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十五年,岁入冬月,北方的雪落了一场又一场,虞州城才笼着未散的烟雨徐徐向冬。
江南素来富庶,这座小城并不出众,其地封主也只是个不好权柄的闲散伯爷,自打承袭了爵位,连都城汝阳都没去过。若非三年前伯爷夫人双双病故,府里向上递折子,陛下都快忘了这儿还有个敬文伯府。
如今,这府邸越发凋零,嫡出一脉只剩下一位小姐殷舒窈,年方二九,堪堪出了孝,却比往日更叫人议论纷纷,遐想无限。
盖因这位小姐的母亲,敬文伯夫人乃江南首富秦家现任家主唯一的女儿,那笔巨额嫁妆令伯府旁支垂涎不已。
……
此刻,男子的叫骂,妇人的指摘又在敬文伯府院中此起彼伏。
“二哥,你带这几个账房来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大哥大嫂没了,你就准备当家做主了?”
“四弟妹好一张利齿啊,如今谁不想分一杯羹?大侄女还未嫁人,一个黄毛丫头哪能处理好这些产业?我也算半个生意人,替她接管这些产业何错之有!”
“我呸!今儿有我们四房在,你二房别想碰嫁妆一个子儿!”
“噗——”争吵间,有一年轻妇人抿唇窃笑,她衣着华贵,仿佛很看不上这二人。
“你们在这儿争的脸红脖子粗有什么用?可能让舒窈院子外那些护卫挪动分毫?省省吧,舒窈根本不拿你们当自家人,秦家自有千百种方法护好外孙女,轮到你们吃绝户?”
三房乃虞州知州夫人,她丈夫家中有一位考取了进士的子侄,便想着将舒窈嫁过来,等成了一家人,自然能拿到嫁妆。
“好你个三房,缘是将主意打到了侄女身上!你别忘了秦家还在呢,不是你随便找个人就能将侄女嫁了的!”其余两房见状,顿时统一战线,齐声指责三房。
“随便?放眼整个虞州城,可找不出比我侄儿更出色的儿郎,便是秦家人来了,我也拿得出手。不像你们,个个儿都想着欺负小辈。”三房丝毫不惧,甚至抬脚往那被护卫围成铁桶的院子走了几步,脸上得意难掩。
“舒窈啊,你也不小了,这婚姻大事不能再拖,再拖下去,大哥大嫂在天之灵也于心不忍呐!”
外头的闲言碎语悉数落尽屋中,教侍女琉衣急的团团转,偏生她家小姐不当回事,还端坐在绣架前,一双手像两只翩然灵巧的蝴蝶,在妃色云锦上飞舞。
“小姐,秦老爷何时能到啊?再这样下去,他们都想着如何将你卖了!”
正忙着刺绣的少女闻言,缓缓摇了摇头:“他们不敢。”
守孝的三年里,殷舒窈见过太多叔伯们为争家产的丑态,她不是没有过担忧,只是伯府的财产如何分割她并不在意,只有母亲的嫁妆是不可触碰的底线,尤其母亲一手创立的暮云舍,亦是她此生心血。
琉衣见状,只好默默退至一旁,看着那双在绣架上舞动的素手,心也渐渐定下。小姐自幼便聪颖冷静,有自己的主意,若非如此,即便有秦家的支持,也无法只身在府中立足。
殷舒窈绣完最后一针,利落剪断收线,将云锦自绣绷中取出,冷静端方的脸上终于多了分笑容。
那是一副双面绣,一面绣着红梅细雪,另一面则是柳絮落英。
“莫是花光,描取春痕,不怕丽谯吹彻。暮云舍久不开张,今岁用此做一条双面银丝缎暗花褶裙放进铺子,也算应景。”
琉衣听不懂小姐念得什么诗词,只觉得这刺绣漂亮的不像话,惊叹道:“若是我有这样一条裙子,一定天天穿,都舍不得脱下来,小姐你放心吧,等成衣一出,定有无数人争相求购!”
话音刚落,外头忽然敲起锣鼓,震得争吵戛然而止。
待锣鼓声平息,大内侍卫鱼贯而入,一名身着司礼监服侍的宦官缓缓走到最前方站定,目光鄙夷地扫向四周。
“敬文伯府殷舒窈可在?速速上前接旨!”
伯府众人何曾见过这阵仗,连方才气焰嚣张的三房也大气不敢出一声,噤若寒蝉地瞧着门扉紧闭的院子。
关了数日的院门被护卫推开,司礼监使者眯着眼睛去瞧,便见一位梳着单螺髻的少女。
少女面容姣美,螓首蛾眉,朱唇不点自红,又有一双极为漂亮的杏眸,清似九月江水,雅若盛夏芙蓉,不笑时,便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矜贵从容。
她着一袭月白梅花纹云锦衣,金丝织锦白狐毛斗篷罩着云烟罗裙,露出腰间悬着两枚翠玉禁步。不过短短十数步,却行的极为讲究,视线始终正视前方,不叫裙摆上的翠玉转动分毫,仪态端方无可及。
殷舒窈行至司礼监使者身前半丈,身姿轻盈地屈膝跪地,高高举起一对皓腕,平静的脸上瞧不出喜悲。
司礼监使者高傲的眼里多了几分满意,这才慢吞吞拿出锦盒里的圣旨,高声唱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敬文伯殷商之女殷舒窈知书达理,品貌端方,有澧兰沅芷之志,特赐婚于镇国公府嫡三子谢瑜,择日成婚!
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