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边堡(二)
吴郡持戟郎2020-10-08 09:415,401

  山海关之外,徐麟领着杨绪、周锐、楼安三位总旗,一一拜别了前来送行的宋应昌等人,便跟随着沈惟敬脚步匆匆的踏上了征程。当飞身骑上胡福牵来“踏雪”之时,徐麟下意识的回望了此刻仍站在孙德才身后的严汝宾和仇苞一眼。迎着他们不舍的目光,徐麟抱拳拱手,随即便扬鞭策马而去。

  “徐百户,你也未免太偏心了吧!咱们四个总旗皆为选锋,缘何独留仇苞于这山海关啊?”周锐赶到徐麟的身边,故作不满的问道。徐麟虽知他是有意逗弄自己,但仍颇为认真的答道:“周兄,我部轻装疾行,火炮重器自当留驻于后。更何况兵仗局押抵前敌之军械,也仍需试校。仇总旗暂居于此,亦可襄助一二!”说道这里,徐麟眼前不禁浮现出了仇苞昨日听闻孙德才委托自己试校火炮时那无比兴奋的模样。

  徐麟正与周锐会心一笑,一旁的杨绪却策马过来,有些担忧的提醒道:“徐百户,仇苞既是个‘炮痴’。你留他下来亦无不可。只是那严生……”见杨绪提及严汝宾,徐麟倒不免心生忐忑起来。他本是顾虑从此赶赴义州沿途艰险。实不忍那一介书生跟着大军风餐露宿。但没想到自己与严汝宾商讨此事之时,对方却面露委屈的神色,许久才默默点头、怅然而去。念及于此,徐麟也只得苦笑着答道:“严生身体单薄,自离京以来便屡感不适,只得留他在此将养些时日!”

  徐麟本以为杨绪和周锐一样,是有意揶揄自己厚此薄彼。却不料那老将闻言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叹道:“徐百户,我知你将那严生引为心腹,是故百般回护。可百户可曾想过,那严生虽博闻广记、却终涉世不深。那孙德才貌似忠厚,却内怀奸猾。严生与之久处,难保不近墨者黑啊!”

  徐麟没想到杨绪担心的竟是此事,倒也深感自己此前安排实有欠妥之处。但此时却已万难更改,也只得拱手谢道:“多谢世伯提点。待于我那抵达义州之后,在下便立即修书将其唤来。”杨绪见事已至此,也不便多说什么。便策马向前,与那沈惟敬闲话去了。

  因离开山海关之时,宋应昌特批良马百批、八骡、十骡大车五十余台以供神机营转运军械、粮秣。故而徐麟所部行进甚速,不过十日光景便已越宁远、广宁诸卫所辖,进抵八百里之外的杜家屯外。看着眼前夕阳下缓缓流淌的珠子河(注1)及两岸散落的农庄之上升起的袅袅炊烟,一路鞍马劳顿的徐麟倒不由得心生出几分倦怠来。

  一旁的周锐也情不自禁的伸展着一路赶来早已酸涨不堪的臂膀,无精打采的说道:“我大明幅员广阔,便是这般疾行,要至那义州也尚需二十日光景。徐百户,我看咱们不如便在此地休整几日再走吧?”

  “徐百户,再往前行便近那北虏生聚的辽河套。还当小心为上啊!”杨绪虽老当益壮,此刻说话之间却也已难掩倦容。徐麟也知诸将辛劳,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沈惟敬,见他微微点头。这才坦然说道:“既如此,那我等便在此屯将歇两日。”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徐麟小声的楼安言道:“楼贤弟,还劳你先行一步。前去接洽。”楼安领命而去,片刻之后便引来了一乘小轿。随着小轿在徐麟马前落下,一个年逾古稀的老者佝偻着身躯,缓步而出。拱手作揖道:“杜家屯屯长杜有容,拜见神机营各位军爷。”

  徐麟见状连忙下马相搀,不想杜有容见到他却似颇为激动,竟上前紧紧拉着徐麟的手言道:“徐百户,咱们杜家屯虽非卫所,却亦是昔日太祖爷征讨纳哈出时所设。天兵过境、自当接迎。还请速速随我入屯吧!”徐麟见对方如此客气,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命胡福、胡寿、顾福同、王二等亲兵通传各营:“入屯之后,务必严守军纪。如有违者,严惩不赦。”

  徐麟本以为此地不过边陲小镇,纵立屯已逾百年,也终究不过自耕自食而已。却不想跟随杜用容入内,却只见街道两侧店铺林立、买卖兴隆,繁华竟不输于关内市镇。见沈惟敬带着沈嘉旺等几个亲随已然跑去采买特产,徐麟便不由对杜有容笑道:“老丈,徐麟离京之时,只道这塞外辽东千里荒丘,几曾想过还有这等风景?如此看来,在下实为井底之蛙啊!”

  杜有容闻言也不禁哈哈大笑。捻着花白的胡须道:“徐百户谬赞了!辽东沃野千里、物产丰饶,本是天下形胜之地。只因地近北虏东夷、困于兵祸,以致百业萧条……”见众人微微点头,杜有容又继续解释道:“本屯能有今日之气象,实皆赖李总兵百战之功啊!”

  “李总兵?老丈说的可是那宁远伯李寅城公吗?”徐麟听到此处,连忙拱手问道。“哈哈,咱们辽东又哪有第二位李总兵啊?”听对方这么说,徐麟不由得眉头一皱。因为杜有容感恩戴德的这位“李总兵”,正是一年之前刚刚为右都御史张鹤鸣所弹劾而遭罢免的辽东总兵李成梁。

  徐麟从孩提之时耳中便灌满了嘉靖、隆庆两朝战功赫赫的“南戚北李”之威名。但稍长几岁,戚继光便遭朝野弹劾而去职,种种关于其结党营私、跋扈刚愎、甚至惧内好色的流言更甚嚣尘上。徐麟起初还颇为不信,甚至为了回护自己心中的偶像而与当面诽谤戚继光的刘秦大打出手。但随着阅历的增长,那些曾经笃信过的美好却最终褪去了光泽。特别是在自己也投身行伍之后,徐麟更开始怀疑这世上是否真存在着那些人们口中百战百胜、清廉公正的“名将”。故而当李成梁因“掩败为功、杀良冒首”而遭弹劾的消息传来,徐麟早已没有了昔日的不甘和怀疑。反倒有一种理所当然的释然。

  不过徐麟虽心中对李成梁已颇不以为然。但看着此刻眉飞色舞的杜有容,终究不便当面指摘,只能选择沉默。却不料一旁的楼安忍不住插口道:“老丈,你有所不知,那李成梁所部素习欺罔,屡以出塞为名,所戮皆熟夷良民,时有‘怀挟’之号……”可楼安的话尚未说完,杜有容却已气得满脸紫红,大声喝道:“小将军,你说得哪里话来!”

  徐麟见状连忙将楼安拉到身后,小心翼翼的说道:“老丈,在下部署多有得罪。徐麟在此替他赔罪了!可此事兵部传檄,却是千真万确的啊!”杜有容听徐麟这么说,一时竟也无言以对。只是独自喘着粗气,许久才答道:“徐百户,老朽山野村夫,本不便轻言那庙堂之事。然隆庆五年,虏骑千群、卷地而来。本屯闭门死守,自度难免之际,却是那李总兵星夜驰援,逆战盘山,才救下咱们合屯老小的性命。当日凶杀恶战、血染征袍的景象。老朽于那屯壁之上俱是亲眼所见,如今仍历历在目。你若说李总兵只知杀良冒功……”杜有容说道此处,竟语带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唉,老杜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提他作甚?朝廷说是,那便就是呗!”就在徐麟不知该如何应对情绪激动的杜有容之际,一个豪迈的声音却从不远处悠悠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却只见有一人微笑着负手而立。杜有容听闻此言,忙用袖子擦了擦泛红的双眼,对着徐麟等人苦笑道:“老朽一时失态,还请各位军爷不要见怪!”

  徐麟虽连忙对杜有容拱手相谢,但目光却早已不自觉的仔细打量起那位陌生人。只见他亦是须眉皆白,恐亦不下六、七十岁年纪,但却依旧身材健硕,傲然而立之际,竟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若不是一身行商装扮,倒似是一位挥斥千军的上将。而最令徐麟感到奇怪的是,那老者在自己的注视之下,却是神情自若、处之泰然。反倒令徐麟感到有几分不自在。只得开口问杜有容道:“敢问屯长,那位老丈又是何人?”

  杜有容望着那人,眼神之中似颇为亲切,却偏偏对徐麟的询问充耳不闻。徐麟见状只能自己走上去,对那老者深施一礼道:“神机营选锋百户徐麟,见过老丈!”那老者却是掸了掸衣袖道:“闲云野鹤,岂敢受军爷大礼!”徐麟见他虽言辞倨傲,却终究没有拒自己于千里之外,便继续说道:“在下观老丈器宇不凡,莫非也曾执掌虎贲?”

  那老者不禁一笑,坦然道:“徐百户好眼力,实不相瞒,老夫便是那辽东先总兵李成梁……”就在众人闻言不无错愕之际,那老者才徐徐言道:“辽东先总兵李成梁帐下亲兵李得全是也!”徐麟初闻其自称李成梁之时,也为之一惊,甚至一度信以为真。但转念一想,那李成梁自去年卸任以来,已奉旨进京伴驾。万不会现身于此。因此当听他道出身份之际,也不禁松了口气,连忙跪倒,言道:“原是前辈,还请受在下一拜。”

  “唉,老朽本不过一介苍头,更已卸甲多年,徐百户何须如此大礼?”李得全方伸手将徐麟扶起,始终紧随在徐麟身后的杨绪却突然开口问道:“在下听闻,万历二年李前辈曾单骑诇虏,于羊房屯道逢虏骑五十余人,以寡敌众,仍斩首一级,夺马八十头?可有此事?”李得全知杨绪是故意说错了几个处,以考问自己,便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然塘报所载多有错漏。此乃万历元年十一月之事,非万历二年矣!遇敌之处亦非羊房屯,而在那亮子河畔。老朽所夺虏骑不足八十,不过七十有三尔。”

  杨绪见他所言无误,连忙拱手赞道:“前辈神勇!”李得全轻轻摆手道:“阁下谬赞,此事虽骇人听闻,实则不过稀松平常。”徐麟听他这么一说,倒是觉好奇,便连忙问道:“前辈何处此言?”李得全哈哈一笑道:“徐百户,你久在京师,恐尚不知九边之事吧?”徐麟虽为对方所揶揄,但此刻也只能颔首道:“前辈教训的是,敢闻其详。”

  李得全这才坦然道:“是年正月,泰宁部黑石炭、速把亥起兵来犯沈阳、四月土蛮复寇辽阳、十月朵颜部兀鲁思罕又欲夺我寺儿山台。然北虏虽众,各部不相统属。是以李总兵率我等转战四方,终获全胜。三战之后,北虏为之胆丧,老朽出哨二百里,所见虏骑少者三四十、多者五六十,皆散漫唏嘘、殊无斗色。方得以赶散一旅,夺其马群而归。”他虽说得轻松,但终究难掩脸上那骄傲得意的神色。

  正在说话之间,几个壮汉脚步匆匆赶来。为首一人满脸伤痕,显得异常凶恶。站在徐麟身后的楼安、顾福同等人竟下意识的将手握于那刀柄之上。但那人却只是轻蔑的看了他们一眼,便恭恭敬敬的对李得全道:“李公,饭已做得了!”李得全微微点了点头,却对徐麟言道:“徐百户,若有雅兴,不妨也来坐坐!”徐麟本有意推辞,但对眼前这位老者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奇,也便拱手道:“前辈相邀,敢不从命!”

  简单安排了一下军中诸事,徐麟便欲跟随李得全动身。不想那杨绪却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在徐麟耳边小声说道:“此人应对从容、气宇轩昂,身边亲随亦皆百战之余,恐非一介亲兵那么简单,徐百户还当慎之。”徐麟点头称是之余,也低声言道:“杨总旗,这营中之事便交托于您。我带周锐、楼安两人同往,定要一探此人的虚实。”

  徐麟等人跟随一路谈笑风生的杜有容与李得全,信步穿过杜家屯繁华的街巷,转眼之间便来到了一座颇具规模的客栈之外。此时数十名僮仆打扮的男子此刻正与那店房的伙计一同忙着装卸车辆、喂饮马匹,倒也甚是热闹。徐麟虽离京日久,但一路皆有邮驿、县所接迎,倒是第一次见到此等景象,顿感新奇,见那些僮仆见到李得全之后,更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躬身向其行礼。更不由得拱手问道:“前辈,这些可都是您随行之物?”李得全微微一笑,坦然答道:“老朽自离来行伍以来,便以行商为生。仗着前几年的太平,倒也攒下了些家当。”

  徐麟正欲再问,却只听不远处的马厩中传来一阵声振屋瓦的嘶鸣。徐麟虽未见其形,但仅闻其声,却已知乃是一匹难得的烈马。刚想扭头望去,站在他身后的周锐却早已按耐不住的迈步上前。李得全侧旁的那疤面壮汉见状,便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挡在了周锐的面前。恶狠狠的说道:“汝欲何为?”周锐身为国舅,在京中早已颐指气使惯了,便随口说了句:“让开!”便欲抬手推开挡在面前的那人。却不料对方本就身材壮硕,且有意为他为难。周锐这一推之下,不仅没有撼动对方半分,自己反倒被手上传递而来的暗劲震退了两步。

  “你……”周锐恼羞成怒之下,便本能的摸向了腰间所悬的佩剑。徐麟见那疤面壮汉虽仍时冷笑着负手而立,但其身后的一干伙计却纷纷将手伸入腰间、袖口,便连忙拉住周锐,柔声对那壮汉言道:“这位周兄本是爱马之人,方才听到那良驹鸣吼,便欲一观。还请小哥行了方便。”可疤面壮汉却只是充耳不闻,直到听那李得全吩咐道:“希周,便让他们看看吧!”这才哼了一声,转身领着徐麟、周锐等人来到了这客栈的马厩之中。

  徐麟虽家中贫寒,却也对那宝马良驹甚是神往。因此对奉旨选锋之时鹰扬卫指挥使胡琨赠他的那匹“踏雪”颇为钟爱。但“踏雪”虽颇为神骏,与此刻徐麟眼前所见的厩中群马相比,却是多有不如。而在那四五十骑皆堪称神驹的良马之中,那一匹通体火红、壮若牤牛的烈马更显得格外扎眼。见有生人前来,那赤驹更是咆跳不止、鬃尾戟立,竟仿佛要脱缰而出、择人而噬一般。

  徐麟虽对此马甚是爱慕,却也知其绝非寻常之物。便向那李得全问道:“此马如此雄壮,不知前辈于何处觅得?”李得全甚是得意的颔首答道:“此厩中皆为老朽于塞外所购之铁蹄马,其中最烈的赤驹更乃其种群之首。北虏唤之‘儿马子’的便是!”

  早已目不暇接的周锐闻听此言,连忙上前抱拳道:“在下深爱此马,愿倾囊沽之,还望前辈可愿割爱?”不想那李得全并不回答,只是上下打量了周锐一番,这才缓缓的摇了摇头,似乎甚是无奈。周锐误以为对方是怕自己吝啬金钱,连忙取下自己腰间那御赐的玉牌,双手奉上道:“此物虽非价值连城,却也值个百八十两,便权且充了定钱。”不想那李得全却轻轻的握着周锐的手,语重心长的说道:“非是老朽不忍相赠。乃是这‘儿马子’性情暴烈,非是军中上将,不可驱策。若勉力为之,恐反受其害。将军所需脚力,便从其中任取一匹便是!”

  周锐起初还有些气恼,但见对方语气真诚、言之在理。也只得收起玉牌,拱手谢道:“前辈教训的是,在下定当多多历练,以求能早日降服此马。”言罢,便头也不回的便径直离去。徐麟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早已摸透了周锐的脾气,此刻自知不便挽留。只得苦笑一声,好奇的向那李得全问道:“前辈,您网罗此等神驹宝马,不知欲往何处啊?”李得全手捻长髯,转头望去东方。淡然答道:“老朽此番所往,正与徐百户相同啊!”见徐麟满脸疑惑,李得全更直言不讳道:“朝鲜、义州!”

  ————————————————————————————————

  注1、珠子河:即后世之绕阳河。

继续阅读:第五章:边堡(三)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血战辽东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