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漓五年二月二十三日,九章亲王慕毓冲病危,御圣堂内所有御医、医女皆前往九章亲王府救治,宣帝更是亲临九章亲王府。
“如何?”
“回禀皇上,微臣无能,还请皇上降罪!”
“怎么,连你都没有办法了吗?”慕钰之望着跪在地上的徐音霁,不觉抓紧了袖口的纹绣,“五弟当真没救了吗?”
“皇上,王爷自幼身子便弱。虽然常年习武强身健体,但数次带兵前往边关,边关苦寒,对王爷的身子极为不利。加之早年间,王爷身患旧疾,每每遇上寒冬便会发作,早已是落下了病根。先皇驾崩后,将兵权尽数交付王爷。王爷为了天峪和皇上,尽心竭力地*劳,身子不堪重负,早在几年前便出现了症状,到如今已是油尽灯枯。纵然微臣拼尽一身医术,也是无能为力!”
“不会的!不会的——”宣帝突然发作,挥掌扫落了手边的茶盏,“朕不许他死!不许——”
“皇上息怒,龙体要紧!”
“都给朕进去!”慕钰之双眉紧皱,指间关节被捏的咯吱作响,“救不了九章亲王的性命,御圣堂的人通通陪葬!”
在场的所有御医全部面面相觑,一脸惶恐地注视着宣帝。徐音霁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递了个眼神给医女王芊芊,后者会意,跟着徐音霁步入室内,试图与老天做最后的较量。
“徐御医,王医女,你们……退下吧!”慕毓冲棱角分明的面庞上没有一丝血色,形同枯槁地躺在床上,“本王的身子……自己知道,你们……不必浪费力气了。”
“王爷,您还是歇歇吧!”王芊芊上前按住慕毓冲的手腕,在感受到脉搏的那一刻,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始终看不出痕迹,“王爷此刻若是不让御医和医女救治,只怕是要枉送了几十条人命。”
“几十条人命?”一旁坐着的庞馨薇冷笑一声,“在皇上眼里,几十条人命算什么?”
“馨儿!”慕毓冲紧了紧手上握着的力道,冲着庞馨薇摇摇头,“皇上就在外头,不得胡言乱语!”
“怎么,王爷现在怕了吗?”庞馨薇的脸色不比慕毓冲好到哪去,眼窝深陷,面容憔悴,本就不大的小脸如今只有巴掌大小,“王爷病了这么久,连兵权都交了,倒也不曾见皇上遣人来问过。今日知道王爷病危,便赶不及的要来看了吗?”
“胡闹!咳咳咳——”慕毓冲因为生气,剧烈地咳嗽起来,“往日里随你怎么说,可是……”
“王爷还是听王医女的话,少说两句吧!”庞馨薇的杏目中看不出任何悲喜,如同毫无生机的木偶,任由慕毓冲将自己的手握在掌心,“臣妾什么都不怕,更何况是死?王爷放心,臣妾答应过,要好好照顾自己,陪着琚儿,所以臣妾会珍惜自己的性命。”
“终究是本王误了你!”慕毓冲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不允许徐音霁和王芊芊再上前,“去请皇兄进来吧,本王有话对他说。”
莲瑶应了吩咐,推门走到外间,请宣帝入内。
“臣弟参见皇兄!”
慕毓冲挣扎着想要欠起身子行礼,却被慕钰之按住,不许他乱动。庞馨薇始终握着慕毓冲的左手,并未按照礼数朝宣帝行礼。慕钰之只是眉头轻皱,并没有出言指责。
“五弟,你快躺下!”慕钰之站在床边,面色凝重地望着慕毓冲,“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那些君臣之礼做什么?”
“臣弟谢皇兄体恤!”慕毓冲见到慕钰之,神色并不像见到嫡亲兄弟那般,仍旧是带着淡漠的疏离,“臣弟无用,今日只怕是要先去了,还望皇兄恕罪。”
“说什么丧气话!”宣帝隐隐皱眉,“你比朕年轻,朕还身强体壮的,你怎么会先朕而去?”
“皇兄是天子,自然有神灵庇佑。”慕毓冲说了两句,又咳嗽起来,庞馨薇丝毫不动,就那么坐在一边,紧紧握着他冰冷的手掌,“皇兄,臣弟有几件事相求,还望皇兄恩准!”
“朕不准!除非你好端端地站在明寒宫的大殿上向朕启奏,否则朕一概不准!”
“皇兄!”慕毓冲猛地抓住宣帝的袖口,满眼的急色,“臣弟是时间不多了,皇兄就不要与臣弟儿戏了!”
“你——说——”
“其一,臣弟恳请皇兄善待臣弟的王妃与幼子。臣弟福薄,膝下只有琚儿一个孩子,请皇兄准许他继承王位。”
“朕准了!”宣帝从宽大的衣袖中伸出手,托住慕毓冲枯瘦的手腕,“朕会替你照顾你的妻儿,九章亲王妃的一切用度都不会变。”
“其二,臣弟求皇兄宽恕御圣堂的众人。这是臣弟自己的命数,他们都是对天峪有用的医者,皇兄不该为了臣弟一人而枉送了这些人的性命!”
“朕明白你的心思!”慕氏子孙特有的凤眸间隐约藏有一丝寒意,虽然一闪而过,却仍是被一旁的王芊芊瞧了去,“你是天峪的九章亲王,是朕的骨肉兄弟,你是为了朕,为了天峪,为了慕氏江山才会如此,朕怎么会糊涂到不明白你的用心?你放心,朕不会动他们,一个人都不会动!”
“其三,臣弟恳请皇兄,三日之后便将臣弟下葬。”
“不——”不等宣帝开口,庞馨薇率先表示异议,“臣妾不准!”
“放肆!”慕毓冲冷冷地训斥了庞馨薇,“皇上还在跟前,哪有你说话的份?莫不是本王还未死,王妃就要反了天了?”
“五弟,切莫动怒!”宣帝瞥了庞馨薇一眼,轻轻拍着慕毓冲的手背,“即便王妃不说,朕也绝对不准!你是天峪的九章亲王,怎能如此草草下葬?朕定要依照亲王规格的礼制,不……朕要按照半幅帝王的礼制来安葬你的尸身。”
“皇兄,万万不可!”慕毓冲的嘴角溢出血来,滴打在胸前的衣襟上,“皇兄这么做,莫不是要置臣弟于千古罪人之地?臣弟虽是皇兄的骨肉兄弟,却也是皇帝的臣子。皇兄若是不想让臣弟死不瞑目,就答应臣弟最后的请求吧!”
“你……”慕钰之神色复杂,眼神中夹杂着不同的情感,凝视着那双同他近乎一模一样的凤眸,良久,终是点头,“朕答应你!”
“臣弟……谢皇兄!”
“五弟,可还有别的话要对朕说吗?”
“臣弟没有别的话要对皇兄说了!”慕毓冲别过头,不再看向那袭金色的龙袍,“臣弟死后,皇兄切莫伤痛过久,以致龙体受损,臣弟不愿做天峪的罪人。”
慕钰之长叹一声,摒退了屋内围着的御医,转身离去。自始至终,庞馨薇的眼眸没有离开过慕毓冲一次,更不曾朝自己投来一瞥。九章亲王夫妇,一个是自己嫡亲的弟弟,一个是自己少年时的玩伴。淡漠的骨肉亲情,不曾清晰过的青梅竹马,这一切的一切,都要结束了。争斗了这么多年,自己早已分不清楚,究竟谁才是胜者。
“馨儿,再叫我一声‘五哥’可好?”
“五哥!”庞馨薇没有丝毫犹豫,轻轻地唤了一声,“你不要睡,再陪我说说话吧!”
“好,我不睡。”
“五哥,你想不想见琚儿?我让莲瑶去把琚儿叫来可好?”
“不,我不想见琚儿!”慕毓冲摇摇头,抬手示意庞馨薇弯腰靠近自己,“馨儿,这个时候我只想和你呆在一起,不要任何人来打扰我们。”
“好,只有我们,没有别人,从来都没有。”庞馨薇早已不会流泪,乖巧地趴在慕毓冲身上,精致的耳廓贴着慕毓冲的侧脸,“五哥,你想不想我?”
“想!”
“你爱不爱我?”
“爱!”
“下辈子,你还会不会娶我?”
“不会!”
“不会?”庞馨薇一怔,想起他从前说过的话,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越发用力地抱紧他的身子,“那么我们下辈子就不要遇见了,否则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我怕自己还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你。”
“好,不见!”
庞馨薇与慕毓冲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好像平常闲聊一般,丝毫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慕毓冲嗅着庞馨薇的发香,费力地抬起手臂,轻轻揉着她的青丝。她的眉间还用胭脂画着海棠妆,她的发间还别着那枚同心结,她如玉的皓腕上还佩戴着同自己手腕上一模一样的黑曜石。她是他的妻子,他舍不得。
“馨儿,忘了我吧!”
“好!”
“我爱你!”
慕毓冲轻吻了一下庞馨薇的鬓角,薄唇勾起,在苍白的面孔上绽放出一朵唯美的花,如同暴雨梨花。窗外狂风大作,原本晴朗的天空中竟再一次飘起了雪花。庞馨薇只觉得自己紧紧拥住的身躯越来越凉,她再也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慕毓冲?”
努力支撑起自己的身子,颤抖着抚上他的面庞,慕毓冲好似新生的婴儿,安静柔和。一滴泪涌出眼眶,滴落在他的薄唇上,他却再也感觉不到她的眼泪了。庞馨薇咬破了自己的下唇,将沾着自己鲜血的一个吻,印在慕毓冲的唇上。
“我爱你!”
昊漓五年二月二十三日未时三刻,九章亲王慕毓冲病逝,年仅二十九岁。宣帝哀痛不已,下旨举国同哀,京城内白幡摇晃,四处可闻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