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漓五年一月初五,慕毓冲已经昏迷了整整五日。庞馨薇不眠不休地坐在床榻边,紧紧握着他的手,即使指骨发白,也不曾松开一下。莲瑶和齐御风来着劝了多次,可庞馨薇始终不肯开口说一句话,别说用膳,就是水也不曾喝过一口。鲜红的唇瓣干裂开来,因为火气过旺,嘴唇四周冒出了许多水泡。这五天,对于庞馨薇而言竟比五十年都要漫长。整个人瘦了一圈,灵动的眼眸深陷下去,眼圈下边泛起了严重的青乌。
“王妃,您好歹喝口水吧!”莲瑶再一次端着蜂蜜水站在庞馨薇面前,苦口婆心地劝着,“您这么不吃不喝的,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庞馨薇连瞧都没瞧莲瑶一眼,依旧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五天了,若是今日慕毓冲仍旧醒不过来,便再也没有苏醒的可能了。
“莲瑶!”庞馨薇的嗓音因为长期脱水而变得沙哑,如同沧桑的妇人,“今日便是第五日了吧?”
“是!”莲瑶点点头,克制着眼眶中的泪水,端着蜂蜜水的手不住颤抖,“王妃,保重身子吧!”
“慕毓冲,你真得舍得离开我吗?”庞馨薇俯下身子,趴在慕毓冲的胸口,“你真得连一句告别的话都不和我说,就要走了吗?”
不知何时,慕毓德牵着慕皓琚站在门口,静静注视着憔悴的庞馨薇。这个时候,谁也不敢轻易开口,谁也不忍心去打破庞馨薇最后的希望。一滴泪顺着面庞滑落,滴打在自己纤细的指尖。庞馨薇撑起身子,解开慕毓冲的衣衫,颤抖着抚上他仍旧宽阔却瘦骨嶙峋的胸膛。轻轻印下一吻,几乎是发狠似的,张嘴用力咬下。像是要咬下一块肉一般,腥甜的味道传入口中,庞馨薇却丝毫不愿松口。这是一个比刀子还狠的吻,眼泪混合着唾液融入慕毓冲的机理,无声地诉说着庞馨薇此刻地咒怨与哀伤。
“母妃!”慕皓琚终是忍不住开口,想要上前却被慕毓德一把拉住,不解地抬起头,却见他坚定地摇摇头,“十八叔,为什么?”
“琚儿,不是十八叔有私心,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慕毓德的凤眸中有着浓的化不开的忧伤,“你母妃爱你父王至深,也许……也许这是她所剩不多的陪伴了。别去打扰他们好吗?”
“母妃只爱父王,不爱我吗?”
“琚儿,你还太小,十八叔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才是对的。”慕毓德蹲下身子,双手扶着慕皓琚的肩膀,望向他的凤眸深处,“琚儿,不要埋怨你母妃,更不要恨她。你是她的儿子,她怎么会不爱你?可是……五哥是她的丈夫,你……你是不能体会此刻她心中的疼痛的。乖孩子,随十八叔回屋去吧!”
慕皓琚没有再说话,波澜不惊的眼眸中看不出此刻的情绪。回头又望了庞馨薇一眼,她仍旧趴在慕毓冲身上,一动不动。一抹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情绪浮上眼底,慕皓琚攥紧了小小的拳头,跟着慕毓德离去。
“慕毓冲,你为什么还不醒来?你睡了这么久,难道不会渴,不会饿吗?”
“慕毓冲,你想不想吃我做的桃花姬?想不想喝我亲手为你泡得大红袍?”
“慕毓冲,你好久都没有替我画像了,你快点醒来,帮我绘制一张新的画像可好?”
“慕毓冲,你就一点都不想我吗?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你和我说句话好不好?”
庞馨薇一直絮絮叨叨地同慕毓冲说话,想要唤回他的神智,想要他能在下一刻醒来。慕毓冲安静地躺在床上,如同没了气息一般,显得毫无生机。
“王妃,奴婢求您了,喝口水吧!”莲瑶捧着托盘跪在地上,听着庞馨薇有些神志不清的问话,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往下落,“若是王爷醒来,看见您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一定会不高兴,会发脾气的!”
“若是王爷醒不过来呢?”庞馨薇的眼泪都要流干了,眼睛酸涩的厉害,此刻却什么都感觉不到,“若是王爷醒不过来,我再怎么爱惜自己的身子,又要给谁看?”
“女人,咳咳——你在说什么?”
“我说,若是王爷醒不过来……王爷?”庞馨薇突然反应过来,方才的声音是从慕毓冲的嘴里发出来的,不由一愣,“王……爷……是你吗?”
“是我!”缓缓地睁开眼眸,屋内的光亮令慕毓冲稍显不适,眉头轻蹙了一下,唇畔随即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女人,好久不见!”
“慕毓冲!”庞馨薇咧开嘴角笑了一下,却发现自己的视线早已模糊,“你该死!”
“是,我该死!”慕毓冲抬手摸着她柔软的发丝,不曾有过的温柔尽情流露,“女人,你在本王耳边说的那些话,本王都有听到。虽然没有办法醒过来回答你,却能够真实地感受到你的存在。你怎么……咳咳……怎么这么任性?本王不管着你,你便这么折腾自己,还要不要身子了?”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庞馨薇抬起梨花带雨的面庞,满腹委屈地对上慕毓冲幽深的眸子,“若是没了悦己者,臣妾为谁妆点面容?”
“你瞧瞧你现在的这副模样,哪里还有半分九章亲王嫡王妃的风采?”带着薄茧的手指顺着眉心一一描绘着她精致的五官,“皱了那么多次眉,也不怕长皱纹吗?还有这眼睛,往日的灵动与明媚去哪了?瞧瞧这圈乌青,同别人打架了吗?还有嘴唇,又没有人虐待你,怎么干裂成这样?还有这下巴,尖的都快刺死人了!还有……”
慕毓冲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庞馨薇堵住了剩下的话。莽撞的如同小兽一般,庞馨薇撕咬着慕毓冲的唇舌。嘴上虽然一直在责怪她,可内里满满的全是心疼。她的美丽与灵动,不该因为自己全部丧失。拥着她为了自己不吃不喝而清减许多的身姿,看着她因为自己焦急而长满水泡的嘴唇,听着她因为缺水而嘶哑的嗓音,慕毓冲真想对着自己的胸口砸两拳。任由庞馨薇掌握着主动权,跟随着她的节奏,不急不慢地回吻着,本是场面,却因为庞馨薇抑制不住的哭声被打破。
“慕毓冲,不要走!”
“馨儿——”慕毓冲揽着她的肩头,感受着她发间传来的阵阵清香,“不哭了!不哭了!”
“我舍不得你死!别离开我!”
望着近乎失控的庞馨薇,那一刻慕毓冲真得很想说“好”。可是,他终究无能为力,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早已不是他所能掌控的。褪去九章亲王的光环,他不过是个普通人。与上天对抗,他终究不是赢家。相顾无言,庞馨薇的哭声渐渐止住,屋内静悄悄的,只有炉间的熏香还在袅袅升起,燃烧着的炭火偶尔传出爆裂的声音。慕毓冲极缓极缓地抚摸着庞馨薇的三千青丝,女子如同被磨平利爪的野猫,趴在他的胸前,贪婪地嗅着只属于他的味道。
“女人,真希望你能永远这么沉静如水地趴在本王胸前。”慕毓冲开口打破屋内的沉寂,“本王昏迷不醒的时候,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
“臣妾不眠不休整整五日,能对王爷做什么?”
“说来奇怪,总觉得你趴着的位子隐约有些疼,像是受了皮外伤的感觉。莫非是本王睡的太久,失去知觉了?”
“什么?”庞馨薇听他说胸口疼,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因为太过绝望,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几乎是咬下肉来,“很疼吗?”
“倒不是很疼,隐隐地疼着。”
“别乱动!”庞馨薇慌乱地扯开慕毓冲本就散开的衣衫,血已经止住了,只是牙印还在,“王爷,臣妾去拿药给你擦一下。”
“等等!”慕毓冲顺势抓住庞馨薇的手腕,女人恍惚了一下,竟觉得他手上的力道极大,“不先解释一下吗?”
“我……”庞馨薇微微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地别开眼眸,略显踟蹰,“我以为……以为你醒不过来了,所以……”
“你怕我就这么死去,连一声道别也没有,是吗?”
“我……”庞馨薇转过身,一手还被慕毓冲握在掌心,浓密的睫毛上却已是挂了泪珠,“我怕你睡得太久,梦中的境遇太美,让你舍不得醒过来。我怕你一直沉浸在梦中,慢慢的就会忘记我。我怕你听不到我的呼唤,忘记回家的路。慕毓冲,我这个解释,你可还满意吗?”
“傻女!”慕毓冲轻轻一带,庞馨薇跌坐在床上,紧紧扣住她的手指,“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自是明白他心中所想,庞馨薇不再争辩,用力捏着慕毓冲修长的手指。“别时容易见时难”,李后主的江山如此,而她与他之间,只怕也要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