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宛若掌心的沙粒，顺着指缝瞧瞧流失。转眼间，竟又是一个新年。一晃经年，慕钰之登基已有五年的时光。这一年冬天，气候格外严寒，就在漫天飞雪中迎来了昊漓五年。
“王妃，这是宫里送来的例银和赏赐。”
“又非第一年来王府，该怎么做还用我手把手教你不成？”庞馨薇无心与莲瑶说话，专心低头绣着手中的棉服，“把例银送到账房处，赏赐命人搬到库房。这一年你们都辛苦了，告诉严伯，除了今年结算的工钱之外，每人再多给一两纹银，算是王爷的奖赏。”
“奴婢知道了。”莲瑶一面答话，一面上前挑亮了烛心，“下午的时候，十八爷带着小主子进宫看望玉太嫔，宫里头刚刚命人前来传话，说是玉太嫔留了二位主子在宫里用膳，让王府不必等了。”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庞馨薇抬手锤了一下自己微微有些酸涩的脖颈，“莲瑶，你若不忙就替我去一趟齐府，看看御风在不在府上。若是在，请他一同来王府用晚膳。”
“是，奴婢晓得了。”
见莲瑶的双颊有些绯色，庞馨薇不觉轻笑一声。望着手中的棉衣，轻轻叹了口气。这段日子以来，慕毓冲的病越发严重了。脸色苍白不说，还整夜整夜的咳嗽，那日她甚至瞥见有丝丝血迹被他隐于掌心。昊漓四年十二月十七，宁亲王府替慕皓渊、慕昭婷办满月酒。慕毓冲向来与慕毓诰亲厚，不顾自己的身子，陪同庞馨薇一起前去出席。席间饮了些酒，又吃了几道性寒的菜，晚上闹得晚，回来时还呛了风。就寝之前便觉得有些不适，但害怕庞馨薇担心，也不曾开口。约莫着二更天的时候，整个身子烫得吓人，庞馨薇伸手一摸，才发现不知什么他已经发起高热来。让人请了徐音霁过来，说是不大好。之后便一直缠绵病榻，每日的饮食也越来越少。心里原本存着的那么丝希望，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也变得越来越渺茫。倒是不曾在他面前表露出自己的心思，而每到夜半时分，总是不自觉地惊醒，探到他平稳的呼吸才能再次入睡。慕毓冲一贯浅眠，而这段时日竟睡得极沉，即便庞馨薇半夜醒来静静抱着他，也不曾感觉到。
“母妃，儿臣可以进来吗？”
“琚儿？”听到儿子的声音，庞馨薇不觉有些诧异，“你不是同你十八叔一起进宫看望玉太嫔了吗？怎么先回来了？”
“儿臣原本是要和十八叔一起在太嫔娘娘处用膳的，可是……”慕皓琚垂下头，小小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落寞，“太嫔娘娘对十八叔极好，令儿臣不自觉的想起母妃，便同十八叔说了，先行回府陪母妃一起用膳。”
“琚儿——”庞馨薇放下手中的活，伸手将慕皓琚揽入怀中，“是母妃不好，这段日子光顾着照顾你父王了，倒是忽略了你。母妃向你道歉，对不起。”
“母妃，儿臣能体谅你！”慕皓琚将小脑袋埋在庞馨薇的胸前，贪恋着母亲身上好闻的味道，“儿臣也会担心父王！”
庞馨薇不知道，每个夜晚，当她被噩梦一次次惊醒，然后捂着嘴压抑着自己的哭声的时候，慕皓琚总是如同有心灵感应一般，赤着脚，悄悄走到他们的房间门口，偷偷趴在门缝上往里瞧。每每看到庞馨薇背着人哭，慕皓琚小小的心灵总是觉得莫名的疼痛与窒息。他无法告诉庞馨薇，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舍不得失去慕毓冲。那是他的父王，在他幼小的心里，他便是天，便是神，便是一切。
“琚儿，母妃让莲瑶姑姑去请了御风叔叔一同来用膳，你喜欢吗？”
“能让母妃和父王高兴，儿臣便喜欢。”
“乖孩子！”庞馨薇揉揉慕皓琚头顶的发，淘气地捏了一下他精致的鼻子，“去看看你父王吧，看他可有好些了。母妃去厨房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西湖醋鱼。”
“好！”
慕皓琚到底是孩子，心思不如成年人细腻。脆生生地应下，丢下庞馨薇去找慕毓冲了。庞馨薇注视着他跑开，心里一阵黯然，纤长的指甲不自觉地抓紧了手中的棉衣。
“儿臣给父王请安！”慕皓琚谦卑的弓着小小的身板，端端正正地行完礼，这才在床边坐下，“父王，今日可有好些？”
“你不是随老十八进宫了吗？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太嫔娘娘有十八叔陪着用膳就好，儿臣想回来陪自己的父王和母妃一同用膳。”
“琚儿越发懂事了，你母妃也能宽心一些。”慕毓冲瘦的几乎脱了形，即便说几句话也觉得十分费力，“母妃在做什么？”
“儿臣来时，母妃正在给父王做棉衣。儿臣陪母妃说了会话，母妃便要儿臣来看望父王，自己去厨房布置晚膳了。”
“你母妃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任性。”慕毓冲轻咳了几声，“这些活让奴才们做就好，她整日这么辛苦，人都瘦了许多。”
“父王！”慕皓琚突然板起脸，紧紧抓住慕毓冲宽厚的手掌，明亮的凤眸中闪烁着些许泪光，“父王，你会好起来的对不对？你不会离开儿臣和母妃的对不对？”
“琚儿，你这是怎么了？”
“父王，儿臣好害怕！”慕皓琚咬着下唇，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他知道慕毓冲不喜欢看男孩子哭，尤其是自己的儿子，“儿臣……儿臣在宫里见到……见到皇伯父了，他在训斥修哥哥。可是……即便是被训斥，修哥哥也总是可以看见皇伯父的。儿臣好害怕有一天再也见不得父王！父王，你对儿臣管教甚严，儿臣知道你是希望儿臣成大器。你可以责打儿臣，可以训斥儿臣，但儿臣求你，不要离开儿臣！不要离开母妃！父王，儿臣好怕看见母妃哭，母妃好可怜！”
慕皓琚的话像一柄匕首，划开了慕毓冲冰封的心。他病得太重，拖得太久，硬生生地摧毁了庞馨薇坚韧的性子。他无法再像从前一般，靠着自己极为强大的意志力，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现在，他总是觉得疲惫，夜间也睡得很沉。以前，她稍稍翻个身他都能够感觉到，他会小心翼翼地替她掖好被子；如今……她哭了吗？怪不得这段日子总见她红肿着一双眼，自己竟还以为是太过疲惫，没有休息好的缘故。是他太残忍了吗？忽视了她的感受，忽视了她的疼痛，只是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强迫她去勇敢的面对一切。庞馨薇，我到底不是一个好丈夫。嫁给我，终究是苦了你。
“琚……噗——”慕毓冲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感觉到喉间有股抑制不住的腥甜，来不及别过头，一大口血喷在了慕皓琚的身上，“我……”
“父王——”慕皓琚被吓坏了，不顾自己满身污血，拼命摇晃着慕毓冲失去知觉的身子，“你不要死——你不要吓唬儿臣——父王——父王——你醒一醒啊——”
慕皓琚的哭喊声惊动了王府中的下人，管家严伯率先冲进房内。看到慕毓冲的状况，大惊失色。
“快——快去请御医——”上前抱过慕皓琚，又命人上前将床榻和慕毓冲收拾干净，“小主子别害怕，王爷不会有事的！”
“出了什么事？”庞馨薇听到动静匆忙赶到，手上还沾着面粉，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着，“王爷——”
“王妃稍安勿躁！”严伯挡在庞馨薇面前，阻止了她想要扑向慕毓冲的举动，“王爷只是发病了，并无性命之忧。倒是小主子，小小年纪经历这样的事，想必是被吓坏了！”
“琚儿——”庞馨薇伸手接过慕皓琚，紧紧搂着他小小的身躯，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消瘦的面庞滚落，滴在慕皓琚的肩头，氤氲出一团一团的泪痕，“父王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母妃不哭！”慕皓琚被庞馨薇紧紧搂住，挣脱不得，无法拿手替她拭泪，只好轻轻拍着她的脊背，轻言安慰，“儿臣不怕！父王不会死的，儿臣不怕！”
莲瑶和齐御风回到王府的时候，见向来有条不紊的九章亲王府因为突如而来的状况乱成一团，不免惊讶。庞馨薇再无往日的风范，只是呆坐在门槛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床榻上躺着的慕毓冲，紧紧拉着慕皓琚的小手，不说一句话。
“王妃，有什么事等御医来了再说！”齐御风顾不得主仆之分，弯腰架起庞馨薇，“这寒冬腊月的，地上凉！先起来再说！”
“是啊王妃，您再怎么担心也不能糟蹋自个儿的身子啊！”莲瑶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王爷病了，若是您也病了，谁来照顾小主子，谁来守护这个家呢？”
庞馨薇不说话，亦不挣扎，任由齐御风和莲瑶在一旁忙活。她心里明白得很，“没事”“会好的”这样的话不过是自欺欺人。这一次，慕毓冲怕是要熬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