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早去上班,看到的人脸都像魔鬼一样,连喜欢的女孩子也变成了恶魔,再这样下去,我迟早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幻觉逼疯。”白轻侯痛苦地扶着脸颊。
“你在害怕跟现实接触,不,是抗拒。”心理医生分析道,“你在现实里找不到快乐了。”
一针见血。
找工作碰壁、比赛失利、被语言暴力攻击、新买的房付之一炬、痛失身边人……现实向他竖起了一个个屏障,打破一个,又复活重生,他开始怀念起在游戏里的日子,疯了一般渴望回去,逃避现实,沉浸在没有挫折和痛苦的世界里,跟自私自利和冷漠的无情世界告别。
他找不到逃离的出口,电脑没了,游戏也没法再玩,他憋了一肚子的委屈,不敢跟父母说。他为自己的自作主张付出了惨痛代价,如果他不是贪福利,如果他再慎重一点……
大爷的离开他没有责任,可回头想想,如果他多注意到大爷的身体状况,带他去看病吃药,或许他不会倒在火海里。明明住得离自己那么近,他却压根不知道。
没有房没有车,思想不够成熟稳重,考虑问题不周,事业一事无成不说,还成为众矢之的,这样的他拿什么资格去娶媳妇。
接受心理治疗后,他如同行尸走肉离开了医院。请了半天假,不用上班的感觉真舒服。
不用在意别人眼光,不用接触那些冷漠自私的人,就这样,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待着。
手机忽然响起。
鞠小冉来电。
白轻侯没有接,他想一个人静静。鞠小冉却不死心地再打来,白轻侯只能接了。
“老白,听说你忽然请假,发生了什么?我这几天心绪不宁,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没事啊。”
真是,问他有没有事,却又希望他给出否定的回答,不知道说什么好。
白轻侯现在很烦,他全身每一粒细胞都抗拒着跟人接触,他冷森森地道:“没事。”
对面沉默了几秒钟,鞠小冉转口问:“你在哪里?”
“在……”刚想随口说“家”,却才想起,家没了。“外面乱逛。”
“那我去你家找你。”鞠小冉听出他语音里的疲惫和难过,打算直截了当地杀去他家,问个清楚明白。
“别去!”白轻侯慌了神,“我……不在家。”
“你不说你在哪,我找你,只能去你家啦。”
“别去,”白轻侯声音里透露出哀求的意味,“让我静一静好么?”
他小心翼翼地,像是可怜的孩子,软弱无助地请求他人给他自由的空间,呼吸清新的空气。医生说过,像他这种情况,最好的是找个没人打扰的环境休养一段时间,多亲近大自然,少接触物欲横流的社会,不然再被社会的黑暗面压身,迟早要恶化。
他何尝不想找个合适的栖息之所,可是请半天假,就没有全勤,工资也像火柴一样慢慢烧尽,工龄还差一个月才满一年,法定公休日也没有,他除了将绳索拽在脖子上强拉自己走外,还能怎么办。这半天的请假已经是他对现状最大的纵容了。
鞠小冉没有再打扰他。
他捏着发汗的手机,狠狠心,调至关机,然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
幻觉的产生源自于他畸形的心理障碍,起因是现实与游戏的差异,后来便成了对现实的恐惧和厌恶,要治疗,归根结底还是他要摆正心态,不说喜欢上现实世界,至少不能排斥并否定它。
“我们不断在这病态的世界里寻找救赎的解药,就是为了给相信病能痊愈的人,提供一线希望。如果每个人都以世界生病为由,躲在远离沉疴的自我世界里,那么这个世界的病将无药可救。”心理医生是怎么对他说的。
他需要的不是逃避,而是面对并克服。
只要是病就一定有解药。
他穿过人行通道,走到人来人往的小广场,脚步停在一个拉着横幅的宣传展览前。
“珍爱生命,远离毒品”。这是宣传活动的主旨,志愿者们向往来的人们发放宣传手册,普及毒品的危害,邀请每一位志愿者加入到普及知识的活动中来。
参与者寥寥无几,在纸媒逐渐淡出年轻一代视线的时代,这种蹩脚又落后的方式显然没取得很好的进展,甚至有的人领了宣传手册,扯下一张纸,包住垃圾就往垃圾桶去。
有一位大叔卷起宣传册,不解地问他们:“这太阳忒大,杵这儿又晒,干哈子这么忙活?毒品的危害网上多的是宣传报道。”
志愿者诚恳的回答:“因为总有不上网的人,我们的宣传就是为了让那万分之一的人知道。”
“又没钱,干哈子这么累?”
“总要有人为这个社会出份力,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呢?”
就是这简短的几句对话,让白轻侯呆呆地坐在边上,看了他们一下午。
傍晚,志愿者们收拾东西回去了,白轻侯拍拍裤子站起来,继续下一轮流浪。
穿过人行横道,一位穿着碎花裙脚踏高跟的知性女子,搀扶着一位年迈的老奶奶过马路,她背着时尚潮流的单肩包,打扮与老奶奶老土的穿着实在不搭,却意外地与老奶奶形成一副时代碰撞的强烈画面。
绿灯闪烁起来,老奶奶腿脚不便,还在一步三挪地向前方移动,扶着她的女子有点焦急,看向发动机启动的车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红灯亮起。没有一辆车动,甚至没人鸣起催促的笛。司机们安安静静地,等待老奶奶穿过人行道。
白轻侯目光炯炯地注视这一切,司机们用无声的举动带给老奶奶不一样的帮助。
忽然一道身影从女性身边穿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的包便成了小偷的所有物。
“小偷啊!”女子还搀扶着老奶奶,根本迈不开腿去追,小偷就是逮着这个机会下手,利落地蹿到相反方向。
白轻侯刚要去追,只见人群里迅速闪过一道矫健的身影,三两步追上小偷,一个反手钳制,将人摔倒地上,夺回女子的包,旁边有人报了警。
一切发生得太快又太过不真实。
警察来的时候,小偷装可怜地求饶,掏出八百年都不用的借口:“我有个老人要养,他生了重病,需要钱,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放我一马吧。”
女子气得指着小偷鼻头骂:“你有手有脚,为什么不去工作赚钱,非要用偷的,你要是心疼老人,就多陪陪他,而不是做坏事让他伤心。”
小偷被带走了,女子搀扶着老奶奶离开了白轻侯的视线。
社会百态,就在这么一段小小的插曲里上演。
白轻侯又走向了另一个地方。
穿过小巷,以为能寻觅到僻静之处,没想到反而来到深巷里的餐厅,酒菜鲜香随风飘荡而来,调皮地绕在鼻尖打转,勾起馋虫饥肠辘辘的味觉。
五脏六腑唱起了空城计,他饿了。
餐厅人潮拥堵,门口的小板凳坐了一对又一对,新店开张,全场打6折,这不是吸引人的特点,而是餐厅的环境。
“Game start”餐厅,餐厅内外贴满各色游戏经典角色的图,大门就贴着《自由联邦》男女主角的欢迎图,饭桌摆放着琳琅满目的角色立牌,桌椅装点得有如置身游戏场景之中,就连餐具都细心地印上了各游戏的标志。
这是一家充满游戏气息的餐厅。
“诚聘以下岗位,我们诚挚地邀请游戏爱好者加入我们餐厅,成为餐厅一员。”宣传图旁边挂着招聘启事,招收服务员两名,洗碗工两名。
满眼熟悉的游戏场景和角色,大都出自《自由联邦》,令人怀念的回忆就像一幕幕电影,一帧一格格外清晰。
白轻侯忽然有种见到老朋友而热泪盈眶的冲动。
时代变化,人们的生活也在改变,节奏加快,工作压力剧增,对游戏也失了闲情逸致,更多地将游戏视为盈利工具。MMORPG游戏停运一年了,后起的竞技游戏取代昔日MMORPG的地位,荣登神坛,曾经用来散心的游戏而今发展成了电子竞技运动,背离了游戏开发的初心。
熟悉的游戏环境与令人怀念的游戏角色,就像是一双朋友的手,张开双臂欢迎他的回归,他定定地坐在门口的板凳前候桌,贪婪地注视者餐厅的一切,哪怕等到他就餐时,已是晚上八点半,肚子早抗议地发出了饥饿的声响。
他不为所动,甚至觉得精神食粮已经满足了他对食物的需求。
菜品贴心地迎合了游戏爱好者的口味,名称都用的游戏角色技能名或者主要设定名,比如绿锦衣,在游戏里是法师的专属防御招式,到菜单上便成了炒时蔬,在菜单旁边细心地备注了菜品的配料和图片,虽然都是很普通的家常炒菜,但胜在有情怀,价格也不贵,打了六折相当划算。
白轻侯点了两样小菜,服务员下单后贴心地为他送来纸巾,纸巾上印着《自由联邦》主城图,又勾起他一番回忆。
这是《自由联邦》里每个人都会经过的地方,玩家都需要在主城进行资源和传送,就像家一样,无论去到多远的地方,都要回来歇歇脚然后再出发。
白轻侯唇角慢慢上扬,他喜欢这里,有他想要的温馨。
幻觉也因为放松的环境,从脑海里消失了。
他想到了门口的招聘启事,在服务员端菜上来时,张口便问:“请问,你们在招服务员是吗?”
“是啊,我们店刚开张,我们都是老板的朋友,被拉来充数的,人手都不够。你有兴趣要加入我们吗?不但薪酬优渥,老板还会带你打游戏哦。”
白轻侯心动了。可他没做过服务生,没有经验,且他暂时还不想放弃手头的工作,毕竟那是大牌公司相对稳定一点,餐饮业却随时面临着市场的考验。
“不知道你们招不招时薪的?”
服务生一愣:“这得问姜哥了,稍等我跟他说。”
姜哥名叫姜戈,倒是跟“姜哥”同音,他是餐厅的老板,三十来岁,五官挺端正,单眼皮衬着细小的眼睛,双唇微微翘起,哪怕人没笑,五官却呈现出一副随时都在笑的模样,可惜发际线却有往后的趋势,身材微胖,不过这倒是为他和善的老实品质加了几分。
姜戈乐呵呵地坐在白轻侯对面,双手盘在桌上:“怎么样,我们的菜味道如何?”
白轻侯刚吃饱,他望着已经被消灭光的菜盘,中肯地道:“味道还行,不算差也说不算好,而且说实话,虽然菜名很有特色,可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姜戈眉头一挑,燃起了兴趣:“哦,怎么说?”
白轻侯其实也说不上来:“我说不出来到底差了什么,比如我看到菜名‘绿锦衣’,作为老玩家,我知道那是法师的防御技能,施放的时候会产生绿色的魔法光环缠绕在法师身上,而对于没接触过的普通人来说,他们可能想象,正中央是一道主菜,然后绿色的辅菜像衣服一样包裹着主菜。”他灵光一闪,惊喜地道,“我知道缺什么了,缺少创新和代入感,你们现在只是将普通的炒时蔬套了一个游戏名卖情怀而已,没有让我们觉得来到这里就跟进入游戏一样的感觉。”
姜戈激动地拊掌:“说得好啊,我当时设定菜品的时候也觉得少了点什么,就偏偏说不上来,你这提议真是太棒了,幸好我刚开张,换菜单还来得及,今晚我就回去琢磨琢磨看怎么整。兄弟,你的建议真是帮大忙了啊。”
“没,我只是从顾客角度提意见而已,能帮上你是我荣幸。我很喜欢这里,”白轻侯环顾着四周环境,餐厅回荡着《自由联邦》中登顶雪山时的纯音乐,意境开阔悲凉,游戏的闲暇时光他经常到这里来倾听音乐,感受雪山的苍茫与自身的渺小,心境豁然开朗,“就像回到游戏一样,令人怀念。”
“哈哈哈,对对对,让每一个来餐厅的人都产生这样怀念的感觉,是我开这家游戏餐厅的主旨。不过嗨,我能力到底还是差了点,就想着怎么装饰餐厅,营造氛围,却没像你一样想得那么细,还能兼顾老玩家和普通人的想法。”姜戈不好意思地挠头,“诶对你不是说想做我们餐厅的服务员吗?我看你很有想法,金点子肯定不少,要不你做我们餐厅的顾问,我看点子怎么样给你一点报酬。”
白轻侯犹豫不决。他从没做过顾问,就他所知,要做这个肯定得实时跟进餐厅的情况和市场风向,还得了解顾客的口味喜好,不是随便脑筋一转就有大把钞票掉进口袋的。报酬与责任兼并,餐厅的发展重任也将担在他肩头,他目前的状态,不适合做这个。
“抱歉,我做不过来。”别说顾问,连服务员都是他一时脑热产生的念头。幻觉对他生活还有很严重的影响,他自己都不敢保证什么时候复发,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他只是奋不顾身的,茫然的,将这里视为游戏里的家,抱着怀念与情怀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根本还没考虑是否适合自己。
他需要钱,也需要让他感到放松的环境去治疗他的心理障碍。
他觉得,这里就是适合他的地方。
白轻侯将自己的情况简略地说了,表示自己需要钱但不能在过于高强度又不舒服的环境工作,姜戈斟酌考虑了一下,答应先试用,每天白轻侯下班后便来,加班来不了就要提前说,周末双休都要来,按照工作时间支付薪水,如果白轻侯有好点子,他可以付相应的酬劳。
白轻侯满口答应。
晚上十点,他心情愉悦地回到招待所,掏出手机时才想起自己关了机,连忙打开。
不到两分钟,短信来信声就跟夺命连环催一样不断响起,吓得他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点开一看——
“臭老白,你死哪里去了,居然关机!”
“你快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去你家了……你在哪里,该不会真的想不开了吧。”
“老白,快出来,你要吓死我啊,你再不出来我就拿根绳子在你家门口上吊了!”
“老白,有什么事情别想不开,来日方长,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
“你别吓我,求你快出来吧。”
从调侃到担忧,十来条短信,发送时间从下午到刚才,一言一语都透露出发送者的慌张和担心。
除了鞠小冉,还有谁会在这时候关心他。
他回拨了鞠小冉的电话,对方好似一直将手机握在手里等候他讯息一般,电话才响一下,便被接通。
“老白,是你吗!”
“嗯。”听到鞠小冉慌张又焦急的语气,白轻侯心里过意不去,“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你吓死我了,”鞠小冉声音听起来要哭了,“你不知道我去你家找你,看到那房子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没了。后来我见到你房东,才知道你在前天出了那么多事。”
“嗯,都过去了。”
听出白轻侯不想提的语气,鞠小冉没再多问:“人没事就好,没事,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不还有我们吗?”
“我们?”
“我啊,还有你爸妈啊。”
“就是因为有你们,我才不想让你们知道和操心。”
“我理解你心情,但就是因为这样,我更希望你能将你的喜怒哀乐分享给我们,让我们知道你的情况。一个人憋着,不好受吧。”
是不好受,就像是一枚随时会爆炸的地雷埋在胸口,一不小心踩到,便粉身碎骨。
白轻侯轻叹口气,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看,你自己其实已经走出来了,比起以前只会逃避,现在你至少能学会正视它。正如心理医生所说的,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弊端,你的力量也不足以让它变得更完美,但还有很多你作为一个小人物可以做的事情。我们平凡,却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