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边堡(四)
吴郡持戟郎2020-10-10 09:435,869

  走在挂牌岭崎岖的山道之上,董鄂部贝勒何和礼突然重重的打了几个喷嚏,随即便引来了身旁一干部众异样目光。何和礼知道这些族人对自己都颇有成见,毕竟部族在他父、兄手中虽然不复王兀堂领导时敢于公然挑衅大明的强悍,但却依旧东击宁古塔、北抗苏克素护河部、哈达联军,依旧在建州五部威名远播,远比今日雌伏于努尔哈赤卵翼下的自己风光。

  一想起部众们平时对自己的指指点点,何和礼不禁涨红着脸颊,愤愤的对他们喝道:“无事,继续前行!”心中更不禁咒骂道:“你们这些愚夫愚妇懂得什么?董鄂部再强,也是终究朝廷眼中的叛逆。如果不是我主动依附建州左卫指挥使努尔哈赤,迎娶了他的掌上明珠——东果格格,请岳父帮忙打通了李总兵的关节。哪来的这每月互市。”

  可一想到自己的妻子,何和礼却又皱起了眉头,因为岳父努尔哈赤喜读汉人的典籍,他也投其所好的找了几个边塞的儒生,为他讲读过《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书。当听到刘备甘露寺招亲时,儒生说起那“齐大非偶”的典故,何和礼竟深以为然。

  万历十六年归附努尔哈赤并迎娶其长女东果之时,何和礼并不觉得自己的岳父有多了不起,自认为双方不过是通过这种联姻的方式以化解彼此之间常年的攻占杀伐罢了。但随着这几年努尔哈赤的日益强盛,何和礼渐渐感觉自己隐然已经成为其麾下的寻常部将,而东果更是仗着娘家的势力对自己颐指气使起来。而最令何和礼难以忍受的,是明明自己的岳父努尔哈赤三妻四妾、享尽齐人之福。东果却不准他纳妾,甚至连早于东果进门的侧福晋卓尔也不许何和礼招幸。

  想到这些何和礼不禁扭过头去,偷眼望着那位骑在高大黑马之上英姿飒爽的乌拉部格格。虽然脸上纹着鹰神的图样,却依旧难掩其动人心魄的美貌。“只要她愿意嫁给我,便是教我杀了东果、背叛建州,我也在所不惜!”何和礼正心猿意马的胡思乱想着,不想身后却传来一声不满的断喝:“还走不走了,不是说今天要赶到里鸦儿河(注1)下寨的吗?”何和礼忙回头对那抱着一柄硕大斩马刀的汉子笑道:“阿哥莫急,还有几里便到了!”

  那名为纳兰勇的叶赫部阿哥瞪了他一眼,一抖缰绳便策马冲到了队列的最前方去了。其他身后的十几名叶赫部的“哈哈珠色”也紧随其后狂奔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顿时扑了何和礼一头一脸。“就凭这份狂傲,便注定你们叶赫不配统治女真!”何和礼心中虽不禁咒骂起来,但转过脸去,见乌拉那拉宝音正看着自己抿嘴浅笑。何和礼就将所有的烦恼抛诸于九霄云外。

  何和礼鼓足勇气,圈转马头来到了乌拉那拉宝音的身旁。一脸献媚的说道:“格格,一路奔波辛劳。可要歇息片刻?”说话间,何和礼从怀里取出一个苹果,殷勤的递了过去。宝音也不客气,接过苹果轻轻的咬了一口,随即便眉开眼笑的送到何和礼面前,莞尔道:“真甜,你也尝尝!”何和礼见状顿感如沐春风,连忙双手接过,放在唇边吮吸起那果肉里溢出的汁液,虽然酸楚苦涩,但对何和礼来说却是如饮蜜浆。

  趁着何和礼痴醉之际,宝音催马上前,仗着坐骑的神骏,片刻之间便追上了纳兰勇。见两旁已再无董鄂部的族众,乌拉宝音将俏脸一板,低声训斥纳兰勇道:“你若忘了此行的目的,便早些给我滚回叶赫去。别坏了姑奶奶我的事!” 向来孤傲的纳兰勇听到此言,却也为之一窘。思绪便不自觉的飞到一个月前的“死城”之下。

  尽管那异族援军大至,但却也似乎不敢在女真诸部联军环伺下继续困守“死城”,待次日天明纳林布禄与悠冷革领着叶赫、朱舍里两部联军赶到战场之际,那异族人马早已卷旗而退,望着那荒原残垣之间不及掩埋的累累尸骸,纳兰勇愤恨的抓着叔父的手,急切的说道:“额其克,那异族定尚未走远,何不会合乌拉部追上去,杀他们个人仰马翻。”

  纳林布禄看着自己的侄子,却并不置可否。只是弯腰捡起了脚边不知是谁掉落于枯草之中的一柄断刀,转身交给了随行的“谙达”图尔德,复又对另一名“谙达”尼喀里吩咐道:“且让巴图鲁们仔细打扫战场,特别是……那些朝廷边军最为看中的东西!”

  待尼喀里领命而去,纳林布禄才搓了搓手,对纳兰勇问道:“贤侄,你可知我叶赫最大的敌人是谁?”纳兰勇虽不知他此举的用意,却当即昂首答道:“当然是那与我争夺敕书的哈达部!”但见纳林布禄轻轻摇了摇头,纳兰勇又连忙改口道:“那便是与我叶赫结为姻亲,却阻我吞灭哈达的努尔哈赤?”纳林布禄闻言依旧沉默不语,向前紧走两步又从地上一具异族的尸体上拔起两支尾羽凋残的大披箭来交给图尔德。这才转身对纳兰勇说道:“贤侄,汝乃我部新一代的翘楚,若目光仅限于此。未来如何能光大我叶赫啊!”

  纳兰勇不敢违逆自己的叔父,连忙拱手答道:“还望叔父见教!”纳林布禄举目西望,指着远方的巍峨群山,愤然说道:“我叶赫真正的敌人便在那里!在开原的马市之中、在辽阳的总兵府里、在山海关、在紫禁城。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唤作大明!”

  不等纳兰勇反应过来,图尔德已然上前,小声提醒道:“此地人多口杂、还望贝勒慎言啊!”纳林布禄却满不在乎的答道:“哼!怕什么,来得路上,我早已派人打探过了,此番来犯的异族乃是鲸海(注2)以东的倭人。其此番起数十万之兵倾国而来,已尽戮朝鲜六镇精骑、鲸吞三京八道、困其国主于义州一隅。大明朝廷发辽东副总兵祖承训之兵渡江助战,亦铩羽而归。而今四海板荡,那大明皇帝自顾不暇。我叶赫要报那北关之仇,正当此时。”

  纳兰勇不曾料到平日里对大明朝廷恭顺有加的叔父,竟还深藏着向复仇的雄心。想起那惨死在开原市圈中的父亲,也满怀恨意的挺起胸膛,大声答道:“叔父若要起兵向那大明复仇,我纳兰勇愿为先锋!”纳林布禄微微点头,拍着纳兰勇的肩膀笑道:“大明终乃雄邦,欲撼其根本,便当先翦其羽翼。为叔我打算联合我扈伦及长白山的女真诸部,并向蒙古借兵,先灭努尔哈赤,再谋夺开原、辽阳各镇。”

  纳兰勇想象着各部巴图鲁云集于叶赫的战旗之下,不禁血脉贲张,以拳捶胸道:“大军云集之日,我自当带头冲入佛阿拉城,救出孟古姑姑,叔父尽管放心!” 纳林布禄连忙拉住了纳兰勇的手,笑道:“你啊!就是性急,整天便听风就是雨的。不过此事虽尚需时日筹措,但眼下却有一个要紧的事情要交你去办!”

  纳兰勇本以为叔父吩咐自己的八成又是什么冲锋陷阵的硬仗,却不想纳林布禄却要他带上图尔德、尼喀里等十几名叶赫勇士去往董鄂城,面见何和礼。纳兰勇闻言一个劲的摇头,颇为不屑的说道:“那个软骨头,见他作甚?”纳林布禄虽跟着笑出声,却也连忙纠正道:“人家好歹是一部的贝勒,岂可如此轻侮!”

  “什么贝勒?就是头被努尔哈赤用裙带牵着走的小猪罢了。”不想纳兰勇刚说完,纳林布禄便已接口道:“又不是只有他努尔哈赤有裙带?”纳兰勇闻言更是不满,撇着嘴答道:“叔父不会又想把东哥妹妹推出去吧?”纳兰勇口中所言的东哥,乃是那叶赫西城贝勒卜寨之女,因其自幼便乖巧可人,是以有着“女真第一美人”之称。

  但东哥八岁那年一位来自草原的萨满见到她后,却突然全身抽搐、昏厥当场。醒来之后,便指着东哥不停的念叨着:“亡国祸水、亡国祸水啊!”令其父十分不快,故而早早便将其许配了哈达部贝勒歹商,却不料在新郎前来迎亲当日,叶赫与哈达两部竟发生械斗,新郎当场被杀。女真诸部虽无中原那般注重女子名节。但血溅华堂终究不祥,更何况叶赫于城下格杀新郎,终究难逃以女色为饵,诱杀哈达贝勒的指摘。

  纳林布禄闻言不禁老脸一红,忙解释道:“前者你卜寨叔叔本是真心实意要将东哥许配给那商,却不想那厮包藏祸心,竟勾结努尔哈赤,欲在迎亲之日谋害我等,幸好其行事不密,才未叫其得手。”纳兰勇跟随自己这位叔父多年,一眼便看出了他在扯谎,却也便点破,只能强忍着笑意听着。纳林布禄见侄子没有提出异议,这才怅然言道:“东哥终究是个孩子,若如此便成了望门寡,岂不可怜。故而为叔作主,已将他许给了乌拉部的布占泰,待我各部联军踏破佛阿拉城之日,便教他们完婚。”

  纳兰勇见他说了半天,还是要将东哥当成政治联姻的棋子。想起布占泰在“死城”之战中的表现,更不禁兀自叹息道:“既然叔父已经将东哥许了出去,却不知又要用谁去撬动那何和礼与努尔哈赤的姻亲呢?”纳林布禄正待作答,远处却传来一声呼哨。叔侄二人扭头望去,只见那一匹黑色的骏马载着乌拉部格格宝音飞驰而过,便是远远相望,也觉英气逼人。

  纳林布禄看着那宝音渐渐远去的背影,抱着双臂道:“便是她了!”纳兰勇听到这话竟不亚于五雷轰顶,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的问道:“她肯答应吗?”纳林布禄看了看他,不禁冷笑道:“我扈伦四部之中,乌拉所居最偏。虽富产貂珠、统御野人,却苦无敕书商路。是故此番那宝音主动提出要下嫁何和礼,若此事能成,非但立断努尔哈赤那老贼一背,乌拉所产更可直达明境。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啊?”

  纳兰勇只觉头皮发麻,一个劲的摇头道:“她要嫁便嫁,拖着我去干什么?”纳林布禄见他耍起小孩子脾气,便笑着哄道:“她自去嫁人,你嘛!可是发财去的!”见纳兰勇不明就里,纳林布禄便拍着他的肩膀,用手指向那远处正徐徐走来的尼喀里及一干叶赫勇士。看着他们手中提领着的那黑乎乎的“东西”,纳兰勇更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想到此处,纳兰勇虽仍觉恶心。但好歹有了几分底气,便挺起胸膛答道:“你来嫁人,我来卖货。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轮不到你来支使我!”宝音见他如此嘴硬,却也和他废话。只是抬手狠狠地抽了纳兰勇的坐骑一鞭。那战马吃痛,自然狂奔而去,纳兰勇虽骑术精湛,但猝不及防之下却也有些手足无措。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宝音抿嘴一笑,随即却又不免哀怨的自言自语着:“傻瓜!”

  当天黄昏,纳兰勇与宝音各自领着亲随,与董鄂部的商队一同在里鸦儿河畔宿营。次日朝阳初升,两人正各自收拾好行装,准备赶赴那永奠堡参加互市之际。何和礼却急急忙忙的赶来,小心翼翼的将一件男子的裘袍递到了宝音的面前。“贝勒,你这是何意啊?”宝音嘴上虽好奇的询问着,一双玉手却早已那袍子接了过来。何和礼涨得满脸通红,有些腼腆的答道:“格格,互市之时人多眼杂,咱们还是小心为上。何况你这么漂亮,我怕那些大明的边兵……”

  纳兰勇听他这么说,顿时剑眉一挑,愤愤的说道:“若他们敢对乌拉部的格格不敬,我便……”说话之间便已将那斩马刀抽出鞘来。何和礼被眼前的寒光一惊,竟下意识的退后了两步。但一想起自己终究是董鄂部的贝勒,何和礼还是故作镇定对纳兰勇说道:“叶赫部的阿哥,吾知汝骁勇,但咱们要进那市圈之前,可是都要解下刀箭的啊!我看你不如便把兵刃留在此处吧?”纳兰勇虽收回大刀,却并不理他。只是独自跃上战马,扬长而去。何和礼见状,也只能无奈的对着身旁宝音的苦笑。

  里鸦儿河距离永奠堡不过三十余里的路程,待到日上三竿之时,何和礼已领着纳兰勇、宝音等人来到了永奠堡的东门之外。眼见那门外已然聚集了不少女真各部的商旅,纳兰勇忍不住向那何和礼喝问道:“贝勒,不是说此地乃大明与董鄂部互市之所在吗?怎么我还见着了苏完、浑河等部的商贾啊?”

  何和礼被他问得颇不自在,但见身旁女扮男装的宝音此时也面带疑惑,却也只能据实相告道:“大明历年赐我部的敕书本有百余道,。但自我岳父努尔哈赤统一建州五部以来,便系数收走。待互市之日再统一分配。所以我也不知道今日永奠堡会有多少商旅前来?”

  纳兰勇听何和礼这么一说,心中不禁更觉此人窝囊。毕竟那敕书不禁为大明册封诸部贝勒的诰命,更是特许朝贡并接受赏赐的关凭。当年叶赫与哈达为争夺那大明所赐的千道敕书,不惜兵刃相见、鏖战连年。而如今努尔哈赤却不费吹灰之力便夺去了董鄂部的专供之权,想来那何和礼先祖的在天之灵早已对这个不肖子孙恨得牙痒。

  但同样的事情在宝音看来,却是另一番景象。她笑着对何和礼道:“你家岳父果然是一时雄杰。如此一来,建州五部不仅可互通商路,更不得不由此对他俯首帖耳。此计甚妙!”何和礼早已被眼前的美人迷得神魂颠倒,竟也无心去分辨这话是褒是贬,便一个劲的用力点头。纳兰勇本就对何和礼颇为厌恶,此刻更不想看他向宝音大献殷勤的样子。便气呼呼催马向前。随其前来的叶赫部勇士见状也纷纷下马,竟挥动刀鞭,生生的从永奠堡门前拥挤的人群中分开了一条道路。

  守在永奠堡门前的明军兵卒见纳兰勇长驱直入,纷纷围拢上来。为首的一名总旗更用生硬的满语大声断喝道:“喂、干什么的!说你呢!”纳兰勇瞪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只是用手在身后轻轻一拉,那两个绑在马鞍后方鼓鼓囊囊的麻袋随即掉落而下,几十颗已有些腐烂的人头顿时滚得满地都是。两旁来自建州各部的女真商贾见状纷纷避之犹恐不及,而那明军总旗亦吓得脸色苍白,许久才举起颤抖的手,指着纳兰勇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想干……干什么?”

  纳兰勇傲然环视四周,迎着在场众人惊诧的目光,朗声说道:“叶赫、乌拉、朱舍里三部联军月前于也苦河左岸大破倭奴,斩首五十余级、纳林布禄贝勒特命我携来领赏。”那总旗闻言一愣,却随即狡黠一笑,对身后的兵卒喝令道:“赶他们走!”驻守于永奠堡东门之前的那数十名明军当即齐齐挺矛上前。

  纳兰勇没有想到局面竟会陡然,全力勒住胯下面对矛阵不免有些惊慌的战马,对着步步进逼的明军大声喝问道:“你们想干什么?”那总旗只是冷笑,颇不客气的喝道:“呵呵,哪来的生夷,竟敢杀良冒功!识相的便将人头留下,赶紧给老子滚!”

  纳兰勇虽是初次与明军打交道,却也知对方这是有意要私吞战功。当即便抽刀在手,直指着那总旗的面门说道:“想要留下人头,先问问它答不答应?”那总旗似没想到这女真小子竟如此强项,不禁恼羞成怒的喝道:“小小蛮夷,竟敢咆哮边塞。我看你是想造反啊?!左、右,都给我拿下!”那些明军兵卒看到满地的人头,早已按耐不住。此刻更有军令撑腰,作势便欲上前争抢。叶赫部的“哈哈珠色”们见状也当即各自抽出兵刃。

  就在双方一时剑拔弩张、于永奠堡外形成了对峙的局面之际。何和礼焦急的分开围观的人群,挤到了那明军总旗的身旁,嘴里不停喊着“且慢、且慢”的同时,握着什么东西的左手已然伸了过去。用汉语小声说道:“这位军爷,在下董鄂部何和礼,一点心意还望笑纳!”那总旗接过何和礼递来的东西,低头一看,见是一个约莫有三、四两的银块,那满是杀气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些许的笑意。用满语问道:“原来是何和礼贝勒,这几个生夷是你带来的?”

  何和礼连忙满脸堆笑的答道:“正是,还望军爷高抬贵手啊!”那总旗微微点了点头,示意手下兵卒暂且将长矛收回。这才故作大方的对纳兰勇说道:“这杀良冒功本是罪不容诛。不过念在尔等初犯,本官便且饶了你们!”不想那纳兰勇却并不买他的帐,高声反驳道:“你有什么证据说我等杀得这些不是倭奴?”那明军总旗见状,再度将脸一板。戟指着纳兰勇等叶赫族人骂道:“尔等生夷于边市之上鼓噪生事,我看是意图谋反啊!左、右,给我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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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里鸦儿河:即今天宽甸县境内的小雅河。

  注2、鲸海:明代对今日本海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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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战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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