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年九月十一日,丁卯。徐麟一大早便领着严汝宾等一干亲随来到了兵仗局所辖之军器库的门外。虽自奉旨于神机营选锋以来,徐麟便做好了远赴朝鲜的准备。只是连他自己都不曾料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重阳佳节刚过,兵部便颁令出师,而除了统率本部麾下的兵马之外,兵部此番还要神机营肩负护送兵仗局调运前敌的军械之职。
徐麟既乃兵仗局掌印太监刘睿的义子,幼时更常随着自己的义父出入这军器库内外,对其上下皆颇为熟络。但长大之后徐麟却因心中芥蒂,每每避之犹恐不及。但此时既受上命所差,也只得硬着头皮,前去拜会提督军器库太监孙颛,以接洽相关转运事宜。
“徐百户,别来无恙啊!”孙颛是看着徐麟长大的,但此刻当着众人的面却还是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徐麟见状也只能躬身行礼,与之寒暄了几句。孙颛见徐麟颇不自在,也便直入主题道:“本局已按兵部所请,备下大将军八十位、虎蹲二十位、灭虏凡二百一十门、快枪五百杆、三眼铳一百根。此番还有劳徐百户送至前敌啊!”
徐麟虽早已在刘睿府中看过孙颛所拟的清单,但终没想到此事竟会落在自己头上。此刻也只能无奈的应道:“这火器乃是三军性命所系,徐麟便是肝脑涂地,也定会将其系数送至朝鲜。还请公公放心!”不想那孙颛闻言却是一愣,旋即更从自己的书桌之上取过一纸兵部移文,递到徐麟的面前,笑着言道:“徐百户,兵部可只言要将这批火器调往天津备用。并不曾说要送低朝鲜啊!”
徐麟此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连忙接过那移文来看。才只见兵部右侍郎宋应昌于其上侃侃而谈的写道:“倭奴不道,奄有朝鲜,诡计狂谋,专图内犯。辽左畿辅,外藩与之比邻,山海关、天津等处,畿辅水陆门户,俱系要地。‘且缓朝鲜救援’者,非舍朝鲜以资敌国也,深为畿辅重地计也!如绸缪已预,根本无虞,则振扬天威,远除凶恶。”
徐麟看到此处已不禁皱起了眉头,他虽不身居庙堂,这些日子里却也听闻那宋应昌深受当今万岁器重,特命其“往保、蓟、辽东等处,经略备倭事宜”。徐麟本以为此番必整军经武,大举东出。却不料其此刻所谋竟全是整饬海防,自不由得大为失望。
孙颛老于世故,一眼便看出了徐麟的心思,便好言宽慰道:“徐百户,这兵法有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宋经略这先定守势,再图后举。倒也不失为万全之策啊!”徐麟一直以为那孙颛不学无术、终日只知贪赃枉法,却不想此刻竟张口便引用起《孙子兵法》来,倒也不禁诚心诚意的道一句:“公公教训的是!”随即便继续将那手中的移文读将下去:
“中国长技,惟制火器为先。倭奴入犯,不容登岸为上。各该地方,原设有车载大将军、虎蹲、灭虏、涌珠、马腿、鸟嘴、佛郞机、三眼等项铳炮,俱称“神器”,仍查先年颁降若干?节年续置若干?新造若干?曾否通完?该道酌量,何者堪修堪用?何者不堪?分布各边海口,遍行设备,如不足用,速行制造,慎勿迟延误事!”
看到这里,徐麟竟不由得苦笑起来,且不说那宋应昌竟将那大将军、虎蹲、灭虏、佛郎机、三眼铳等物皆唤作“神器”,颇显迂腐。而其欲将一干火器分置于沿海各口的打算,自更令人啼笑皆非。思虑再三之后,徐麟终还是忍不住言道:“孙公公,那《孙子兵法》之中亦有‘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之言。我大明幅员万里,海疆辽阔。若依宋经略此般布置,只怕便是搬空了这兵仗局,亦不过是杯水车薪啊!”
孙颛听他这么说倒也并不气恼。只是颔首问道:“那若依徐百户看来,又该当如何?”徐麟本就胸中成竹,此时更坦然答道:“正所谓‘寡者,备人者也;众者,使人备己者也’。那倭军虽自恃健勇,大治舟师。泛海以来,狼奔豸突。然朝鲜虽弱,南北亦不下三千余里。岂堪一举鲸吞。数月以来倭军各部皆彷徨不前,当是分兵八道,乃行绥靖也。是故当此之时,若大举进兵,则敌当备我。倘失此良机,他日则我必备敌。个中攻守之道,还望公公明察!”
徐麟慷慨直言之际,孙颛虽频频点头。但待其说完,却只是淡然一小笑:“徐百户所言虽也有几分道理。然你我皆人微言轻,多说无益。兵部既著汝明日出师,还当回去早作准备才是!”徐麟见他已有逐客之意,也只得起身告辞。而待徐麟等人去远。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炬竟从孙颛身后的屏风徐徐踱步而出。
孙颛见陈炬脸色凝重,连忙上前拱手道:“陈秉笔,那徐麟天性率真,若有言语冲撞之处,还望海涵啊!”陈炬此时若有所思,只是对那孙颛轻轻摆了摆手,便兀自在那居中的太师椅上坐下,孙颛见状也只得在一旁垂手而立,静候对方的吩咐。陈炬沉吟许久,方才缓缓开口道:“说得好啊!”孙颛虽见其眉目舒展,但仍不知陈炬此言是褒是贬,连忙应道:“方才徐麟所言确有几分道理。然他终究是个百户。又岂能尽知朝廷布署。秉笔不必当真啊!”
不想那陈炬却只是摇头道:“我朝自开国以来多少名将起于行伍?孙公公,倒莫要轻看了他。”孙颛见陈炬对徐麟似是颇为首肯,便故作惊诧道:“秉笔之意难道是我大明两百年来修文养士,临事竟不如这小小的一个百户吗?”陈炬见他有意正话反说,便也故意吹捧他道:“孙公公,你只知一心为圣上社稷着想,又岂能知那些士大夫们如何蝇营狗苟?!”
孙颛见陈炬已将自己引为心腹,连忙献媚般的问道:“属下愚钝,还望秉笔不吝示下!”陈炬微微一笑道:“且不论那阁中王、赵、张(注1)三位相公,为这援朝之事早已暗中角力、纷斗不休。便说这位宋经略……现在何尝不是首鼠两端、明哲保身啊?”
说着陈炬便拿起桌上那份兵部的移文,一边随意翻弄着、一边笑着对孙颛言道:“咱们这位宋经略好好的进士出身,三十五岁便为户部给事中,也算官运亨通的了。可偏偏人心不足,隆庆五年便插手边事,竟上疏弹劾总督山西、宣大军务的鉴川王公(注2),言其不应与那俺答汗封贡互市。好在先帝宅心仁厚,但不与之计较,仅调其转任刑部而已。”陈炬即为司礼监秉笔,对朝野上下之事自是了如指掌。
孙颛虽也是两朝老臣,但对这些官员升迁背后的秘闻却是无从得知,此时更只得屏气凝神的听陈炬继续说下去:“自咱们万岁爷登基以来,四海靖平,天下太平。咱们这位宋经略自也官运亨通、历任等地,万历十七年时已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山东。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然其终不甘寂寞,今岁正月之时,便故态重萌,竟上疏言称:‘倭奴情形已著,防御宜先,议选练精兵,搜罗谋勇’。”
孙颛听到此处,不禁好奇的问道:“如此说来,咱们这位宋经略还算有些见识咯?”陈炬听他这么说,却只是冷冷一笑道:“昔苏东坡试论晁错时,曾言‘天下治平,无故而发大难之端;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有辞於天下。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责,责天下之祸,必集于我’。咱们这位宋经略有没有见识姑且不论。然以吾观之,其能发而不能收也!”
见孙颛听得颇为懵懂,陈炬只能进一步解释道:“都御使虽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然所闻者当是各地百姓疾苦,所窥者应乃百司奸邪构党。可咱们宋大人一心只想脱颖而出,竟言说到那海外番邦之事去了。圣上见其本章,自是十分在意。故而朝鲜兵事一起,便先擢升转调兵部,复又授其经略之任。此时咱们这位宋大人才知大事不好。可偏偏却又骑虎难下。勉强应付之下,岂能不昏招迭出?”
陈炬这番话说得直白,便是学问不高的孙颛也听得透彻,连忙附和道:“难怪咱们宋经略执掌这保、蓟、辽东等地军务以来,一个劲的只说要整饬海防,绝口不提驰援朝鲜之事。原是心中没底,不敢出战啊!”陈炬见他已然明了各种奥妙,便笑道:“宋经略这严阵以待,据敌于千里之外的算盘打得虽响。然实乃误君、误国之道啊!”稍事停顿,陈炬复有感慨道:“可叹这满朝文武皆装聋作哑,也只有徐麟这个百户敢发一言。”
徐麟自己不曾听到陈炬对自己的夸奖,离开军器库之后,他便急急赶回城北金台坊法通寺旁的神机营军垒。与杨绪、周锐、楼安、仇苞四卫总旗商议开拔之事。经过一夜的准备,次日四更时分,神机营便兵分三路,由徐麟亲率仇苞、楼安两部带着之前所领用的鲁密铳、濠镜新炮,一同前往军器库护送起运天津的军械;杨绪带兵赶往通州城南的张家港码头布防,而周锐统领麾下骑兵则负责往来接应。
徐麟等人来到军器库门外,却发现百余辆大车早已准备停当。一个约莫四、五十岁年纪、宦官打扮的男子,正骑在一匹颇为神骏的大青马上,满脸堆笑的对徐麟拱手言道:“徐百户,你可还记得老奴吗?”徐麟对此人虽甚是陌生,但见其如此热络,也只得拱手还礼道:“请恕徐某眼拙,还当请教公公如何称呼!”那人闻言竟依旧笑容可掬的答道:“徐百户,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老奴孙德才,昔日在这军器库中还抱过您呢!”
徐麟虽心中暗道自己幼时即为刘睿的义子,这兵仗局上下抱过自己各色人等怕不下百数,如何还记得住他。但此时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必细究。忙抱拳道:“原是孙公公!请恕徐某军务在身,不能下马全礼!”那孙德才见状更是连连摆手道:“徐百户说得哪里话来。老奴幸得刘公公恩典,才当上了这兵仗局的掌司一职。如何受敢收您的大礼!”
徐麟也不想与之多做纠缠。便连忙说道:“如此,还请孙公公交割了这批军械,早些回去休息吧!”不想那孙德才却无奈的摇了摇头道:“唉,这军情紧急,圣上尚且食不甘味。老奴又岂能安睡。刘掌印已著我亲自押送这批军械,随徐百户一同前往天津交割。”
徐麟见是自己义父的安排,也不便多说什么。便吩咐仇苞、楼安两位总旗上前,协助清点起运的军械,并押送往兵仗局于太液池上的专用码头。看着一门门火炮被吊运上船。徐麟心中竟有种说不出的郁闷,恨不能大声疾呼着便将他们运往朝鲜。但终究军令难违,也只能无奈命严汝宾上前搀扶着孙德才下马,送其登上领头的那只官船。
“徐百户,你不与老奴同行吗?”与严汝宾并肩站在甲板之上,孙德才看着依旧矗立在码头之上的徐麟,有些诧异的问道。“这批军械关系重大,下官还是与将士们沿路护送为公公为上。”徐麟冲着孙德才抱拳答道,随后又对正站在船上小心翼翼的护着那濠镜新炮的仇苞言道:“仇兄,这船上之事便有劳您了!”仇苞此刻一步也不想离开自己的那两门宝贝疙瘩,自然是一个劲的点头。孙德才见徐麟如此持重,但也没多说什么。见军械系已装船,便挥手喝道:“起运!”
数十艘官船徐徐驶离码头,犁开平静如砥的太液池,缓缓向南驶去。徐麟则领着一干步卒在岸上紧紧跟随。不过半个时辰,船队已然驶出太液池的宽广水平,经内河水道转入金水河,向东而行。徐麟策马与之平行,便来到了承天门前的长安街上。此时已然天色大亮,不时有前往东公主门外六部衙署的车轿与之神机营的队列交错而过。望着不远处那座座巍峨的城楼,徐麟虽不知前路为何,心中却难免不舍。可他并不知道,就在他全神贯注的凝望着承天门之际,与他擦肩而过的绿呢小轿之中,一双满怀哀怨的妙目竟也在偷偷的看着他。
徐麟隐约感到有些不妥,但他回过头来之时,那轿子却已然去远。徐麟心中一动,竟不知为何想起那个在中秋月下为自己弹唱的女子。其实那日之后,徐麟也曾试着寻找过她。只是这京师之中人海茫茫,自己又忙于军务。便有思慕佳人之心,却亦无大海捞针之力。“如萍姑娘,你可还好吗?”徐麟虽在心中默念着她的名字。但想起自己此刻已身在征途,却也只能黯然一笑。
待那些神机营的兵卒去远,走在那顶绿呢小轿之旁的一个中年嬷嬷突然对着轿中问道:“如夫人,您方才在看什么呢?”轿中之人似是愣了一下,许久才答道:“我不曾想到这京师之中亦有兵马调动,故而好奇张望。”那嬷嬷点了点头,却仍颇不客气的教训道:“眼下四海不宁,是以咱们老爷才要于那兵部留宿值守。奶奶让如夫人过来,乃是送餐问安。如夫人,你可当自重才是。”
那轿中人闻言也不再答话。只是长叹了一声,悠然低声唱道:“望望鄂王坟,石龟与人齐。冢前方丈土,浇酒渥成泥。虽知生者乐,无益死者啼。如彼坟前马,张吻不能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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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王、赵、张:指万历二十年秉持内阁的王锡爵、赵志皋和张位
注2、鉴川王公:指隆庆名臣王崇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