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筋水泥铸就的城市建筑物直插入云,闹市的繁华自天明起,便以人为单位热闹起来,但那都是别人的喧嚣。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对面是旧城改造完成的林立大厦,这里却是深山老巷,抬起头见的不是太阳,而是一排排晒到阳台外的衣服裤衩,有的人嫌地方不够,还在两楼之间拉了条绳,晒了满满一条“横幅”。
自从政‖府启动旧城改造项目后,对面首当其冲成了榜样,结果导致房价水漫金山,开发商们望而却步,这片区域便成了房价的牺牲品。
白轻侯拖着一双被小强啃得一片狼藉的拖鞋,小心翼翼淌过地上的积水,越过一桌横行霸道打麻将的老人,被一条大黄狗的吠声中赶出巷子。
然后,他“撞”倒了一位年约六十岁的大妈。说是撞,其实也不是。大妈提着菜篮子,与他保持两拳之隔面对面相向时,“咚”地一声,人就倒在了他脚边,脸都栽地里了瞧不清。
烟吧嗒一声,掉落积水里。
他头皮一紧,死死地盯着大妈,在内心抗拒与社会道义之间艰难的抉择后,他选择了后者。障碍症让他害怕跟人接触,可是人倒了,怎能不扶?他拳头握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反复几次后,吞口唾沫,颤抖着弯腰去扶。
他准备将大妈扶起来。
“诶诶诶,小伙子,干啥呢?”一位老大爷就坐在老大妈对面,一只脚板不客气地踩到椅上,瘦得跟猴杆似的,白背心松松垮垮地挂在排骨上,“扶什么扶,我告诉你,你要是扶她,保管你后悔。”
白轻侯觉得这老大爷特别像《自由联邦》里的盗贼之王,尖嘴猴腮,满脸的刁钻精明相。他愣了下神,不知道该说什么,皱起了眉头。他缩回手,一张口,话没出就移开了视线,局促不安地从喉咙里滚出几个字:“为……什么?”
“嗨,年轻人这都不懂?”看到白轻侯摇头,老大爷一看白轻侯这样,就知道这小子没领会自己的意思,他把长烟枪朝椅上敲了敲,摸出手机,一气呵成地点开最近的新闻,“没看最近出了很多新闻,老人家故意摔倒碰瓷,讹那些好心扶他的人的钱呐!她是惯犯了,前两次就讹了年轻人的钱,可把人家吓傻了,想想人家年轻人刚毕业找工作,一眨眼哦,钱包就空了。”
白轻侯直勾勾地盯着老大爷的手机——时下最流行的大屏触摸手机,只需指尖轻轻一划,全球新闻都尽收眼底,跟他的直板诺基亚比,不知赶上了多少波的流行前线。再一看周围的居民,哪个手里不是揣着一部时尚潮流的大屏手机,嘲笑他这念旧的乡巴佬。
社会再次向他竖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连老年人都比他懂得社会潮流,而他人摔倒、去扶人家起来已成为人诟病的不良风气,颠覆了他三十一年来的认知,当年青葱岁月的温暖,早已被时代的脚步抛下。
他感觉自己也是那被丢进社会海洋里的人工垃圾,漂洋过海找不到归处,浪费有机物帮他分解,结果分解不出有益物质,还成污染海洋的有害物品。
这大妈也像他一样啊,成为了社会蛀虫。
他贯彻了老大爷的指导方针,忍着那股过时的热心肠,颓丧地离开。可就在转头后不久,白轻侯快速地看完新闻,抿紧了唇,可大妈的呻‖吟就像救命信号,弹落在他的神经上。
他再次回头,大妈趴在地上,艰难地向前伸出手,有一搭没一搭的喘着气。
有人从她身边经过,看到是她,视而不见地加快步伐走过嫌弃地呸了一声,有人跟老大爷一样笑着摇蒲扇看戏,有人干脆当看不到,反正没有人为她停下脚步。
大概也只有傻子才会第三次相信“狼来了”。
白轻侯不傻,他只是会做一些在别人眼里是傻事的善事。
他小跑到大妈身边,迎着众人的唉声叹气,忍着心理不适扶起大妈,大妈的瞳仁立刻缩成了一道尖锐的光,紧紧地揪住白轻侯,咄咄逼人的食指戳到白轻侯鼻头:“你、你撞我,是你撞的我……”
众人长声一叹,又一个上当的傻子。
“我不……是,不,我……”白轻侯活生生吞了一口冤枉气,紧张起来,“没……”话没说完,白轻侯一怔,众人的注视和大妈的抓攘都让他觉得空气稀薄无比,就在他窘迫之时,大妈忽然身体一僵,倒了下去,呼吸有一搭没一搭的。
众人仰头感慨“这女人的演技直奔奥斯卡影帝了”,没人上前帮忙。
只有白轻侯吓得脸色全白,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按下“120”,接线员声响起的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我这里……病患,在……在……”他气恼地大拍额头,快把话说清楚啊,生命耽误不起!
白轻侯吓得退后两步,忍着心脏剧烈的跳动与不安掏出手机按下120,接线员声音响起的那一刹那,他耳边仿佛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其余的都化作一片空白。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真是的,年纪轻轻话都不会说,给我。”“嘿小伙子,怕不是吓傻了吧。”老大爷抢过手机,麻利地报上了地址。
家里穷得连个像样的手机都买不起——这是老大爷的言下之意。落在白轻侯的耳里却有了另一种解读:看不出你这么过时。
急救车来了,大妈的手死死地拽着“肇事者”白轻侯的衣袖,顺带把他也拽到了医院。
医院开出了住院的账单,要求家属交押金。
大妈的家属是谁,白轻侯不知道,但作为“肇事者”,这笔钱他逃不掉了。大妈清醒后,活像《自由联邦》里的老巫婆,尖酸刻薄地指着他嚎:“他、就是他,要他付。”话说得别提多流畅,脸上挂着的就像是“傻子上当”的表情。
白轻侯喉结滚动了两下,默不作声地付了款,榨干了钱包里为他购买食物的余钱。他悲哀地为自己背离社会新规则的善良买了单。不低的前期费用让他的钱包唱起空城计,连裤兜里的一块钱硬币也填进了账单的沟壑,他懊恼地大拍额头,让你自以为是、自以为是,不知道你已被社会开除了吗,为什么不听那些人的劝,为什么!
他满头狼狈,拖写颓废的脚步走回去,围观的居民早已散去,老大爷搭上了新烟,翘起脚,对着空气吞云吐雾。
白轻侯没有说话,老大爷也不说。
“年轻人,”就在白轻侯拐上摇摇欲坠的楼梯之时,老大爷一声叹息,“生活呢,就是在笑里哭,哭里找快乐,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对和错,你还年轻,别什么事都往心里去,等你老了的时候回头来看看,你一定能找到不同的答案。”
他退回去,老大爷却跟盗贼之王一样无影无踪了,只有在阳光里漂浮的白烟,留下老大爷的生活痕迹。
这是白轻侯第一次觉得,穿入小巷的阳光有了些许活人的气息。
然而这件倒霉事并没有为白轻侯的死宅生活画上句号。
他现在还不懂父母把他送进破烂出租屋的苦心,毕竟心疼他的父母为他准备了长达一个月的速冻食物,准备了生活用品,包括微波炉、洗衣机等懒人必备的机器,还为他交了一个月的租房费和水电费。他衣食无忧地过了一个月艰难困苦的生活,唯一的改变就是从不适应脏乱狭窄的环境到了适应,其它没有什么变化。
生活陋习仍然体现在每个细节里,比如换衣服,习惯性地把衣服随手一丢,可能丢在床上,可能丢在沙发上,甚至可能是地上,懒得洗,堆积到没衣服穿了,才想起来,哦,老妈不在,没人帮他捡衣服和洗衣服了,于是不情不愿地把酸臭的衣服捡起来,一股脑全丢进洗衣机,进行傻瓜式的开关操作,他压根不知道甩干的含义,系统默认的模式没点选甩干,以致于等衣服大面积干的时候,可能他穿着一条裤衩在床上躺了两三天。
再比如饭后,油腻的碗堆满了洗手池,等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时才意识到,哦,老爸不在,没人帮他洗碗,得自己洗了。于是胡乱拿抹布擦几下,过了几把水,就洗好了,油渍细菌依然坚强地活在每个肮脏的缝隙里。
还有清洁,地板、桌面等等,保持着父母送他进来时的模样,一个月过去,从未扫过,每天吸入肺部的灰尘颗粒数不胜数。就在这时候,高中的同桌来了电话。
屏幕亮起来电人名的时候,他的手一抖,他不爱接电话,甚至神经质地在听到电话铃声后便心脏加速,血脉贲张,因此他的手机被强制执行了静音模式的无期徒刑。然而这过时的手机并不具备拦截功能,不能阻止广告商的骚扰来电,他依然会被陌生来电引起的屏幕发亮,惊得冷汗连连。
哪怕这是熟人来电,还是高中同桌。
他挂断电话,面子这玩意作了祟,回了条短信过去:“哥们,好久不见,我在开会,怎么了?”
“白总,打扰打扰!贵人都忙,我懂,最近过得还顺利吧?后天周末有没有时间,班里组织高中聚会,大家联系不上你,千辛万苦找到我这来了,才联系上,所以通知的时间有点晚了,不好意思。怎么样,我们好久不见了,一起喝几杯?”同桌也回了短信。
“白总”的称呼源自于高中毕业那年,老师们问大家的理想,白轻侯拍拍胸脯大放厥词地说自己以后要开游戏公司,网罗游戏高手,研发各种各样的新游戏。从那以后,大家都叫他“白总”,他也确实做了十年的白总梦——在游戏里称王,统帅一个大联盟的游戏高手。现在梦醒了,“白总”就成了最讽刺的称呼。
“不了,我……”
字没打完,同桌手速更快地截了他的话。
“听说班主任和主要任课老师都去,排场忒大,老班不是你最喜欢的老师吗,她也最疼你,你可一定要去见见她啊。”
白轻侯按在键盘上的手指停住了,老班是高中时代唯一看出他游戏天赋,鼓励他往职业化发展的老师,只有她不会耳提面命地拿成绩说话,逼他向岌岌可危的试卷分数投降。
高中毕业后,就没见过班老师了,她身体不太好,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还真想见见她啊。
反正高中同学都是认识的,应该不会激发他的社交障碍。
“好。”
他不知道,他回复的这一个字,拉响了生活死亡线的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