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您从前日开始就一直没合过眼,水米不进的,身子怎么撑得下去?”
“出去!”庞馨薇一身素缟,除了束发用的那枚同心结,满头青丝便再无装饰,“本宫不累,也不饿。”
“王妃,奴婢知道您心里难受,可……”莲瑶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跪在庞馨薇的脚边,“您好歹顾及一下自己的身子,王爷虽然去了,可您还有小主子啊!”
“住嘴!”庞馨薇扬手给了莲瑶一耳光,“谁允许你这么同本宫说话的?谁准许你把王爷的生死挂在嘴边的?在本宫让管家进来领你出去受罚之前滚出去!”
“王妃——”
“没有本宫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连琚儿也不可以!”
莲瑶心知再劝下去也没有用,只得由着她去了。捂着半张脸,慢慢从地上爬起,压低了哭声,默默离开。庞馨薇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床榻边,静静凝视着慕毓冲的脸。
“王爷,你冷不冷?臣妾帮你添件衣裳可好?”
“王爷,你饿吗?臣妾命人采集了花间融化的雪水,给你做糕点吃如何?”
“王爷,你……”
庞馨薇说不下去了,她颤抖着抬起慕毓冲的左手腕,将自己的掌心与之相贴。
“王爷,虽然我们说好下辈子不要再遇见了,可是……臣妾还是怀着私心,臣妾还想再和你重逢,哪怕只是擦肩而过也好。臣妾把自己的掌纹印在王爷的手心了,即使喝了孟婆汤,王爷也不会忘记臣妾了,对不对?”
明日便是第三日了,慕毓冲将被安置在厚重的棺木中,送入皇陵,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庞馨薇缓缓起身,走到梳妆镜前,取过玛瑙梳,细致地替慕毓冲梳理发丝。这是她最后一次替他束发了,因而格外用心。将金冠戴好,插入一根通透的白玉簪,剩下的头发散在脑后,衬着苍白的面容。慕毓冲的身上穿着九章亲王的朝服,腰间悬着象征皇族身份的玉佩以及庞馨薇亲手绣制的香囊。轻轻拿起衣箱上放置的战袍,正是那日出征时,庞馨薇追至城外亲自替他系上的那件。上面的斑斑血迹已经干涸,原本黑色的袍子被晕染成耐人寻味的玄色。
“王爷,这件战袍是臣妾亲手缝制的,上面的每一针每一线都饱含着臣妾对你最深的情思。”庞馨薇将那件染血的战袍贴在面颊上,仿佛还残留着慕毓冲的体温,“王爷你看,这朵海棠花在沾染了王爷的鲜血之后,竟如同鲜花绽放一般,凄美绝决。臣妾舍不得你,但臣妾还是想让你穿着这件战袍下葬!”
宽大的黑色战袍盖在慕毓冲的身体上,庞馨薇隐忍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最后一次握着慕毓冲冰冷的手掌,不管她怎么努力,他还是舍下她一人离去,固执地不肯回头,不再替她擦干眼泪。
长夜如斯,庞馨薇不曾走出房间一步,更不曾与别人多说过一句话。九章亲王府设置的灵堂内,只有慕皓琚一人身穿孝服跪在慕毓冲的灵位前,对着一具空棺木,没有眼泪,紧抿着嘴唇,仍凭谁同他说话,都不肯出声。慕毓仁、慕毓诰和慕毓德见到他这个样子,脸上的固执竟和慕毓冲当年一模一样,都不禁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昊漓五年二月二十五日,九章亲王慕毓冲下葬于皇陵南侧,谥号“武英”。面朝明寒宫,背对着先帝的陵寝。宣帝亲自扶棺至皇陵,献贤皇太后哀痛过度几乎昏厥,全靠沁芸皇后同皇贵妃在左右扶持才勉强撑着到达皇陵。庄亲王、怡亲王、恭亲王、固佑亲王、宁亲王分别穿着素服跟在摄政王身后,面若寒霜,深情悲痛。羽黯长公主与圣悦长公主均素颜落饰,一左一右搀扶着九章亲王妃庞馨薇。慕毓冲的独子慕皓琚发上绑着白色的发带,披麻戴孝,怀里抱着九章亲王的灵位,深情恍然地由宣帝牵着,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端。天空仍旧飘落着雪花,大地上白茫茫一片。
“冲儿——”献贤皇太后忍不住哭喊出声,挣扎着要扑向慕毓冲的棺木,“哀家苦命的孩子——哀家的冲儿——”
“母后!母后不要这个样子!”沁芸皇后死死拽住献贤太后的衣袖,眉眼间皆是哀痛,“母后请节哀!”
“放开哀家!”献贤皇太后不断推搡着挡在自己跟前的沁芸皇后,“他是哀家亲生的骨肉,哀家要去看他最后一眼!皇后,你松开哀家!松开!”
“母后,这于礼制不符,臣妾不能放开您!”
“皇后,哀家的旨意你也不听了吗?”献贤皇后厉声责问,已然是动了盛怒,“哀家以皇太后的身份命令你,放手!”
“今日母后就算赐死臣妾,臣妾也不会放手让开!”
“放肆!”衣袂翻飞,眼看着皇后就要被太后掌掴,却不想被皇贵妃挡下了那一巴掌,“贵妃也要反了吗?”
“母后息怒!”扎西娅跪倒在皇后身边,“除了皇家的人,还有诸位大臣和后妃跟在后头,母后若是在此刻掌掴皇后娘娘,让娘娘日后如何管理后宫?”
“皇贵妃,你退下,本宫一人承担便是!”
“皇后受罚,臣妾理应陪同,哪有退后的道理?”扎西娅固执地挺直了身板,“太后若是要责罚皇后,便连着臣妾一同责罚吧!”
“你们——”
献贤皇太后气极,却又无可奈何,身形一晃,终是昏厥过去。
“五嫂,若是难受,便哭出来吧!”慕若雪紧紧握着庞馨薇的柔荑,颊上挂着泪珠,“我知道你比谁都痛苦,我知道。”
“馨薇,你还好吗?其实……”慕若晴颇为担忧地望着庞馨薇毫无神采的眼眸,欲言又止,“我宁愿你把心里的苦楚都哭出来!”
庞馨薇始终保持缄默,一句话也没有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监礼官的声音划破皇陵寂静的天空,原来已是到了下葬的陵寝。依照天峪的礼制,亲王下葬时除了帝王,任何人不得进入陵墓,连嫡妻嫡子也不被允许。宣帝回望了庞馨薇一眼,示意棺木先行。内监从慕皓琚的手中接过灵牌,跟在慕钰之身后,进入九章亲王陵寝。
“王爷——”庞馨薇眼瞅着陵寝的门缓缓关上,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疼痛,猛地挣开慕若晴与慕若雪的束缚,朝着慕毓冲下葬的地方奔去,“等等臣妾——”
“拦下她——”慕若晴来不及拉住失去理智的庞馨薇,连忙大声命令周围的侍卫,“快拦下九章亲王妃!”
得了命令的侍卫迅速出现在庞馨薇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任凭她推搡挣扎,终没有人肯退开一步。
“放开本宫!让本宫去!”庞馨薇用力摇晃着面前侍卫的手臂,几乎是嘶声力竭地哭喊着,“让本宫去看一眼!再看一眼!”
“啪——”
一个力道极重的巴掌打在庞馨薇未施粉黛的脸上,素绡长公主慕若瑶颇为厌恶地瞪着完全失态的庞馨薇。
“三皇姐,你做什么?”宁亲王慕毓诰上前,将庞馨薇挡在身后,“五嫂刚刚丧夫,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老十五,你最好乖乖让开!”如同忍了多年,慕若瑶满眼都是对庞馨薇的恨意,“本宫是在教会她规矩!堂堂九章亲王嫡王妃,竟一点规矩和礼节也不懂了吗?”
“即便是教规矩,也犯不着动手吧?”慕毓诰的凤眸中染上了一层寒意,“再说了,皇后娘娘还在场,哪里就需要三皇姐出面来教九章亲王妃规矩?”
“放肆!”慕若瑶凤眸一挑,下意识的就要掌掴慕毓诰,扬起的手臂却被慕若晴一把抓住,“大皇姐,你又在做什么?”
“你以为,你的位份在本宫之上,就可以在本宫面前胡作非为了是吗?”慕若晴用力推了慕若瑶一把,凤眸中闪烁着怒火,“老十五,带馨薇下去歇着,不要让她一个人呆着!”
“本宫持有蝶印,谁敢?”慕若瑶从怀中掏出金光闪闪的蝶印,那是仅次于玉玺和凤印的东西,除了慕若晴,所有的人都如同面圣一般在原地跪下,“今日本宫一定要教会九章亲王妃应有的规矩!”
“慕若瑶,你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慕若晴丝毫不理会她手中的蝶印,走到慕毓诰的身后,弯腰扶起瘫倒在地的庞馨薇,“本宫这就带九章亲王妃走,素绡长公主若是想要拿着蝶印训诫命妇,就请移驾九章亲王府吧!”
“慕若晴,你再敢走一步,本宫当即治你不敬之罪!”
“都给朕住嘴!”不知何时,宣帝走出了陵寝,冷冷瞧着眼前的一幕,本就冰冷的凤眸中寒意更重,“九章亲王才刚刚下葬,你们就要让他不得安宁吗?”
“皇上,羽黯长公主她……”
“素绡长公主,孰是孰非朕自会论断,用不着你提醒!”慕钰之示意跪在地上的众人起身,“这蝶印岂是随意就能取出来的物件?你以为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吗?”
“皇上,我……”
“这蝶印还是先由朕保管吧!”一把夺过慕若瑶手中的蝶印,转而望向庞馨薇,“九章亲王妃的心情朕能体会,但祖宗的规矩不可坏。朕念你丧夫,这次不予追究,回去吧!”
“谢皇上!”朝着宣帝行了跪拜大礼,庞馨薇穿过众人,执起慕皓琚的小手,“臣妾告退!”
一大一小两个白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皇陵的那一端,围在九章亲王陵寝前的众人各自唏嘘。天空仍旧阴沉沉的,男儿的笑容就此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