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日庞馨薇摔坏了古琴之后,慕昱冲便日日宿在明寒宫,既不召人侍寝,也不传人侍膳,帝后二人似乎在为着难以言说的事相互僵持着。
“娘娘,皇上请您去御书房一趟。”
“皇上可有说是何事?”并未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头也不抬全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除了传召本宫,可还有旁人?”
“奴婢不知圣意为何,但除了娘娘,皇上还传召了大殿下。”
“琚儿?”黛眉微蹙,却是由着性子将手头的那朵海棠花绣完才肯搁手,又吩咐蓝翎从妆奁中取出一支通体晶透的白玉簪饰于髻间,“帝姬若是醒了,记得看着她习字。”
不肯乘坐凤辇,只带了墨青一人在身边,施施然往御书房的方向去。行至御花园,一个软软的小身体忽的从假山后冲出,撞在自己的腿上。
“大胆!竟敢冲撞皇后娘娘!”
“母后?”慌乱地起身,却发现眼前正是自己喜欢的嫡母,小手扯了扯衣襟,朝着庞馨薇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快些免礼。”示意墨青上前将小人儿扶起,弯下腰,爱怜地抽出娟帕替他拭去额上的汗珠,“这个时辰涵儿怎么会在御花园?午膳过后没有歇息一会吗?”
“母妃说我昨天没有好好温习兵书,让我到听雨轩罚跪。我趁着宫女姐姐睡着了,就偷跑出来了。”
“罚跪?”慕皓涵不过三四岁的孩子,却不想司徒惜姻竟如此严苛地对待她,着实叫人心惊,递了个眼色给墨青,“墨青,你带二殿下回明鸾宫歇息,安顿好了再来御书房候着。”
墨青会意,上前将慕皓涵抱在怀中,急匆匆往明鸾宫折返而去。庞馨薇独自一人前往御书房,一路上都觉心情烦闷。司徒惜姻之所以这样逼迫一个孩子,无非就是为了那个储君的位置。她身居贵妃位,又册由封号,形同副后。她一手建立霓裳宫,就是为了帮助慕昱冲坐上龙椅。如今她做到了,隐忍多年又有稚子傍身,自然不会再甘心被自己压制。纵然慕昱冲的心里没有她,她也一定要去争。心绪不宁地来到御书房门口,候在外头的绿羽一脸急色地迎了上来。
“娘娘可算来了,皇上在里头同大皇子发了好大的脾气。”
“出了什么事?”
“娘娘凤体抱恙,皇上又下旨不许底下人多嘴,倒也难怪明鸾宫一点风声都没听到。”抬眸虚瞧了眼紧闭的房门,绿羽压低了嗓音凑到庞馨薇耳边,“大皇子偷偷去了长水殿。”
“你说什么?”长水殿乃是冷宫正殿,宣帝的后妃与皇嗣全都被拘禁在那里,慕昱冲早已下旨任何人不得私自前往,慕皓琚竟然不顾圣旨前去,“皇上如何知道的?”
“绿羽,你这御前尚仪当真是越发会办事了!”夹杂着怒意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庞馨薇心下一惊,知道屋内的男人此刻已是怒极,“这般会讨好皇后娘娘,不如朕让你去明鸾宫做凤仪女官如何?”
顾不得思量其他,庞馨薇径自上前推开门,一眼便瞧见跪在龙案下首的慕皓琚。反手将门掩上,几步便走到慕昱冲面前,但见慕皓琚左脸微肿,嘴角还挂着血迹。
“五哥,这是……”
“逆子!”扬手挥落桌上的物件,指骨被捏的咯吱作响,即便是庞馨薇,也已是数年不曾见他这般动怒,“朕当初在王府是如何教导你的,你竟全忘了不成?”
“父皇,您曾经教导儿臣,做人要知恩图报。儿臣在宫中数年,若不是皇伯母悉心抚育,只怕眼下已不在人世。儿臣不过是去冷宫探望一眼,难道这也有错吗?”
“放肆!”又是重重的一掌袭来,却不想落在庞馨薇的脸上,怒气当即去了大半,慌忙查看她的伤势,“馨儿,你怎么这么傻?”
“五哥,就算琚儿犯了天大的错误,他也只是个孩子。”轻轻覆上慕昱冲的手背,整个人挡在慕皓琚的身前,“你下这样重的手,可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如此大逆不道,就算是打死,又有何可惜?”
“母后,儿臣没事,您身子不好,还是快些让开吧。”一直不曾开口的慕皓琚眼见庞馨薇替自己挡了一巴掌,自然知道慕昱冲下手的狠戾,他不忍心再叫自己的母亲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一切都是儿臣不好,是儿臣自作自受,怪不得父皇。”
“慕皓琚,你告诉朕,你为何要去长水殿?”
“父皇将先帝的妃嫔与皇嗣都囚禁在冷宫,既不下旨处置,也不肯还她们自由。先帝有罪,可这些妇孺有什么过错?内务府的人向来攀高踩低,即便是在位皇帝的妃子,一旦入了冷宫,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更何况是先皇的女人。”
“所以你便心软了?你看不惯内务府的所作所为,就亲自去冷宫,给她们雪中送炭了是不是?”
“皇伯母对儿臣有恩,莲贵妃待儿臣不薄,修皇兄处处维护儿臣,嫣妹妹更是年幼无辜,儿臣实在不忍心……不忍心看她们承受这样的苦楚。”
“朕倒从来不知道,皇长子竟生着这样一副慈悲心肠,如此仁圣贤德,看起来朕应当退位让贤才是!”
“儿臣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转身从身后的书架上取出几封信件,用力砸在慕皓琚的面前,“你以为你同你十八叔私底下做的那些事就没人知道吗?你这样糊涂,便也以为他会跟着一块儿糊涂是不是?”
听到此处,庞馨薇已然知道事情没有想象的那般简单,弯腰拾起散落的信件,拆开来看,不禁皱紧了眉头。
“琚儿,你……”慕皓琚认命地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你想私自将沁芸皇后和先皇长子放出宫?”
“父皇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为什么不肯放过无辜的性命?”
恨铁不成钢地瞧着满脸桀骜不驯的儿子,复而又抬头望向仍旧怒意不减的慕昱冲,庞馨薇轻咬下唇,终是做出了决定,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清楚的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什么。重新将信搁在龙案上,朝着慕昱冲缓缓跪下。
“事关重大,还请皇上做主,臣妾毫无异议。”
她注意到,慕昱冲的脸色稍稍有所缓和,紧绷的手臂也慢慢松懈下来。他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亲自扶了她起身,示意她在一旁坐下等候自己。
“皇长子慕皓琚,违抗圣旨擅闯冷宫,于明鸾宫紫阳殿禁足半月,无诏不得出。”
“儿臣……谢父皇!”
长长的叹息伴随着御书房门再次合上的声音响起,慕昱冲的眼底始终抹不去那份似有若无的犹豫。起身上前,纤细的手指抚上眉心,一如往常般轻轻揉着两眉之间的位置,仿佛这样便能化去他心底难言的愁绪。
“五哥,虽然是先帝的妃嫔与皇嗣,但眼下她们居于冷宫之中。说到底,这仍属于后宫管辖的范畴。既然我手握凤印,又是昭告天下的皇后,这样的事还是由我来处理吧。”
“馨儿,你可知这事处理起来的难度会有多大?母后好不容易才愿意见我,我不能再让她受一点刺激。”
“你是皇帝,仁圣慈孝的名声如何受的一丝一毫的损毁?虽有先帝遗诏,但前朝的官员仍旧有不少是宣帝的旧臣,在他们眼里,你的这个皇位始终名分不正。若是此刻再由你下令处置先皇后嗣,岂不是给了那些人污蔑诋毁的机会?”
“可你……”
“当日城下一役,臣妾于众目睽睽下中箭,非但史官记载‘清淑皇后深明大义,无畏生死,有木兰、红拂之姿’,连民间都流传着‘清淑皇后血染城,景明盛世永太平’的佳话。比起皇上遭人非议,臣妾的这个后位可稳当着呢!”
“我虽下旨不许任何人前往冷宫,可也正如琚儿所言,我并没有想要她们的性命。”松开庞馨薇的柔荑,缓步行至窗边,注视着屋外耀眼的阳光,“老二被废了手脚,囚禁于皇陵之中,早已掀不起什么风浪,他到底是我的兄长,我不想看着他血脉凋零。”
“身为帝王,心慈手软势必会成为你最大的软肋。五哥,你已经不是亲王的身份了。你是皇帝,你的每一个决定都将影响着你的江山,影响着慕氏的江山。”
“连你也希望我赶尽杀绝?”
“新皇即位,最怕的不是名不正言不顺,而是先皇留有后嗣血脉。自古以来,每逢改朝换代,势必要斩草除根。遗孤不除,必将后患无穷。眼下看来,修儿的性子的确过于软弱,并没有王者之风。可你莫要忘了,他不仅是先皇的嫡长子,他还是纪家的外孙。纪秦苏在朝为相那么多年,纪家的人脉关系盘根错杂,只要修儿留在宫里一天,纪家就不会安分守己。”
“你想连纪家也一块儿连根拔起?”
“不,我只希望纪家能守好自己的本分。若雪的驸马也是纪家的人,她为你做了那么多,我怎会舍得伤了她。”
倚靠在窗边,静静注视着庞馨薇风华绝代的身姿,慕昱冲忽然意识到,她早已不是那个站在他身后需要他保护的小女孩了,不知何年何月,她已他身边成为足以独当一面的女人。有时候,她的坚定更甚于他,也只有这个女人,可以替他打理后宫,陪他睥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