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边堡(五)
吴郡持戟郎2020-10-11 09:445,340

  就在明军结成矛阵欲冲向持刀而立的纳兰勇等叶赫少年之际,永奠堡东门之内却有人大声断喝道:“都给老子住手!”那杀气腾腾的明军兵卒听到这个声音当即便停下了脚步,转身单膝跪倒之余,更齐声唤道:“见过查总兵!”纳兰勇循声望去,只见那身披战甲、满脸虬髯的高大汉子正领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和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将佐朝着自己走来。

  本已躲到一边的何和礼见状连忙上前,生拉硬拽的非要纳兰勇下马。纳兰勇正不明就里自然奋力抵抗。却听那虬髯大汉用满语问道:“小子,你是什么人?”纳兰勇虽见他气度不凡,料其乃是明廷的大官,但他自幼性子倔强、对明人本无什么好感,经历了方才之事,更是气愤难平,便颇不客气的用满语答道:“叶赫部纳兰勇,你又是谁?”

  好在那虬髯大汉并不介怀,哈哈一笑之余,更朗声答道:“老子便是那奉旨镇守宽甸的辽东副总兵查大受!”何和礼趁着纳兰勇一愣之际,连忙将他拉下马来,与自己一起跪倒,毕恭毕敬的说道:“边野草民叩见天官!”查大受微微点了点头,弯腰捡起一颗滚落在地的人头,便对身后那位总旗问道:“陆通,这是怎么回事啊?”

  那名为陆通的总旗不敢怠慢,连忙拱手答道:“今日互市,那叶赫部的小子也不知从哪搞来了这些人头,非要说是斩获的倭奴。末将疑其杀良冒功,正欲将其赶走。”不等那陆总旗说完,纳兰勇却已然挣脱了何和礼的纠缠,起身用汉语喝道:“你莫要含血喷人,这些人头明明便是我叶赫、乌拉、朱舍里三部于也苦河畔苦战所获。何来杀良冒功之说!”

  查大受闻言不由剑眉一挑,看了看纳兰勇,颇为赞赏的笑道:“哟!还会说官话?看来不是生夷啊!”纳兰勇也毫不示弱,昂首言道:“我自幼便跟随家父出入北关,自知朝廷法度。岂能干出那伤天害理之事。”查大受见他回答的甚是从容,便将手中的人头递给了身旁的老者,低声问道:“沈游击,你多次往来前敌,深谙倭事,可看看此乃真倭人头、还是假倭之首?”

  那位被称为“沈游击”的老者伸手接过,仔细端详了片刻。才肯定的答道:“此人面目腐烂,然头尽去发,惟顶上稍留,依老朽看来当是真倭无疑。”就在查大受正欲点头称是之际,一旁那姓陆的总旗却突然开口道:“那北虏、东夷男丁皆为髡发,查总兵莫要上当啊!”

  老者听他这么说,不禁哈哈一笑,一只手将那人头轻轻捧起,另一只手则指着那异常光滑的头皮向查大受解释道:“倭人落发并不用刀,皆用木钳拔除。是故较之新剃之头更为光净。”查大受又仔细查验了一番,这才对纳兰勇说道:“既如此,这些人头我便暂且收下。待禀明朝廷,再为尔等请赏。”

  纳兰勇连忙将头摇得如拨浪鼓相仿,快步上前便欲从那老者手中抢回那人头。查大受倒也不气恼,只是一把拉住了纳兰勇的手,笑着说道:“行,我知你们女真人性急。既然不愿意等,那本官便先将这赏银垫上便是了。”纳兰勇这才微微点了点头,转头吩咐自己麾下的“哈哈珠色”们,将散落一地的人头重新捡起,又系数装入那麻袋之中。

  纳兰勇正兀自清点人头之际,来自建州女真各部的商队首领纷纷上前向查大受见礼。见人已来得差不多了,查大受便大声说道:“近日我大明神机营百户徐麟提师入朝,途经此地。互市之前,本督有意想请徐百户操演火器,一者壮我大明军威、二来也教汝等开开眼界。”以何和礼为首的建州女真各部首领,虽知查大受是有意敲山震虎。却也只能赔笑道:“多谢查总兵厚爱!”

  在明军兵卒宛如押送般的前后护卫之下,将亲随、马匹和兵刃皆留在堡外的女真各部首领跟随着查大受走向永奠堡内的校军场。在一干表情严肃、不时面面相觑的女真各部首领之中,唯有背着一麻袋人头的纳兰勇气定神闲,不时的与身边女装男装的宝音有说有笑。

  等众人在校军场外的看台站定,查大受才对始终走在他右手边的那位年轻将佐拱手道:“徐百户,那便有劳了!”正在纳兰勇诧异于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将佐竟是大明神机营的百户之际,徐麟已从快步跑来的亲兵手中接过一面“令”字旗,随着他高举令旗用力一挥。校场左侧顿时传来了一阵喊杀之声,那排山倒海般的阵势当即便令何和礼等女真诸部首领脸色大变。

  可纳兰勇远远望去,却只见数百名明军竟是各自背着和举着两个稻草人远远跑来,只觉得滑稽。而随着徐麟手中令旗一卷,那冲到距离看台不过百步开外的明军便将所携带的稻草人排列成三个大小不一、前后各相距七十步的军阵。纳兰勇脸上的笑容便渐渐凝固了。一旁的宝音更小声言道:“这不正是你们叶赫夸耀于世的‘三才阵’吗?”

  其实纳兰勇也知道那将全军分为“游骑”、“战锋”、“跳荡”三队,逐次投入战场的“三才阵”,并非为叶赫部所创。而是自己祖父杨吉努昔日于开原目睹大明边军操演后暗中记下,回来之后又钻研多年方乃成功的。此外女真诸部之中,除哈达、辉发两部之外,那一统建州的努尔哈赤亦以此阵称雄。但此刻见到明军将草人摆成这样的阵势,纳兰勇还是不自觉的将自己和那些所熟悉的叶赫部勇士们代入其中。

  待那些兵卒整齐的退出校军场。徐麟便又对身旁的两名亲兵喝道:“擂鼓,进军!”随着一阵急促的军鼓振响,二十余骑明军骑兵首先疾驰而来。纳兰勇虽从其跃马扬鞭的架势中看出这些骑兵当乃明军中的骁勇之辈,但见其终究不过挎刀背弓,心中不免暗中盘算道:“若我叶赫与其对阵,我所统领之‘哈哈珠色’必为前部游骑。两下弓马对射,当不弱下风才是。”

  纳兰勇正自胸有成竹之际,却听为首的一员明军骑将高声喝令道:“敌距三百步、备弓!”。见其身后的骑兵齐齐取下背负大弰弓,纳兰勇却不禁疑惑起来,毕竟自古一箭之地仅为百五步。女真诸部虽不乏善射之士,却亦不过以铁石强弓射取二百步外的目标而已。这些明军竟在三百步便欲张弓,实在令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住马!”随着那员骑将于马上抬手喝止,那二十余名骑兵齐齐在距离目标约二百五十步外突然扣住了战马。“神鸦箭、疾射两连!”在一连串的号令声中,明军骑兵在转瞬之间便娴熟的完成了取箭、点火、张弓、仰射的整个过程。而更令纳兰勇感到惊诧的是那些杆身之上附有木制小翼的长箭,在离弦飞出数丈之后,其下方绑着的药筒便喷出一道火焰,推动其继续攀升,待火焰燃尽才向下坠去,划着优美的曲线,准确的落入第一排的草人阵中。

  “糟糕,若果真如此接战。则我军尚未张弓便已折损过半。”纳兰勇见此景象,不禁心头一紧。但他同时却也注意到,明军的那些所谓“神鸦箭”射程虽远,却稍欠准头。两轮齐射之下,真正能命中草人的不及半数。想通了这一关节,纳兰勇复有燃起了信心,心中暗道:“只要能贴上去,我部的‘哈哈珠色’便叫汝尝尝咱们叶赫的狼牙箭!”

  但就在纳兰勇自以为尚有转机之时,那明军骑将却又下令道:“敌近二百步外,速取毒火箭,散射之!”当即便又有二十余枝下方绑有药筒的长箭被齐齐射出。不过这一轮的箭雨却并未落在草人阵中,而是在不过一百五十步左右的距离内便散落了一地。纳兰勇刚想嘲笑他们后续无力,却只见那些长箭之下药筒突然爆燃,喷涌出大量灰黑色的浓烟。瞬间便借着有利的风向,将那第一排的草人笼罩起来。

  纳兰勇正一时猜不透对方的用意,却听一旁的宝音喃喃自语道:“目不能视,如何引弓?”他这才恍然大悟,但却又颇为不屑的说道:“如此遮挡战场,想来不过是为了逃命罢了。”可纳兰勇的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却又从校场的一侧传来,又有三十余骑的明军狂奔而来。这一次纳兰勇注意到这些兵卒半数手持硬弩、另有半数则扛着长杆之上犹如大锤的三眼铳。

  “敌为毒烟所困,低近射之!”只见那骑将将手一挥,明军进入战场的后续骑兵并不减速,直驱至第一阵草人前方二、三十步的距离之外,才突然纷纷调转马头,侧身以手中的强弩、火铳劲射草人。虽因胯下的战马始终处于狂奔的状况,即便在这样的距离之内,仍不免脱靶。但一旁的纳兰勇却早已是看得满手是汗。因为他知道若真是在战场之上,为那毒烟所笼罩的自己和“哈哈珠色”们此时将全无还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第二队的明军骑卒刚刚退去,那骑将已领着第一队的二十余骑冲杀而来。只是此时他们皆以收起长弓,抽出了腰间的佩刀。“敌已势穷,全军突击!”在那骑将刀锋所指的方向,两队明军骑兵先后冲入草人阵中,一番刀砍马踏,顷刻便将第一阵的草人系数放倒。看着那一地的狼藉,纳兰勇仿佛已看到了他和“哈哈珠色”们的尸横遍野。

  “鸣金!”在徐麟的吩咐之下,几面铜锣同时敲响。明军骑卒迅速重整队形、有序的撤离战场。而顺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纳兰勇看到二百余名明军步卒已列好了阵势。并伴随着再度响起的战鼓,徐徐向前推进。“卜寨叔叔,接下来看你的了!”纳兰勇虽见这些明军步兵阵容严整,所持却不过刀牌、长矛、镗耙等兵刃,心中不由得再度推演其叶赫与之交战时的情景。

  叶赫部若以三才阵对敌,那么指挥第二阵“战锋”的八成是勇武过人的西城贝勒卜寨。看着明军步卒缓缓向前,渐渐接近第二批草人,纳兰勇眼前仿佛已出现了卜寨策马阵头,在步弓手的掩护下,指挥步卒们前进接战的模样。而明军也似乎完全依照实战的要求操演,每前进五十步便会停下脚步,以前列的刀牌手组成盾墙,遮挡那并不存在的箭雨。

  待明军的阵列进至第二阵草人前方百步左右的距离之时,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从阵中悠然传来:“神机枪前列!”纳兰勇只见十余名手持长矛的明军步卒随即越过前排的刀牌手,手挺长枪半跪于阵前。“是要阻我骑兵冲击吗?”就在纳兰勇以为这一战法稀松平常之际,却只见那明军步卒手中的长矛竟齐声振响,那矛刃竟如离弦之箭般疾射而出。瞬间便放倒了前排的数十个草人。

  不等纳兰勇反应过来,那苍老的声音已再次响起:“夹耙铳前列!”明军步卒之中随即涌出十余名长矛手,替换下前列的同僚,平举着前部格外臃肿的长矛向前五步。就在纳兰勇以为不过是寻常突刺之际,却只听到一阵炒豆般的爆响,一片火光和白烟之中,又有数十个草人摇摇晃晃的倒下了。“那些长矛前部皆装有药筒,临阵亦是火器!”站在纳兰勇身旁的宝音,忍不住低声点评道。

  “扫荡残敌!”在苍老声音的断喝中,明军步卒突然变阵,刀牌手投掷梭标、抽刀接战的同时,后队迅速展开,组成数个十二人为一组的左右纵阵从两翼突入草人阵中。看着那些结阵而战的明军以手中的狼筅、长矛、镗耙、大棒摧枯拉朽般的将那些草人扫倒。查大受不无得意的说道:“各位,这便是我大明戚少保所创之鸳鸯阵。”女真诸部的首领闻言连忙齐声答道:“果然名不虚传!”纳兰勇虽对这些人的做作表现甚是不满,却也不得不承认若真是战场相遇,便是明军不用火器。光是那长逾丈八且密布坚枝的狼筅,对于那些习惯于近身格战的叶赫部勇士而言,便已是极难对付。

  随着徐麟再度下令鸣金,明军步卒亦迅速收队撤离战场。此时在校场边缘又徐徐走来一队阵列迥异的明军步兵。除了为首十人各持刀牌、长矛护住一面“神机营选锋百户徐”的牙旗之外。余者皆三十人为一列、前后三排。除两翼各有五名苗刀手之外,中间的二十人皆手持鸟铳。

  徐麟将手中的令旗一挥,那明军以鸟铳手为主的方阵便大步向前。片刻之后已距那第三阵的草人不过二百五十步之遥。纳兰勇见这队明军全无盾橹护身,不由暗笑道:“明军若以这样的阵列与我叶赫交战,恐不及放铳已被尽数射死了吧?”但他这个念头方才形成。便见那第一排的鸟铳手已然迈步向前,越过旗队。举铳齐发,远处的一排草人随即应声而倒。

  纳兰勇没想到世间竟还有射程如此之远的火器,不免慌了手脚。毕竟在他眼中那第三阵的草人,便是自己叔叔纳林布禄所指挥的叶赫三才阵中的“跳荡”队。“火器终需装填,就是现在。叔叔,冲上去,杀他个措手不及。”就在纳兰勇试图寻找敌方阵势的弱点之时,明军第二排的铳手已然越过了第一排的同袍,再度射倒了远处的一排草人,待第三排铳手施放完毕之后、第一排明军的鸟铳已然重新装填完毕,再度走到方阵的最前列,将枪口瞄准了仍在二百步开外的草人。

  不过两、三轮的队列的交替,第三阵的草人已然所剩无几。这时旗队之中的一名壮汉喊道:“白刃队、随我顾福同扫荡残敌!”早已因无所事事、而摩拳擦掌的明军苗刀手们顿时欢呼雀跃,冲上前去那最后几个草人砍倒,有几个还作势将“首级”割下,举过头顶,向着看台的方向高呼“万岁!”

  徐麟最后一次下令鸣金收兵,并将手中的“令”字旗交还给身旁的亲兵。走上前来,对查大受拱手行礼道:“神机营操练已毕,还请查总兵示下。”查大受微微点头,便转身对一干女真首领笑道:“依诸公看来,我大明兵甲如何啊?”何和礼连忙带头奉承道:“天威浩荡,谁与争锋?我等心悦诚服。”余者众人也连忙附和道:“正是、正是!”却不想此时却有人大声说道:“在我看来,不过尔尔!”

  查大受和徐麟不约而同的循声看去,果然是那纳兰勇正一脸不屑的抱臂而立。查大受知这少年性格执拗,便故意逗他道:“哦!你且说说,这如何可谓‘不过尔尔’啊?”纳兰勇早已有所准备,当即答道:“大明火器锐利,天下尽知。然今日一见,不过是阵而后战、屠戮草木而已。况月前我叶赫、乌拉、朱舍里三部联军所遇之倭奴,亦有鸟铳数百,却也被我等杀得大败。故在我看来,此等火器终不过奇技淫巧,若临敌于仓促之际,或交手于咫尺之间,便远不如弓刀来得可靠。”

  查大受耐心的待纳兰勇把话说完,突然用手指着徐麟对其笑道:“叶赫小子,若只给你钢刀一把,单独与手持鸟铳的徐百户放对?你可敢吗?”纳兰勇看了看一脸尴尬的徐麟,当即挺起胸膛坦然答道:“有何不敢!”查大受听罢不禁哈哈大笑,随手便解下自己的佩刀,丢给纳兰勇道:“好,就冲你这份胆略,无论胜败,这口雁翅刀都赏你了!”

继续阅读:第六章:惊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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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战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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