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上午都在练习射箭，可不知为什么，往日里百步穿杨的技艺今日竟连一次红心都不曾射中过。懊恼地丢开手中精致的弓，一脚踢翻空了的箭筒。身边跟着的小厮侍女很少看见自家王妃发脾气，都低垂着头不敢做声。
“王爷什么时候回来？”猛地停下脚步，身后的侍女来不及反应，愣是撞上了她的后肩，“你不长眼睛吗？”
“王妃恕罪，奴婢知错！”嫁进宁亲王府那么多年，李月何曾同下人们红过脸，可今日练习十分不顺，再加上慕毓诰有几日都没有回过王府了，心里实在是气不过，吓得立刻跪在地上，“管家先前已经派人去军营里问过了，王爷说最早也要到用晚膳的时候才能回来；若是军务没有办完，今晚也不回来了。”
“军务，军务，又是军务！”弯腰捧起长廊两侧摆着的盆景，用力砸在地上，瓷片登时便碎了一地，“先前也不见得皇上有多重视王爷，如今倒是怎么了？一边不让摄政王插手，一边又要将常年积压的军务通通交给毫无实权的王爷和齐将军，如此作秀是为了给谁看？早在恭怡亲王妃殉葬的时候，皇上残害手足的名声便已经传了出去，如今这般惺惺作态，就以为可以挽回些什么吗？”
“王妃息怒——”
早年间李月在军中策马扬鞭的场景王府中人并未见过，一直以为她是品性柔和的女子，却不知多少个夜间，她同慕毓诰秉烛夜谈，指着墙上的挂图品谈军情。今日见她这般泼辣，倒也觉得从前小瞧了这个王妃，前前后后跪了一地，心间也明白王妃这般口不择言会给自己招来多大的祸患，却是谁也不敢开口去劝。
“都起来吧！”勉强克制着自己想要爆发的脾气，“该做什么便去做，不必守着本宫。午膳的时候叫厨房多做一些小王爷爱吃的饭菜，好生伺候着。本宫要去练功房，任何人都不许去打扰！”
“恭送王妃——”
没有点灯，将自己关在练功房内，原本王府中是没有这个地方的。这是自己嫁进宁亲王府后，慕毓诰仿照九章亲王府上的练功室特意为自己造的。脱下身上锦绣罗缎的繁复女装，换上一袭黑色劲装，将满头青丝绾成发髻，用发带固定在头顶。行至兵器架前，用力一踢，一杆银枪被震得飞了出来。燕子点水般轻踏地砖，飞身接住半空中的银枪，使出杨家枪的招式。灵动的眼眸间闪烁着许久不曾见过的狠戾，一招一式不似在军营中的点到为止，反倒是像极了战场上的真刀实战，每一下都极为用力。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练习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发泄出心中的不快。
“铛——”
尖利的枪头戳中地砖，只觉手上一阵酸麻，霎时间便要握不住，银枪脱手而出，掉落在地上。浑身上下已被汗水湿透，黑色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显出窈窕的身形。随意地擦了下额上的汗珠，索性平躺在地上，腊月里的天气，地砖冰凉的触感从后背传来，整个人只觉莫名的畅快。右手的手心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流过，偏过头去看，原是虎口处被震裂出一个口子。习武之人向来不计较这些，但那斑斑血迹今日在李月看来，竟是如此刺目。多年来她不曾有过这样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离她远去一般。抑制不住地皱眉，却不愿去包扎手上的伤口，反倒是将银枪踢至一旁，反手抽出墙上挂着的祥纹如意剑，登时便有迫人的剑气划破宁静的空气。
“小月——”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练功房的门猛地被人从外边推开，慕毓诰风尘仆仆地站立在门口，凤眸通红却掩藏不去眼里的责备与薄怒，“你在做什么？”
“来！”脚尖挑起一旁的银枪，菱唇扬起，“许久不曾陪我一起练武了，今天陪我练一会儿。”
知道她的脾气，一把接过迎面飞来的红缨枪，用掌风合上门，直接朝着女人的面门袭去。多日未归，心里一直惦记着她和孩子，刚处理完军务便急匆匆地往回赶，却听到管家来报说王妃早膳过后便一直在练箭，其间还发了好大的脾气。午膳也不曾用过，自己一个人关在练功房内，不许任何人打扰。本就怕她担心，这才连梳洗都不上便回了王府，不想还是迟了一步。自从迎她过门后，便一直舍不得叫她受一点委屈，早前听说过她在军中的厉害，嫁做人妇后却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偶尔会耍耍小脾气，稍微哄一哄倒也就过去了。今日见她这幅模样，才知是真得恼了。一枪一剑不断发出碰撞的声音，李月每一下都刺得极为认真，慕毓诰自然也不敢随便应付。眼波流转，不经意瞥见地砖上暗红的痕迹，眉头一紧，再不给李月反击的机会，手腕轻抖，挑落了她手中的长剑。
“痛快！”将门之女一贯是落落大方的性子，输了便是输了，丝毫不逞口舌之快，“许久不曾这般畅快淋漓了！”
“过来！”沉着一张脸，一把将妻子拽到身前，硬扣着她的手腕走到一旁，点亮了烛火，一眼便看到了虎口处已经凝结的血迹，“都已经这样了还在练剑，你不想要这只手了是不是？”
“习武之人那还没能有个小伤？不过是太过用力震裂了虎口罢了，不碍事的！”
“在你眼里，怎么样才叫碍事？”低吼出声，随即愣住，这似乎是自己第一次冲着李月发作，“小月，我……”
“你那么多天都没有回王府，一回来便要同我争执吗？”想着彼此多日不见，心间本就委屈，奈何他这般一吼，再要强的女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是臣妾不好，叫王爷担心了。”
“对不起，我方才……”轻轻捏着手中的柔荑，因着常年习武的缘故，李月的手心并不光滑，反而有着一层薄茧，摸起来有些刺痛感，“小月，我并不是故意要同你发脾气，我是心疼你。”
“若是真得心疼在乎我，你怎么会这么多日都不回王府，连句话都不让人带给我？”
“军营里有太多的事务要我去处理，只有我和御风两个人负责，你要我怎么办？”望着她消瘦了一圈的轮廓，顿觉心酸，薄唇轻轻落在她的额上，伸手将女人拥入怀中，“你瘦了，我不在，怎么都不好好照顾自己？”
“言召，我不想你这般忙碌，我情愿你做一个闲散王爷。”略一犹豫，终是搂住了抱着自己的男人，“所有人都以为我除了排兵布阵什么都不懂，可我毕竟是李家的女儿，是宁亲王的嫡王妃，再怎么不通世故，也会看清楚许多事。从前，五哥军务缠身，常年带兵在外，与五嫂之间总是聚少离多，可结果呢？后来，七哥接替了五哥军中主帅的位置，结局却是……还有大哥，不过是文渊阁的文职，也落得个拘禁的下场。现在，终于要轮到你了吗？你可知我有多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你知不知道我害怕自己也会和七嫂一样，等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没有气息的棺木？”
“不会的，不会的！我会是好好的渊儿的父王，会是好好的小月的夫君。”双手交叠在女人的身后，紧攥成拳，皓齿被咬的咯吱作响，“小月，我……要出征了！”
“你说什么？”猛地推开慕毓诰，用力掐着他的手臂，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写满疲惫的面庞，“你骗我的是不是？”
“七日前皇兄便已下了旨意，要御风做先锋官，我为主帅，九哥为副帅，十八弟也会随行。”慕毓诰心里明白，若是今日不把话都说明白，或许便再也没有机会说了，“原本我没打算告诉你，本想着等大军出发后再由爷爷前来告诉你，可是……不想你竟这般害怕！小月，我一直以为你什么都不怕，你可以很坚强的面对的一切，我不知道五哥和七哥的死给你造成了这么大的压力，我没有办法再继续隐瞒下去，所以……”
“所以你决定和我坦白是吗？”从来不曾有过的失态，李月只觉头晕目眩，脚下一虚，不觉踉跄了一下，却是硬生生地推开想要抓住自己的慕毓诰，“连爷爷都知道你要出征的消息，却要瞒着我？慕毓诰，我是你的妻子，我该是最先知道这件事的，不是吗？”
“小月，你冷静一点，你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住嘴！”捂住耳朵，拼命摇头，“我不想听，我一句都不不想听！”
转身跑了出去，根本不肯给男人继续解释的机会。慕毓诰心里放心不下，急忙追了出去，但见她直奔向马厩，扯过霆云的缰绳，往王府外头奔去。顾不上明日大军便要出征，亦是牵过一匹马，跟在她身后而去。李月心里害怕，放任马匹一路奔驰，却不知自己该去哪里。耳边回荡着的全是他要出征的消息，不知不觉竟是来到了从前的九章亲王府。
“谁啊”管家严伯听到敲门声，慌忙赶来开门，被李月的装扮吓了一跳，“宁亲王妃这是……”
“严伯，我想去五嫂的寝室看看，可以吗？”
“这个自然，王妃请吧！”
“多谢！”余光瞥到身后跟来的慕毓诰，不觉蹙眉，“严伯，本宫现在不想见王爷，劳烦你替我挡一挡。”
径自走了进去，缓缓推开庞馨薇往日的房门，屋内的陈设丝毫未变，依旧是原先的模样。行至案旁，抬手抚摸着那张七弦琴，心下一片杂陈。她亲眼看着庞馨薇日复一日地等待着慕毓冲，又亲眼看着她因为慕毓冲的身子一日日地消瘦下去。她记得慕毓冲下葬后庞馨薇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从前那样端庄持重的女子，竟像是山谷间的清风一般，就这么消失不见了。一滴清泪滑落，有些事却已在心间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