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义父刘睿位于弓弦胡同的宅邸,捧着那装有两支短铳和三张百两银票木盒的徐麟不敢在路上耽搁,一路便径直朝着自己家的方向疾行而去。却不想刚走到自家的胡同口便听到了那一阵熟悉的喧嚣之声,定睛望去果然看到自己旗下的那几名手足在长刀手顾福同的带领之下,正坐在他家门前的两条长凳之上和徐麟的嫂子曹氏说笑着什么。
说来也怪,曹氏平时里对徐麟乃至自己的丈夫徐麒都总是冷颜冷脸,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此刻对着顾福同等几个粗壮汉子却是满面春风,扭着已有几分发福的腰肢,殷勤的一一为端茶递水。直到眼尖的铳手王二看到了站在胡同口的徐麟大声喊道:“徐小旗回来了!”那曹氏才突然把脸一板,快步转回家中去了。
徐麟无奈的走上前去与那一干手足打个招呼,才知皆未成家的他们,在营中待得实在枯燥无聊,便凑了点银两,相约便在仁寿坊的醉宾楼打打牙祭。路过思诚坊之时才想起徐麟的家正在此地,所以便顺路过来相邀。
徐麟与这些人厮混久了,早已摸透了他们的脾性。知道所谓“顺路”八成是扯谎,只怕一开始便憋着来敲自己的竹杠。好在他今日心情颇佳,故也懒得和他们计较。大方的答道:“既如此,也不要你们几个凑钱了,今日便由我来做东便是!”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徐麟捧着木盒缓步走入家中。方才回到西厢的房中,母亲邵氏便满是期待的推门进来,压低着声音问道:“怎么样了?”徐麟不忍母亲着急,便打开那木盒取出那三张银票放在了母亲的手中。邵氏双手颤抖的将那三张银票反复看了几遍,才战战兢兢的说道:“怎么……这么多啊!”
徐麟见母亲如此高兴,便干脆将所有的好消息都一并说出道:“义父还说已为我谋个总旗的差事!”邵氏欣喜的连连点头,连忙将一张百两的银票塞回到徐麟的手中,叮嘱道:“你义父是个精细之人,知道你升官之后少不得要上下打点,这钱你先拿着,不够再问为娘拿。”邵氏本还想再多关照几句,却只听那儿媳曹氏已然在院中骂起闲街来:“才当了个小旗,就招惹了这些个军汉上门,若哪天当上了参将、游击,怕不是那千军万马要把家都给踏平了吗?”
邵氏闻言只能对着儿子苦笑道:“麟儿,莫要恼她,你嫂子就是这样的人!”徐麟也只得将那银票揣在怀中,走到院中,对嫂子抱拳道:“营中的兄弟皆是粗人,惊扰到嫂嫂了!”言罢也不回头,便推门出去,领着顾福同等人朝着仁寿坊的醉宾楼而去。
醉宾楼在京师之中虽不是什么有名的酒肆,但今日亦是酒旗高挂、张灯结彩,两个头戴方巾、身着紫衫的小厮见徐麟等人前来更是热情迎上前来,徐麟今日怀揣重金也不免爽快起来,要了一间二楼临街的雅座之后,更不点菜只叫将那拿手佳肴尽数上来便是。小厮见来了豪客,连忙推荐说店内除了沧州之沧酒、济南之白露、绍兴之荳酒之外,更存了几坛大内的荷花蕊,问徐麟等人要不要尝尝。
“这荷花酒可是昔日正德皇帝之最爱!可遇不可求啊!”顾福同闻言顿时拍案叫起好来。徐麟不想扫了兄弟们的兴致,便也点头称是。那小厮也是大喜,连忙端来七八味果品小菜与那茶水,便飞一般跑下楼传菜去了。
此时残阳西沉,夜色渐浓,徐麟扶栏而坐,只见整个京师都被五彩斑斓、逐渐点亮的花灯照耀的熠熠生辉。宛如在漆黑的砚台中,点缀着一颗颗圆润玉珠的彩色水晶。而最引人目光,则是那些步步生莲的佳人。徐麟突发奇想,也不知今夜多少人出来游玩,不是为了饱览月色,而是为了追寻那诗意中“娥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慕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浪漫偶遇。
当然,这些都是一肚子文墨的高雅人士所向往。徐麟和他的兄弟们是被排除在外的,那些诗词歌赋中的男女情愫,今夜或许也只能在那荷花蕊的酒香中寻觅了。
此时几个跑堂的伙计已然将那几坛“荷花蕊”搬来,众人之中顾福同最是馋酒,等不及伙计动手,自己便提起一个酒坛,两下便拍去了泥封。顿时一股带着淡淡的沁馨借着那酒气在屋中弥漫开来,确使人犹如身临盛夏的荷塘一般。
“嗯,果然是好酒!”顾福同哈哈大笑,也不讲究什么三巡五味,直接便提着酒坛,将各人眼前盛菜的大碗斟满。随后自己端起那碗酒,便大声提议道:“来来来,徐小旗,我先敬你一碗。今日要不是你做东,咱们哥几个哪有这等口福啊!哥几个说是不是?”徐麟见那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纷纷把酒碗举过头顶。也不便推辞,便一仰头将烈酒灌入喉咙,随着那唇边几滴残液汩汩落下,徐麟虽自觉没有李太白诗词里银河落九天的气势,但也隐约有几分当年曹孟德在赤壁“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豪爽性情。
“徐小旗,果然豪气!顾某甚是佩服!昔日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今日便自罚三碗!”说着便提起酒坛又往自己面前的碗中倒酒。徐麟知道他脾气执拗,也不便出手阻拦。却也想起了自己初入神机营接掌该小旗时的景象:
“呸!他妈的,你凭什么管我们?就凭你是太监干儿子,就能骑在老子们头上拉屎?”当时第一个跳出来和徐麟唱对台的便是那顾福同。
“那依你的意思呢?还要比试比试吗?”早已习惯了这些冷嘲热讽的徐麟并不动怒,只是微笑着看他。
“刚才百户大人说了,徐小旗你善用火铳。可惜啊!人家拿铳我拿刀,要真动起手来……吃亏!”顾福同在小旗之中担任左右长刀手。说白了,就是在列阵的时候专门拱卫铳阵左右,一旦有敌军步骑冲击上来,就是他们去跟敌人展开白刃战。
“无妨!本小旗今日陪你练练刀法便是了!”徐麟说话之间已然从腰间抽出了那口雁翎刀。“好啊!”顾福同自鸣得意的将他手中那把五尺长的双持苗刀耍的是虎虎生威,在周遭牌手和铳手们幸灾乐祸的目光之中,直扑徐麟而去。
徐麟自幼跟随父亲徐绍习武,十岁那年与刘秦一番恶斗之后,更在痛下苦功之余,多有奇遇。见那顾福同虽然来势凶猛,却并无章法。便只是微微一笑,待他苗刀挥来,才一个侧身堪堪躲过那势大力沉的劈砍。
顾福同本以为自己这一刀便能将对方吓退,却不想徐麟避的如此潇洒。恼羞成怒之际,连忙收回苗刀,朝着徐麟的腰腹突刺而去。徐麟依旧不慌不忙,只是摆腰欠身,再次躲过了顾福同的攻击。顾福同两击不中,不免有些慌张。虽转腕横刀,试图改刺为斩,但气势和力道上却大不如前了,徐麟趁势出招,手中的雁翎刀快如闪电,先以刀柄猛点顾福同的手腕,令其苗刀脱手,不等其反应过来,更已将刀背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之上。“如何?”徐麟看着一脸惊诧的顾福同,微笑着问道。身后顿时传来一边欢呼之声。
“好酒!”此时眼前的顾福同已经连干了第三碗,反手把空空如也的酒碗顺着桌子绕了一圈,然后扣在自己的头顶上。引得一干兄弟们哈哈大笑之余更是连连拍掌叫好。徐麟也跟着微微颔首,端起面前重新斟满的那碗晶莹的酒水,却并不大口豪饮。只是对准碗口慢慢喝下,咕噜咕噜的声音伴着上下起伏的喉结,将整碗酒一滴不剩的悉数饮尽。仿佛是一口喝干了自己的寂寞和苦楚。
“哈哈!徐小旗,好酒量,菜上来了,大家先吃菜吧!趁热,来!”顾福同看出了徐麟心中的不快,连忙招呼着大家吃菜。美酿配佳肴,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随着跑堂的伙计川流不息的端来了各式珍馐美味。酒席宴间的气氛又再度活跃起来。众人猜拳行令,倒也好不热闹: 一锭金啊!哥俩好,并蒂莲啊!俩家好……三星照啊!四喜财,五魁首啊!六六顺……
觥筹交错中,有的人输了,敞开胸怀大笑一声,赢的人更是满面春风。等那碗酒下肚,轻灵的两双手又交叉在一起,刹那间分开,变幻着,舞动着,在餐桌上飞跃起来,众目睽睽间,又完成了一个回合。只是,徐麟虽然已然接受了眼前的这一切,但却终究无法融入其中。他坐在一旁,只是看着周遭的热闹。似乎一切都与己无关一样。
顾福同见徐麟闷闷不乐,便从旁边拉了把椅子坐过来,探头过来打趣道:“徐小旗,你怎么老喝酒、不吃菜啊!哦,我知道了,你那嫂子说你方才去义父家了,八成吃到什么好东西,才看不上这些粗茶淡饭吧!”徐麟看着顾福同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上,竟写满了对那幻想中食物的渴望,倒忍不住真的笑出声来。
“要我说,你那个义父对你真是不错。远的不说,便是五月会操,徐小旗你临时变阵,惹了多大的乱子啊!还不是你那义父出面摆平的。人家太监收儿子,他也收儿子。别人家都是把这一个个的义子当成晋升路上的垫脚石,用起来的时候踩两脚,没用的时候就丢一边,也只有你那个义父,心心念念着你,也是难得啊!”顾福同见徐麟笑了,更是接着酒劲滔滔不绝起来。
“顾大哥,你说咱大明是什么时候开始兴起收义子的啊?”徐麟还没等对方把话说完,突然就来了这么一句,倒是把顾福同给问住了。半晌后,顾福同才用力一拍大腿,笑着说道:“这事自古便有,本朝自更盛。咱洪武爷昔日收七文八英、十三义侄、跟着他一起打天下。在南京祷告上苍的时候,那身后可是跪得黑压压的一大片。当然其中最有名的还当数那济宁平保儿,白沟河畔、凭着胯下马、掌中枪,逼得咱成祖爷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丢盔弃甲那是割须断袍……”
“这便是了!自古这义儿义侄便是拿来冲锋陷阵的。咱们神机营虽说驻守京师,不比那九镇边军。但正统土木之变、嘉靖庚戌之变,却亦是死伤惨重。如今四海不宁,南播北虏、西宁东倭,俱是步步紧逼。这样下去,只怕你我亦终有一日将不免亲赴战阵啊!到时候还不知道有多少兄弟能回来坐这喝酒?”
“整半天,你心里烦的是这个啊!”顾福同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我当是啥事呢,原来就这点鸡毛蒜皮的破事。不就打他娘的鞑子、苗蛮和倭寇么?咱守着那一亩三分地的操场,天天练,月月练,不就是等这么一天么。当兵的怕死,那还当个啥兵,滚回家挑大粪去得了……”
顾福同正说的兴起,却只听耳边传来一阵清幽的琵琶弹奏之声,正在划拳行令的众人闻听竟同时安静了下来,却只听有人唱道:“望望鄂王坟,石龟与人齐。冢前方丈土,浇酒渥成泥。虽知生者乐,无益死者啼。如彼坟前马,张吻不能嘶。”
徐麟只觉那声线柔美绵长恰似莺啼悠扬。显然不是出自寻常女眷之口,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纵使有那么一点轻浮跃然的音唱,也不枉然此世间的袅袅余音。比起那犹抱琵琶半遮面更甚,真要形容的话,或许也能算是仿佛兮若轻云之敝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是谁人在此吟唱这倒霉调儿?”可惜顾福同并没有徐麟那般的雅致。他用手一拍桌子,便恶狠狠的对恰巧正赶来送菜的跑堂伙计呵斥道。
“军爷,这是楼底下一卖唱的姑娘。她经常到小店讨活,都是苦出生,老板也没忍心赶她走,久而久之,倒成了店里面的歌姬,军爷若是不喜欢,我这就下去叫她走便是了。”那伙计连声赔不是,作势便要下楼赶人。
“还是请上来吧,钱,我来付。”徐麟连忙摆了摆手。
“那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请啊!呆头呆脑的你怎么当伙计的?”顾福同见状,连忙从袖子里拿出几个铜钱扔给伙计,打发他赶紧下去把这姑娘给请上来。
等那唯唯诺诺的伙计把那姑娘带上来的时候,众人才识得其庐山真面目。只见那姑娘抱着把已经有了些年月的琵琶。发簪下云鬓娥娥,修短合度,两眼间修眉联娟,丹唇外朗下皓齿内鲜,仪姿内敛之下,云鬟漫步之中绰腰如素。整个人玉盘雕琢,缓缓前行的时候,罗衣璀璨。远远的看上去竟然有些微幽兰之新泽,步蘅薄之流芳。恐怕那不染尘世俗杂的洛神姿色,跟她比起来也会自叹不如。
不仅是徐麟,就连顾福同和其他兄弟也都看傻了眼。粗汉子大多没什么学识,找不出什么语言来描绘眼前的这位姑娘。在他们的印象里,这怕不就是上天派下来体察民情的仙女吧。
双方沉默许久,未免都有点尴尬了。还是徐麟最先鼓起勇气问道:“姑娘刚刚唱的是何曲目?能否把它接着唱完?”
“各位体涵,这是一位故友去岁偕游西湖时所作的词赋。若不嫌弃,我这就将它唱完。”
“小娘子长得可是标致啊,嫁给我当老婆怎么样?包你三餐充足。”一旁的一位兄弟忍不住污言秽语、当众调戏那姑娘,引得所有人哄堂大笑。只有顾福同狠狠的朝他瞪了一眼,这位兄弟才略微有所收敛。
“诸位见笑了。”姑娘坐毕,手拂琵琶,继续清唱:“天地入晦劫,志士合鸾栖。曷为近汤火,为他羊与鸡?孤山梅处士,事业未曾低。西陵倡家女,松柏杂广蹊。夜弦招鹤促,晚咏托梅妻。竿水饶活计,云岚足品题。”
阵阵拨动的琴弦,道出悠悠然之余音。柔荑之手里隐藏着天宫音赖,弹唱时巧笑倩兮,靡靡之音不绝于耳,观其态,肤如凝脂,领如蝤蛴,这也难怪徐麟会在见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失了神。
等徐麟从小曲里醒悟过来的时候,姑娘已经唱罢歇息了。即便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徐麟也不好意思直接向姑娘表露出赞美之意。又或许是心里有了那么一点感触,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总之现在的他心中竟是五味陈杂,懊恼中还掺和了一些温恬在里面。
“唱得好!唱得好!诸位给姑娘鼓鼓掌,再来一个!”顾福同站起身开始调节气氛,众位兄弟也开始应和起来,叫眼前的姑娘再来一首。依然不肯放下琵琶的姑娘应该很少见这样的场面,面对在她眼里这群如狼似虎的兵卒,害怕也是在所难免的。羞答的脸颊上荡漾出红晕,绣眉明眸里已经泫然欲泣。
而就在那姑娘左右为难之际,却只听门外有人高声叫嚷道:“萍儿姑娘、萍儿姑娘,可算让本大爷等到你了!哈、哈、哈”说话之间,一个手摇纸扇、肥头大耳的浪荡公子竟领着二十余名恶奴闯了进来,一把便抓住了那姑娘的手,满脸淫邪的笑道:“那一日叫你跑了,今儿我可不依,来啊!与我将萍儿姑娘请回府去,本公子今日便要来个人月两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