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慕毓仁因为宿醉的缘故起的晚了，等他穿戴整齐急匆匆赶往明寒宫时，宣帝早已面色铁青地端坐在龙椅上。
“微臣来迟，请皇上降罪！”
没有解释自己为何迟来，只是依照礼制跪倒在汉白玉制成的阶下，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看上去极为谦卑。在明寒宫内，他不过是宣帝的臣子，骨子里的手足之情显得极为淡薄。
“摄政王，你掌管礼部，对天峪的礼法制度最为熟悉，你告诉庄亲王，早朝期间姗姗来迟，后果是什么。”
“依照天峪的礼法，凡五品以上官员，在早朝过程中无故来迟，当杖责二十，贬官两级，罚银二百两。”
“庄亲王，你可听清楚了？”眼眸微斜，唇瓣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殿阁大学士乃从一品文官，你又是宗室亲王，朕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谢皇上隆恩！只是……臣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放肆！”顺手将龙案上的奏折掷出，砸在慕毓仁的面前，“苏杭两地的案子还未结案，你便跑出去寻欢作乐，甚至误了早朝，朕看你这个王位怕是坐够了！”
“皇上教训的是，臣有罪。”
一旁的宁亲王见状，按捺不住地想要上前替慕毓仁开脱，却被佩远驸马楚伊一把拉住，不易察觉地摇摇头，示意他不可冲动行事。眼下已是多事之秋，庄亲王受罚乃是板上钉钉，根本就没有回旋的余地，若是连宁亲王都牵连进去，那慕若晴这些天的筹谋都可谓是白费了。
“好个‘臣有罪’！”起身行至玉阶前，狭长的凤眸中充斥着怒火，手上的玉扳指几乎要被捏碎，“苏杭两地乃历年科举的重要之处，今年竟然出现买通考官，徇私舞弊一事。庄亲王身为主考，不仅没有及时察觉，甚至在知晓此事后仍然放任自流，有辱皇室威严，丢尽了殿堂之士的脸面，给朝廷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朕几次三番给你机会澄清，非但不知悔改，反倒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既然如此，朕成全你便是！”
“皇上三思——”明寒宫内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生怕宣帝一怒之下便要赐死庄亲王，“皇上息怒——”
“来人！”玉阶两旁站立的侍卫上前，“取下庄亲王冕上的六毓、三彩，脱下他的亲王服制，贬为德川郡王，同时削去殿阁大学士一职。交由刑部杖责二十，罚银三百两，囚禁于王府之内，非诏不得出，亦不得与他人私下会面！”
慕毓仁始终微笑着望向宣帝，凤眸中流露出的依旧是温和的神色。主动取下冕上的毓珠，解开身上紫色的亲王外袍，小心翼翼地搁在一旁，脊背挺得笔直。
“臣——谢皇上开恩！”重重地叩首，“皇上，臣还有个不情之请，望皇上恩准！”
“削爵贬官之人还有何请求要朕成全？”
“臣自今日起便要禁足于王府之中，这是臣罪有应得。只是臣的嫡王妃是无辜的，若是让她随臣一起被拘禁，难免显得皇家不近人情。臣求皇上下旨，准许臣和离！”
“和离？”宣帝不动声色地望了曾清扬一眼，冷笑出声，“右相，德川郡王嫡王妃是你的长女，眼下王爷要求和离，你可有异议？”
“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小女早已嫁入王府，早就是皇家的人了，一切全由皇上做主！”
“朕已下旨将你贬为郡王，眼下若是下旨要求你们夫妇和离，传出去岂非叫人议论朕刻薄寡德？”
“皇上的意思臣明白了。”
再一次叩首行礼，在众目睽睽之下，只着一件单衣，一步一步走出了明寒宫。那挺拔的身形，略显落寞的背影令人心酸，不禁想起了多年前慕毓冲被贬官时的场景。
昊漓六年九月二十，庄亲王慕毓仁被苏杭两地科举考试舞弊案牵连，被贬为德川郡王，革去殿阁学士一职，杖责二十，罚银三百两，拘禁于王府，非诰不得出，史称“苏杭考案”。
“姐……”
近七个月的身孕让王芊芊整个人看上去丰盈了许多，眉眼间多了几分将为人母的喜悦与温柔。刚想敲门，却听得屋内传出二人交谈的声音，隐隐提及庄亲王，不禁咽下到嘴边的话，屏住呼吸站在门外。
“五哥，你别这样，我瞧着心里害怕。”覆上慕毓冲的手背，却触到一片冰凉，“我宁可你发脾气，也不想你这个样子。一句话都不说，会憋坏的。”
“革去官职，贬为郡王，囚禁王府。记得‘和硕军案’发生的时候，先皇亦是这么惩办我的。皇上较之先帝当年，当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居然还杖责二十，罚银三百两！自西周以来，礼仪制度几乎一脉相承，刑不上大夫是历朝历代所默认的。皇上为了在群臣面前立威，显示自己绝不徇私枉法，竟然要大哥忍受杖刑，他……”手下一个用力，捏碎了茶盏，碎裂的瓷片划伤了手掌，殷红的血滴顺着指缝流出，“倒真是饶了大哥一条性命！”
“五哥！”心疼地掰开他的掌心，望着扎进肉中的瓷片，不禁蹙眉，“非但如此，大哥提出和离的要求也被皇上驳回，更令人气愤的是，曾凝她……她早在大哥被贬为郡王之前就搬回了右相府。”
“贱人！”紧咬的牙关中蹦出两个字，额上隐隐突起的青筋昭示着慕毓冲内心的愤恨，“曾凝和曾清扬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哥还没被削爵，她就这般急不可耐地要同他撇清干系，如今大哥被囚禁，她只怕要更加嚣张！曾清扬，我饶不了他！”
“右相此番的做法是有些过了，但不至于……”忽然明白了什么，心里一惊，“你的意思是……”
“若是他不曾在暗中动过手脚，大哥不至于会被拘禁。一定是大哥对曾凝做了些什么，惹怒了这个女人，这才会让曾清扬私下里有所动作。隋家、沈家已经垮台，纪家的恩宠亦是大不如前，眼下最为风光的就是他曾氏一族，殊不知树大招风？只怕，曾清扬也没有几天好日子过了！”猛地察觉到门外有另一个人的气息，抓过桌上的茶壶便朝着门口掷去，“什么人？”
王芊芊一愣，自知已被察觉，想要转身离去，步下却是一滞，只觉下腹一沉，疼得她额上渗出涔涔冷汗。
“芊芊？”庞馨薇被慕毓冲的动作惊到，快步上前打开门，却见到王芊芊脸色惨白地站在门口，想来方才的一番对话多半是叫她听了去，“你来了怎么也不进屋？站了多久了？”
“姐姐，我……我不该偷听你们说话的。”
“罢了，五哥不许我告诉你，也是看你怀着孩子，怕你身子受不住。”敏感地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不禁关切地要去探她的额头，“芊芊，你还好吗？脸色怎么这般差？”
“我没事，许是站的久了，这便回去歇着。”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在脸上，身子却是一个趔趄，一手撑住门框，一手搭在隆起的腹部，“姐姐，我疼！”
“芊芊！”庞馨薇慌忙上前扶住她的身子，却触到衣裙下摆氤湿了一大块，当下大惊，“怎么回事？还不到七个月的身孕，羊水怎么会这么早便破了？”
“我……”阵阵痛感传来，忍不住掐上庞馨薇护在自己身侧的手臂，“姐姐，我怕是要早产了。”
“你说什么？”顾不得手臂上传来的痛感，大声唤着慕毓冲，“五哥——五哥——你快去请师娘来！”
慕毓冲在屋内，早就察觉到外头有些不对劲，但碍于王芊芊的身份，便一直没有露面。这才听到庞馨薇焦急的声音，心下登时警铃大作，几步奔至门外，只见王芊芊面无血色地倚靠在庞馨薇怀中，大口大口地喘气，眉眼间皆是痛苦的神色。
“出什么事了？”
“她受了刺激，怕是要早产，羊水都已经破了！”
“什么？”略一犹豫，顾不得男女有别，上前打横抱起王芊芊，将她安置在内室，“馨儿，我在这里不方便，你先别着急，我这就去请师娘过来，你好好照顾她。”
当年庞馨薇产子时情况虽然紧急，但好歹是足月，慕毓冲又陪在身旁，她并不觉得害怕，但眼下王芊芊的状况却比当初的自己还要糟糕。
“芊芊，你别怕，有师娘在，不会有事的。”抓住王芊芊的柔荑，不断擦拭着额上的汗珠，“你忍忍，师娘很快就来了。”
“姐姐，我……我看过那么多……女人生孩子，轮到自己的时候……才……才知道，居然这么痛！”下意识地攥紧了庞馨薇的手掌，姣好的下唇被咬出一道道伤口，“宫里的……稳婆都说……女人生……生孩子就和阎罗王……隔了一层纱，我……”
“别瞎说，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眼看着王芊芊就要昏厥过去，欠身用力拍打着她的面颊，“芊芊，你不能睡！不能睡！你想想大哥，想想孩子，你看着我，看着我！”
“痛——”
“当年我被人设计，险些难产而死，是你救了我，是你让我们母子平安。人在做，天在看，你会没事的！”
身下一波一波的疼痛传来，王芊芊只觉自己是漂浮在无人的海上，任凭惊涛骇浪席卷全身。庞馨薇不断在她耳边说着什么，这才没有完全失去意识，直到姚子秋赶来。庞馨薇一直陪在床前，内心竟比姚子秋还要紧张，生怕王芊芊出现意外。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夜空，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庞馨薇疲惫地走向负手立于院中的男人。
“辛苦你了。”
“虽然早产，但却是个健康的男孩。”
慕毓冲转身，轻轻将妻子拥入怀中，下颌贴着她的鬓角，手臂微微用力。还好，他保住了慕毓仁的骨血，他的妻子亲眼看着那个孩子降生，他的内心不会再多添一丝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