘娘，明寒宫的蒋公公来了。”
“蒋德全怎么会这个时候来明鸾宫？”放下手中的粽叶，接过绢帕拭手，还未起身便瞧见蒋德全一脸喜色地走了进来，“蒋公公这时候过来，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给郡主道喜！”
“给我道喜？”有些茫然地抬头望着庞馨薇，却见她温和地一笑，“不知公公口中的‘喜’从何而来？”
“福州郡主薛忻眉接旨——”
蒋德全并未直接答话，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薛忻眉微一愣神，随即跪倒在地。
“臣女接旨。”
“诰曰：朕之幺弟慕氏毓德人品贵重，行孝有嘉，文武并重，已至开府之年。今有工部侍郎薛善之女，值碧玉年华，受封福州郡主，品貌端庄，秀外慧中，故朕下旨钦定为德善亲王之嫡妃，择七月初九之吉日大婚。钦此。”
“臣女叩谢圣恩，皇上长乐未央——”
“果真是天大的喜事！”亲自扶了薛忻眉起身，满脸掩饰不住的喜色，“有劳蒋公公跑这一趟，墨青，看赏。”
“奴才谢皇后娘娘赏赐！”
“皇后娘娘，我……”
“哎，赐婚的圣旨已下，还不改改称呼吗？”
“我……”面色绯红地低下头，隐隐听见蓝翎轻笑一声，硬着头皮小声地开口，“皇嫂……”
“这女人呐，待字闺中时多半有着女儿家的娇羞，但日后做了王府嫡妃，眉儿可万万不能这般矜持。”
“皇嫂教训的是，眉儿知晓了。”
“这样才对，慕家的媳妇儿个个都要端庄持重才好。眉儿年纪还小，日后进了王府，几番历练下来，总会有女主人的风范。”拿起方才未包完的粽子缠上线，“礼部不日就要置办你同十八弟大婚时所需要的一切用度，德善亲王府也会依照祖宗传下的婚制陆续派人登门圆礼。你虽长在福州，可令尊长年在金陵为官，总不好一直让你在外头住着。薛大人为官几十年，在朝中一直享有清廉的名声，皇上先前几次要赐宅院给他，他都不肯受。如今你要嫁入王府，不如就趁此机会一道置办了吧。”
“能替皇上分忧，是薛家的福气。得皇上同娘娘如此厚爱，眉儿替薛氏一门叩谢皇恩。”
“快些起来吧，日后便都是一家人了。”知道慕昱冲不喜甜食，故而将原本御膳房准备的蜜枣都换成了和田玉枣，指尖用力按压着糯米，“前朝官吏大多依靠裙带关系任职，故而贪赃枉法，有违圣命，以致国库空虚。皇上有心整治官场上的不良风气，对像你父亲这样的官员十分欣赏，日后必定会委以重任。”
“父亲常说，为人臣子，最重要的就是要尽到自己的本分。薛家几代人都是仕途出身，但只有父亲能够入朝为官，这已足以光耀薛氏门楣。父亲从不奢求能得皇上看重，只求食君之禄，替君分忧。”
“话虽如此，可你要嫁的是亲王，做的是嫡妃。且不论十八弟日后会不会纳侧妃、庶妃，你作为王府的女主人，出身也不可太低了。皇上既然选了你为德善亲王赐婚，一来自然是你的品貌学识都配得上王爷，二来也是看重你父亲的缘故。眉儿，朝堂之事可谓瞬息万变，皇上用人总归有他的理由。你身为子女，不必替父亲太过推辞，也不必替他太过忧心。”
闻言，薛忻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庞馨薇又是温和的一笑，体谅地将话岔了开来，心里却越发欣赏眼前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