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在暗示什么?”当这句话在与“爱理酱”的QQ对话框上形成的时候,白轻侯犹豫了很久,才点下发送键。
江素始终以高深莫测的表情看着他,不肯告诉他原委,他还是不懂。
或许他不懂会过得更舒服一点。
对话框的“对方正在输入中”持续了很久,似乎在斟酌回复的语气,又似乎在长篇大论。
白轻侯放弃了冰冷的文字表述,打电话给父亲。
白志诚长吁短叹,难得的,没有像平常那样大呼小叫。
“儿子啊,她说得没错,从某方面说也做得对。”
白轻侯着急地打断他:“我哪里做错了?”
白志诚语重心长地道:“你别急着打断我,我慢慢跟你说。从你部长的态度来看,王俊背后肯定有人撑腰,所以你就成了挡箭牌,也许他背后的人早对你也有了意见,就趁这机会顺水推舟让事情发酵,给你吃瘪。江素道歉是正确的,如果你这时候跟部长较真,就会得罪王俊背后的人和部长,到时候你肯定要被穿小鞋,影响到你前途发展。儿子啊,从队长的角度来说,你没错,你考虑到了团体利益和公司利益,不让那个小人加入是正确的,可是你没考虑到领导的利益。当部长提出要换王俊的时候,你可以委婉地表达你让江素进行了秘密培训,可以顶替鞠小冉的位置,甚至可以邀请部长观看比赛以证明你选择没有错,而不是直接跟部长说王俊不合适。领导的心思你别琢磨,琢磨不来,顺着他意思就行,因为选择王俊而导致比赛失利,那是领导的错,跟你没关系,你也不会背负这不明不白的骂名。”
父亲教给了他很多东西,关于职场,关于不得不低头的无奈,还有复杂的人情世故。
“职场不是游戏,你也不是公会会长,那个让你随心所欲的战场已经随着游戏停运而消失了。职场就是菜市场,是要成为珍贵的鲍参翅肚,还是成为可有可无的葱花,亦或是成为微不足道却发挥举足轻重作用的调料,就看你自己如何选择。儿子啊,你要都记着一点,如果你感到累了,记得常回家看看。”
通话结束了。
白轻侯就跟那被暴风雨肆虐过的断壁残垣一样,身躯哪怕坚强不倒,内心却一片狼藉。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不是吗?远离游戏,回归现实,哪怕披荆斩棘,也要负重前行。
真累。
人们总是在嘴上张扬人权平等,可没有一个人是能与人平视的,因为客观因素这令人厌恶的玩意,总是试图逼迫你接受不愿意接受的现实,强迫你向当权者低头,即使那违背你个人意志甚至是错误的。
可是……
哪怕力量单薄,他也想发挥不一样的能动力。
他还不想向这个无耻的现实卑躬屈膝。
鞠小冉父亲的葬礼在周六。战队的所有成员都怀着敬意到场献花告别。
鞠小冉就像是被风吹雨打后的花儿,凋零后,只剩枯枝败叶,整个人有如行尸走肉,瘦成了枯骨。
白轻侯和江素谁都没提起比赛后的糟心事,把安静留给了鞠小冉。
谁想到,鞠小冉在晚上吃饭的时候,主动把这事拎了出来。
“比赛怎么样?”她坐到白轻侯旁边,语气里饱含关心。大概是送走了父亲的缘故,她心情好了很多。
“挺好。”白轻侯不咸不淡地想把不乐观的结果一笔带过,鞠小冉却不乐意。
“你话里有话,是不是成绩不好?”
鞠小冉哭得红肿的眼里写着“较真”两字,怕是不从锅底刨出个是非曲折,就不放白轻侯走了。
白轻侯不得不拎着一份小心,去繁就简地将比赛前后的情况道明,有所保留地删去了王俊的插曲。
“得了季军不错诶,完全出乎我意料。”鞠小冉脸上沾了一丝笑意,“老白,真有你的。”
“没有达到公司想要的预期,季军也没用。”白轻侯轻声感慨,“我们也尽了力。”
“公司想要什么?”鞠小冉好奇,“冠军?不是,这完全不可能啊……”
白轻侯不想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说别的吧。”
“那就说个开心的吧,”鞠小冉抬起头,“我跟我妈决裂了,我搬出家租房住,从此我们各过各的生活,互不相干,我本来打算每个月给她一笔养老金,她坚决不要,我也不强求。老白,我自由了。”
我自由了。
多简单的四个字,拆开来是毫无意义的个体,合起来却是反抗力量的集合体。
它象征着旧生活的逝去,新生活的诞生。
鞠小冉是笑着的,为庆祝自己的自由,庆祝自己的解放。可是……她眼里看不见笑,只有沉痛。
为这一份自由,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为什么我一点也不开心?”鞠小冉还在笑,眼里却凝聚起了水光,“明明我自由了啊,再也没人管我做什么,没人强迫我认错。”
“因为支持你的人,”白轻侯闭上了眼,“也走了。”
那个不介意她追求自由的人,走了。
刹那,水花汇成了弦。
鞠小冉泪如雨下。
“我……不要自由了,只要他回来……老白,我什么都不要了。求他回来、回来啊!”
白轻侯没再说话,递给她一张纸巾,轻轻地拥住她肩头。这个拥抱无关情爱,只是一种友爱善意的表达。
真是残忍的话啊,可是残忍是为了日后的坚强。
说到底,自由,不过是为懦弱的自己找的借口罢了。
无能为力改变的自己,才是那真正的行凶人。
“命运是把可怕的枷锁,它把我锁在‘游戏’的囚笼里,放任我的思想自由,却让我的脚停在囚笼前,只能用自由的双眼,眼睁睁看着爸的倒下和离去。命运给了我自由,也夺走了自由的代价,我累了,我要辞职离开,斩断游戏的枷锁,去寻找更有意义的生活方式。”
这是白轻侯离开前,听到鞠小冉说的话。
话里的沉重和痛苦,像是冬日里发酵的霉斑,每一粒都带着切肤的冰冷和沉痛,无限增殖。
白轻侯当时选择了沉默。
家庭幸福、父母健在、家人支持,不同的家庭环境注定了他不能感同身受地给出安慰。
他无能为力。却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无比愧疚。
他打向父亲的电话,在响了一秒后,他主动挂断,并按下母亲的电话号码。
父亲的鸡汤浇灌不了被痛苦灌醉的人,只有母亲的阅历和果敢,才能往心口上扎进醒酒针。
“如果我是你,我会带她去找另外的解压方式,如果她找到新的解压方式那当然好,如果找不到,那就让她知道,游戏依然是适合她的解压方式,她也能通过这种方式获得快乐。”贺燕道,“还有一点,别让她将父亲的离去跟游戏连成一线,真正作弄人的,是命运。”
母亲如是说道。
命运,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真的能成为解开业障的理由吗?
白轻侯邀请鞠小冉去山上上香。
既然命运琢磨不透,那不如把一切交给命运。
鞠小冉答应了。
乘着公车来到山脚售票处,白轻侯便看到了鞠小冉。
她穿着暗沉的黑色衣裤,一如昨天告别仪式那般,整个人透出晦涩沉重的灰色调。她眼睛肿得成了球,血丝纵横交错,显然昨夜又是一场大哭。
白轻侯叹口气,挤出愉悦的表情,让鞠小冉感到放松。
坐在通往观音庙的游览车上,鞠小冉一句话不说,望着倒退的风景出神。过了不知多久,心酸地道:“以前小时候我爸带我来这里上香,我特别兴奋,指着那些花花草草问我爸那些叫什么名,我爸一个都答不上来。后来再长大一点,我爸再带我来时,特别自豪地跟我介绍那些花草树木的名字,我却已过了为新事物而好奇的年纪,敷衍地点点头当作听了,后来我才知道为了能解开我的疑惑,我爸他多次上山来拍照、研究、询问专业人士,可惜我没有放在心上。所以,这些花草树木叫什么名,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而我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她仰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苦涩地发出难过的声音:“如果那时候,我把他的话记下来,或许我现在就成了专家呢。”
“你不会成为专家。”
“我知道,因为我没记。”
“不,我是指,”白轻侯指向路边,“会有人像你父亲一样,为每一个迷途的孩子指点方向。他不是离开,只是他把对女儿的爱寄托给了不同的人,世世代代传承下去。你也不要难过,因为你走在路上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你父亲。”
路边,年轻的父亲轻轻拍了拍骑在他肩头的女儿,自豪地指着灌木丛生的花草,滔滔不绝:“这是红杉,来摸摸,树皮特别厚是不是?这种树活得特别久,耐性强,防虫避火能力特别棒……”
女儿虎头虎脑地摇着冲天辫,咯咯发笑,这个年纪的她其实听不懂,她却像热忱的粉丝一样热情地加入父亲的演说会中。
鞠小冉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时候,我也是骑在我爸肩头,像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他不厌其烦地说,‘这是树、那是草、这是花’,却没有一种植物能叫得上名字。”
“他把叫出名字的希望寄托给了他人,替他完成不能实现的愿望。”白轻侯轻声回应。
鞠小冉笑了:“老白,什么时候开始,你成鸡汤了?”
“鸡汤是炖给需要的人喝的,我认为你不需要。你需要的只是一记强力醒神针,让你从悲伤中清醒过来,然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别这么冲动地为自己未来下结论,仔细想想,你放下了坚持已久的东西,是不是意味着从一开始你跟你母亲的抗争就是一个错?”
鞠小冉愕然。
“游戏只是形式而已,你否定这个形式,就是从头到尾否定了这个形式给你带来的影响,比如你的工作、成绩、能力,还有抗争的决心。”白轻侯不再多话,“好好想清楚吧。”
心理障碍的解开需要适当施压,压力不能过量也不能剂量太小,否则会造成反弹。这是白轻侯用了一晚上时间研究心理学,得出的结论。鞠小冉的个性不适合苦大仇深的心理安慰,只需要轻轻点拨一下,她便能开窍。
鞠小冉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