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出师(四)
吴郡持戟郎2020-10-07 09:385,241

  徐麟走出家门之时,严汝宾早已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顾福同与王二、胡福、胡寿见他脸色铁青,也不敢多问,只得简单收拾了一下手边的酒食,便紧紧着跟随在策马向行的徐麟身后。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了一阵,一抬头徐麟竟发现自己已然来到了弓弦胡同那义父刘睿的家门口。暗自苦笑了一声,徐麟也只得翻鞍下马,独自走上去叩打门环。

  管家刘忠急急赶来开门,见是徐麟竟不由得一愣。徐麟虽见他脸色有异,但还是客气的拱手道:“忠叔,我义父他老人家可在家中?”刘忠犹豫了一下,这才支应道:“麟少爷,今日兵部石大人新纳了一房小妾,请公公过府饮宴,故……”徐麟闻言也只得无奈的点了点头。怅然道:“如此……也罢!那我改日再来!”不想徐麟刚刚说完,刘忠竟有些问难的道:“公公日前曾言,若麟少爷回来时他不在家,便让我嘱咐您:朝鲜军情紧急、大丈夫当以国事为重啊!”徐麟闻言更觉失落,只得答道:“徐麟谨记义父教诲,那便告辞了!”

  看着徐麟领着四个亲兵渐行渐远,刘忠这才关好大门,急匆匆的赶往后堂复命。正在书桌之前独自枯坐的刘睿见他进来,便神情萎顿抬头的问道:“是麟儿来了吗?”刘忠不敢怠慢,连忙答道:“我已按照公公的吩咐与他说了。”见刘睿黯然的点了点头,刘忠又忍不住言道:“麟少爷刚走,公公若有什么嘱托,我这便追他回来!”刘睿微闭双眼,似是十分痛苦。许久才低声言道:“不必了,便让他去吧!”

  金台坊法通寺旁的神机营军垒之中,仇苞那张左眼带着眼罩、右眼不断上翻,满是坑坑洼洼、新伤旧痕的脸,正努力靠近那一盏昏暗的油灯。随后用那相对完好的左手提着笔,在已然失去了无名指和小拇指的右手捧着的书卷上,皱着眉头记录道:“思点放濠镜新炮之法:一曰平放、一曰仰放,故当于炮尾处预备木垫听用……”

  写到此处,仇苞却突然停下了手中的笔,有些焦急的在自己虎口的位置转了几圈。嘴里喃喃自语道:“可咱们中原度量之法与其形制不合啊!这该如何是好?”想到此处,仇苞竟不由得将那蘸满了墨汁的毛笔含在嘴里,腾出左手一个劲的挠着他那已数日不曾打理的、乱糟糟的头发。

  “仇兄,你还没有歇息吗?”正在仇苞一筹莫展之际,营帐之外却突然传来了徐麟那熟悉的声音。仇苞最恨有人在他思虑炮术之时前来打扰,便颇不客气的嚷道:“已经睡了……”不曾想他一开口,便毛笔便“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更令他不甚气恼,竟顿足捶胸起来。

  徐麟听到帐内传来阵阵异响,自然更不敢怠慢,连忙闯入帐中。才见仇苞此时正吐着那被染得黑糊糊的舌头,兀自在那跳脚。徐麟虽不敢笑,但方才的胸中的那些郁闷憋屈倒也疏解了不少。拱手问道:“仇兄,你这是什么了?”仇苞看了看徐麟,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毛笔,竟以手捶胸道:“我不活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濠镜大炮,竟无法释放。真真是天要绝我啊!”徐麟不明就里,只能宽慰道:“仇兄莫急,这万事皆无成规,还当循序渐进才是!”

  不想他这话方一出口,仇苞竟虎躯一震,单眼烁烁放光。连忙捡起地上的毛笔,也不顾肮脏龌龊,便用舌头舔润了笔锋,再次于那书卷之上写道:“需制一量器,用四分之规,规分十二,以铜为之,规之一端为柄,量时一铜柄抻入炮口,规心穿一线坠之,看线所至分数,便知炮口高低……”一气写完之后,仇苞方才咧嘴大笑。转眼看了看呆立一旁的徐麟,仇苞虽是赞许的点了点头,但旋即却又吼道:“都说我已经睡了,徐百户若有事,还请明天再说!”徐麟早已习惯了这个“炮痴”的作派,也只得拱手道:“那仇兄早些休息,愚弟明日再来拜望!”

  看着徐麟讪讪而退,仇苞连忙又凑在那油灯之下奋笔疾书着这几日他对那濠镜新炮的所想所得,那油灯火苗偶尔不安分的跳动,映照出那昏暗的军帐中的摆放之物,竟全是仇苞以前精心勾勒出来的火炮图样,那些泛黄色草纸密密麻麻的贴满各处,在那仇苞的身后若隐若现。

  当那仇苞写完最后一个字,这才放下书卷,用残缺的右手挠了几下自己的大腿根部。随手抓起一旁碗碟中那早已冷却的白面馍馍啃咬起来,合着舌头上的墨水咽下之后,竟还心满意足的自言自语道:“不错,不错!”再度抬头审视了一番自己的心血,仇苞这才满意的用左手袖子拭去额头上那层层油汗。

  从仇苞的军帐之中出来,徐麟百无聊赖的转到一旁杨绪的营中。却只见一弯新月之下,两名军卒正各持刀牌奋力相搏。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徐麟对营中将士早已熟稔,一眼便认出那两人正是那日杨绪帐下与自己单独切磋过亲兵杨海、杨宇。

  徐麟见两人打得甚是认真,自然也就不便上前打扰。只得远远的躲在一旁观望。但就在看得颇为兴起之时,却只听杨绪那苍老却又雄浑的声音喝道:“且住!”杨海、杨宇闻言连忙收势,齐齐上前拱手听训。躲在暗处的徐麟此时也难掩好奇,连忙侧耳聆听杨绪的教诲。

  “你二人虽跟随我多年,却鲜少历练。方才拆招换式之间,终未脱花刀之圭臬。”那杨绪话虽说的不重,但却听得出似是极不满意。杨海、杨宇更不敢违逆,只得连声称是。那杨绪这才接着说道:“昔日戚少保曾有云:比场中较艺,擒捕小贼,终不同堂堂之阵千百人列队而前。正所谓:平日十分武艺,临时如用得五分出,亦可成功;用得八分,天下无敌。”徐麟听他这般引经据典,倒也不禁跟着频频点头。

  “可是……”杨绪身后突有一个年轻人不禁脱口而出。徐麟依稀分辨出乃是杨靖的声音。“什么?但说无妨!”杨绪倒也不怪他,只是慈祥的问道。杨靖似乎有所犹豫,许久才道:“可是我等听闻杨公昔日对那戚继光素无好感,更曾对那《纪效新书》逐条批驳啊!”徐麟听他这么一说,不禁倍觉有趣,自是听更为认真。杨绪闻言却只是一笑,淡然答道:“老夫壮年之时甚是自负,对戚少保所言确多有不敬。而今思之念之,方悟其所言之‘束伍之法,号令之宜,鼓舞之机,赏罚之信,不惟无南北水陆,更无古今’实乃至理名言啊!”

  杨绪顿了一下,又似对杨靖、杨平说道:“你二人苦练牌标之法多年,自谓纯熟。却可知缘何那日对上徐百户时,竟非一合之敌,是何缘故?”徐麟听他提到自己,更自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待杨靖、杨平虽并未回答。想来恐是一个劲的摇头。杨绪这才笑道:“持标与人对杀,先标使去,亦要不早不迟;标既脱手,要进得速、出刀快,方为成艺。这亦是那《纪效新书》中有的。你们几个可以好好参透!”说道这里,杨绪突然对着徐麟所站的方向,朗声说道:“徐百户,你看老朽说得可对吗?”

  徐麟见自己的行藏早已被对方的识破,也只得迈步向前,拱手言道:“徐某打扰杨公操兵,还望恕罪!”杨绪先领着一干亲兵向徐麟见礼,随后才关切的问道:“今日既是重阳佳节,徐百户何不回家与父母兄妹团聚?”徐麟虽被他说中了心事,也知家丑不可外扬。只能敷衍道:“方才已回去探望过了。奈何开拔在即,营中诸事实是放心不下啊!”杨绪老成圆滑,自然不会当面说破。恭维了两句之后,便主动提出要随徐麟巡营。徐麟也不便推托,便又唤来顾福同、王二、胡福、胡寿四人,与杨绪一同在营中巡视起来。

  看着排列整齐的军帐,熊熊燃烧的营火,徐麟心中的烦闷倒也消退了不少,便主动与杨绪搭话道:“杨公,缘何不见周、楼两位总旗?”杨绪闻言一笑,便故作哀怨的答道:“日前于督公前来观师之时,便已许我等今日回家省亲。徐百户莫不是忘了?”徐麟虽知此言乃是玩笑,但还是不禁一窘。连忙分辨道:“此事徐某当然记得。只是那周、楼两位总旗,父母皆不在京中,又尚未成家。实不知他们能去哪里?“

  杨绪见他如此认真,不禁更是开怀大笑道:“徐百户,这你可想错了。这楼总旗有骆参将照应,自不必多说。那周总旗嘛?可是处处有家的风流人物,实不知比你我逍遥到哪里去了!”见徐麟依旧一脸懵懂,杨绪只能更进一步解释道:“徐百户不妨打听打听,这京师内外的青楼楚馆,哪家没留下过咱们周国舅的丹青墨宝?哪家没留下过咱们周国舅的挂账欠条?”

  杨绪说话之间,数里之外“春香院”的暖阁之中,周锐竟没来由的打了几个喷嚏。一旁的老鸨连忙殷勤的陪笑道:“周大官人,你怕不是受了风寒了吧?”随即更扯着嗓子喊道:“来人啊!给周大官人上姜茶!”周锐忙一边取出一块手帕擤了擤鼻子,一边连连摆手。

  老鸨见状,不由得一乐。拉着周锐的手说道:“周大官人,看你那猴急的样子。说吧!今儿您要找哪位姑娘作陪!”周锐微微一笑,对紧随身后的书童周安连使了几个眼色。那周安这才不情不愿的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来。周锐将那银票接在手中,看也不看便塞给了那老鸨。见了银子,那老鸨更是眉开眼笑,连声说道:“周大官人今儿如此大方,不知是要找几个姑娘连床?还是打算在此常住?”周锐淡然一笑,从容的答道:“我今儿一会便走!”

  见老鸨一脸疑惑,周锐突然一把拉住对方紧握银票的手,皮笑肉不笑道:“这钱妈妈你且收下。我不求你能多行善事,只望日后少打骂姑娘们便是!”那老鸨紧点头道:“不会、不会!这十里八村的,哪个不知道我最是心慈手软。可是连狠话都不敢对姑娘们说过呢!”周锐继续笑道:“若真如此,那自是最好!可要让我知道你这话口不应心……”那老鸨赶紧答道:“您剥了我的皮!”周锐这才松开了那老鸨的手,唱起小曲扬长而去。老鸨握着银票不禁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吓死奴家了。还以为他要点我的景呢!”

  “桃花一刚开。杏花一刚开。交我无心戴。也是我命该。也是我命乖。也是我前生少欠他相思债。”周锐悠长的歌声之中,书童周兰颇为不安的问道:“爷,您把咱们的那些存底,当的当、卖的卖,您他日回京,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周锐闻言却只是一笑,坦然答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周兰听主子这么说,也只能叹息着答道:“爷,你反正要动身去朝鲜了,什么是无所谓了?我可还是要在这京师替你守着家的啊!”周锐闻言却更是用力的摇了摇头,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道:“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还要那狗窝干什么?”不想周兰听他这么说,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拉着周锐的袖子道:“爷,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不行……不行……我同你一起去!”

  周锐见这个小书童如此重情重义,倒也不好意思再戏弄于他。便拍着他的肩膀道:“小傻瓜,与你说笑呢!你家大爷弓马娴熟、文武双全,谁人能动的了我?我去朝鲜杀他几百、几千个倭寇就回来。你替我好生守着家业,若是少了什么。本大爷可唯你是问!”

  周兰见他说得如此轻松,也不禁破涕为笑道:“咱们都已一贫如洗、家徒四壁了,还能少了什么啊?”周锐听他这么说,倒有些焦急起来,问道:“不对啊!我明明记得还留了一张银票的啊?”周兰忙把袖子一抖,无奈的回道:“没有了,刚才已是最后一张了!”周锐懊恼的连连摇头,许久才道:“算了,兵部还有安家饷银下发,这几日你我便清苦些吧!”

  周锐扬鞭策马与骑着驴的周兰,渐行渐远的消失在京城繁华夜色中之际。城西金城坊的济州卫署内,却是大排筵宴、热闹非凡。散布于京师各营、各卫的原“戚家军”成员,悉数汇聚而来,于此欢送刚刚擢升神机营参将的骆尚志起身前往朝鲜助战。

  骆尚志虽是浙江人,却生性豪迈。此时面对着一干昔日同僚,更是酒到杯干,不过片刻之功,竟已有几分微醺。借着酒性,骆尚志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端起面前大碗对着在场的众人呼喝道:“吾与诸公昔日皆随戚少保征战南北,身经百战而得幸不死。这碗酒吾等便一起敬那戚少保如何?愿他老人家在天英灵不散,佑护我等此战成功,大破倭虏!”大家听闻此言,自是纷纷起身,齐声和道:“愿戚少保在天英灵不散,佑护我等此战成功,大破倭虏!”言罢更是各自一饮而尽,跟着骆尚志一同掷碗于地。

  望着满地的瓷碗碎片,骆尚志连连点头叫好,但渐渐的却止不住的哭出声来。迎着众人惊诧的目光,他苦笑着说道:“想那戚少保在世之日,何曾有过半日整暇?一心只知扶保这大明江山金瓯无缺、社稷太平,可谁想最后却只落一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下场。”

  坐在一旁的楼安见状,连忙上前扶住骆尚志的粗壮胳膊,小声道:“骆叔叔,你喝多了!还是先坐下歇息吧!”不想那骆尚志却用力将他推开,颇为不忿的指着楼安的鼻子说道:“今日谁都能劝我,就你小子不行!”楼安虽然年轻,却颇为城府。此时也不气恼,只是笑着答道:“骆叔叔,往日种种都是我不好!还请您见谅!”

  骆尚志瞪了楼安一眼,命一个亲兵又取过两碗酒来。“你小子翅膀硬了,想要单飞了!骆叔叔也不怪你,只求你这次去朝鲜,别丢咱们‘戚家军’的脸就是了!来,喝酒!”骆尚志一边说着,一边自己端起碗来一饮而尽。本是滴酒不沾的楼安,也只能无奈着陪了一碗。见他喝得艰难,骆尚志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楼安的肩膀说道:“你小子那刀法是练得不错了!可终究还是雏儿。你叔叔不求你建功立业。只盼你此次出征能带个老婆回来,给你们楼家开枝散叶!”

  楼安闻言不禁小脸一红,支吾道:“骆叔叔,这临阵收妻可是重罪啊!”骆尚志见他说的如此认真,不由得更是拍着桌子大笑道:“都说你是个雏儿,你还不信。你自己去翻翻《大明律》,禁得乃是失误军事、从征违期、军人替役、纵军虏掠、激变良民、私卖战马军器,哪有什么不许人找老婆的啊!所以,看到好的你小子只管带回来便是,骆叔叔替你做主了。”楼安见他如此起劲,倒也无言以对。只能默默的又将骆尚志和自己面前的酒碗满上,朗声说道:“如此,吾便与骆叔叔在那朝鲜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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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战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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