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十六年,三月初,汝阳城内。
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哥于长街策马奔行,惊起路边打瞌睡的小摊贩。游商连忙收起自己的推车,又怒又怕地盯着那几道扬长而去的身影。
几人停在一座三层楼阁前,为首的青年一身宝蓝蜀锦,壮硕高大的身体将锦缎撑到极致,显得人有些不美,多了几分凶神恶煞。
高崇抬眸望了望匾额,回首冲跟班嚷道:“你说谢三今日就在这烟雨楼里喝酒?”
“是啊高兄,小弟一早就听角楼里的人说了,今儿镇国公府纳征下聘,搞了好大的阵仗,结果这谢三爷却又跑来喝花酒了!”跟班忙不迭拍马溜须,言辞里皆是对里头那位的讥讽。
“哈哈哈哈,好啊,总算给爷抓住谢三的把柄了!上回爷娶了那母老虎,可被他笑话了好几日,今天定要他给爷爬着出去,走!”
高崇打定了主意整治谢瑜,抬脚便往里面闯。
烟雨楼的花姑娘大多识得他,知晓这是大理寺卿家的嫡子,家中还有一位封妃的亲姑姑,他不好惹,可三楼那位更不好惹,是以谁也不敢吱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几人横冲直撞往楼上去。
直到了三楼雅间门口,方有一道微带细纹的手轻轻拦在眼前。
“难得崇爷今日也来赏光,只是不巧此间已有了客人,不如由奴给爷另寻雅室?”
说话的正是烟雨楼的主事老鸨,红姑。她如今已近四十,保养得宜的脸上除了风尘,尤多了一分油滑。她背后素有高人坐镇,往来这里的客人,大多会给她几分薄面。
高崇眯着眼上下打量红姑更甚小丫头的风韵,虽未直接推门而入,也有几分不耐烦。
“怎敢劳烦红姑呢,我与谢三乃多年好友,今儿是听说他的好事定了日子,特地寻他喝酒庆贺,红姑就不要阻拦了吧?”
红姑正要开口,却听里头传来道慵懒声调,是那再熟悉不过,吊儿郎当的少年。
“让他进!”
话音未落,门便被大力推开,贵妃榻上翘着二郎腿的少年闻声转过脸,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觑着来势汹汹的闯入者。
他一袭茶色劲装,长发拿束发带简单扎了个高马尾,身上并未穿戴什么名贵物什,唯有腰间一条墨色玉带价格不菲,勒在劲瘦的腰间,更衬得宽肩窄腰,身高腿长。
即便如此,光是少年那一张如玉雕琢,俊逸硬朗的脸,便显出主人养尊处优来的矜贵。
谢瑜转了转手中酒杯,那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便随着主人的动作悠悠转动,待再看向近在眼前的人时,瞳孔赫然闪过一缕凛然,生生将高崇的气势削了好几分。
高崇嚣张的气焰被无声掐了尖,只好挤出一丝哑笑,十分熟络地坐到圆桌一侧,视线轻蔑地瞟了瞟始终坐在对面不曾开口的书生。
“谢三,这么个大好的日子,你怎么光和个穷酸秀才喝酒呢?来,我叫弟兄们都来陪你好好喝一盅!”
说罢,跟着他来的几位公子哥便纷纷挤上前来,越发将那文弱青年挤到了角落里。
这青年一身蟹壳青儒衫,模样清秀,身形瘦削,肤色较寻常男子更白些,温和平淡的眼眸总浅浅含着笑,叫人一看便觉春风拂面,是个良善的性子。
这样的书生与汝阳城小霸王谢三走在一起,实是南辕北辙的组合。
文北川深知高崇的性子,并不欲与之多言,只抬起那双温和眼眸,若有所思地落到好友身上,心中很快有了计较——这几名公子家中长辈多在大理寺任职,一直是高崇的狗腿子,今日来此,想必是要给璟之难堪。
他正想到这儿,其中一人便拿起酒盏给自己斟了酒,满口羡艳地向谢瑜举杯:“这回谢三爷可要娶个金婆娘回家了,日后出来潇洒,别忘了弟兄们!”
有了个胆大的开头,剩下的便接连簇拥上去,七嘴八舌乱开话匣子。
“那可是江南首富唯一的外孙女,穷的只剩钱了,哪儿能短了咱们三爷的!”
“谁说只剩钱了?我听说那殷小娘子貌美如花,江南的美人见过没,就像楼里那个新来的红牌,可真是小意温柔,三爷这回可享福啦!”
“这小娘子自来了汝阳城,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们都无缘得见美人真容,今儿谢三爷不引咱们去开开眼?”
此人说罢,其余人皆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全然是色欲熏心,恶心至极。
谢瑜仍执着酒盏,嘴角噙了抹笑,只是那笑不达眼底,揉着几许冷意。
如此明里暗里辱了好几句后,高崇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于是假惺惺板起脸训道:“你们怎好如此议论人家殷小娘子呢?这可不是什么红牌娘子,再过不久,可是要嫁给咱们谢三爷做正妻的!”
说着,他并着两指点了点面前酒杯,意思让谢瑜给他斟酒,终于切入了正题:
“听说陛下安排你婚后往刑部任职,谢三你放心,我爹同刑部尚书有几分交情,到时你去了,只要报我高崇的名字,保准亏不了你的!”
谢瑜抬眸看了他一眼,当真缓缓起身,拎起他眼前那杯斟满。
高崇坐在榻上,周身皆是掩不住的得意,趾高气昂地伸手去拿。
可就在他的手要碰到酒杯时,那酒杯忽然被反手狠狠砸下,高崇只觉得喉头一紧,当即就被拽着衣领撂倒在地。
圆桌被这这一拽一推,登时歪到砸向花架,上好的琉璃酒盏,青瓷花瓶碎了一地。
谢瑜对准他的肚子狠很踹了两脚,待踹完了,又觉得不解气,照着管疼不显眼的地方一顿狠揍。见人揍的差不多了,方拽着衣领将人提着往窗边去。
那些个公子哥看着壮硕的高崇被谢三拎小鸡似的拎到窗外,吓得面如土色,大气也不敢出,开始后悔起今日的举动来。
文北川本想阻止,可一想璟之此举并不能算全错,至少师出有名,维护了殷家姑娘的名声。思及此,他默默背过身,假装自己没看见。
高崇被打的骨头都作疼,这下又被凌空悬在三楼窗外,就像个水里扑腾的鸭子,鞋都甩飞了一只,丑态毕露,偏生又怕的浑身直颤,衣领紧紧勒着脖子,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平日里作恶多端惯了,仗着家中权势到处欺辱人,可谢瑜哪儿是寻常的二世祖,那是真正的滚刀肉,谁的面子都不给。
“来,今儿咱俩好好论一论,到底谁是谁的爷。”谢瑜晃了晃手腕,“若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爷这手,可是说松就松啊。”
“三爷,谢三爷,你是我的爷!”高崇哪里还敢还嘴,忙不迭叫喊起来,生怕下一秒自己就被扔下去。
“这就是了,下回见着爷,可别这么没大没小了,否则,爷可不保证你会不会缺个胳膊,少条腿儿的。”谢瑜说着,忽然侧身靠上窗沿,视线刀子般扫向那群公子哥。
“爷手酸了,十声之内,看看是你们跑得快,还是你们崇爷摔得快。”
高崇一听,吓得直嚎叫:“谢三,你岂敢!你们这群孬种,还不快来接着我!”
“十,九,八……”
那几个哪里还敢继续待,逃命一般往外飞奔而去,在一字落下的瞬间扑向地面,用身体去接四仰八叉落下的高崇。
听着底下此起彼伏的哀嚎,谢瑜觉得畅快极了,拿起榻上的檀香玉骨扇便走。
门外立着一团红衣,他以为仍是红姑在这儿,便懒声道:“红姑,老样子,记我账上,回头叫九楼送钱来。”
可那团红衣却摇了摇,笑着走来:“谢三爷,奴家是莹娘,您这是喝醉了~”
谢瑜奥了一声,凑过去低头盯着那张脸看,直看的莹娘面色绯红,软若无骨地偎过来。
可她还没碰到人半分,就被一只折扇拦住了双手。
“你是新来的?这扇子赏你了,下次再好好陪爷喝酒。”
莹娘只来得及接住掌心掉落的折扇,却没办法追上那道张扬的背影,满眼的娇媚瞬间化作失望。
底下高崇已经被扶上马车,文北川只瞥了一眼,便扭头跟上谢瑜,犹豫着开口道:“璟之,你……”
“行了,别说教了,我不想听,走,换个地方玩去。”
文北川听出他话中的不耐烦,但还是接着道:“你不是说今日纳征下聘,要亲自捉一对大雁送去么,可别耽误了正事。”
谢瑜的脚步蓦地停了,眼底顽劣一闪而过。
“哦对,差点忘了这事,不玩了不玩了,爷也是有正事要做的。”
文北川看着他二话不说转了方向,心中却有种不踏实的预感。璟之能有这么老实的时候么?不会是要去秦宅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