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镇很大,作为清源城的几个主要镇之一,相对于其他的比较偏远的镇子,清源镇算大镇子了,故而作为清源镇纨绔子弟的代表人物,李仆射事实上也并不能完全识别这里的大多数小街镇,其中这条清水镇就是如此。
第二日李仆射依旧没有清醒,他在新奇而又古怪的梦境中徘徊踌躇着。
一声野兽般的怒吼声在峡谷中骤然响起,如同一团在黑暗中燃起的火焰,它带来了整片燎烈的火原,接着是如一阵密雨敲打窗棂的奔腾马蹄声,由远而近,时而远在天边,时而近在眼前。
李仆射此时站在一座光秃秃的山坡上,山坡只露出半截,斜度不是很大,却有大石崎岖,生的奇特,算得上是独特景观了,举目望去,四周是大小山峰连绵,各山峰底端皆被一片云海缭绕,雾气浓重,看不真切。
李仆射轻轻睁开双眼,撑开了沉重的眼皮,他微微抬头,环顾四周,发现脚下一只肥大的蚂蚁,足足有人的小脚大小,巨大的钳子像铁爪一般,眼前的危机让他汗毛直竖。
那只蚂蚁浑身通红,四条腿紧紧抓着地面,后背俯后,看起来像满月的弓,等到在李仆射的注视下那只蚂蚁如离弦的箭一般朝李仆射脑袋上射了过去。
李仆射迅速退后,抬手就要挡,蚂蚁却爬伏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咬了口,李仆射一声尖叫,甩开了蚂蚁,脚却不小心一个趔趄,倒了下去。
倒在了一处平地上,地上有青草,旁边是一片水滩,李仆射被远方吸引了,远方有壁立千仞,那些庞大的岩石像被刀削般光滑,如果把石壁倒过来,则像浩瀚的平原,他目光无神,情绪并未剧烈波动。眸子里那辆由八匹马拉着的青铜马车却在逐渐放大。
那是一辆青铜马车,车上铜锈斑斑,车内无人,由几匹古老的马拉着,速度极快,从陡峭的石壁上奔腾而过,踏过飞湍瀑流时,激起一线水花,但它们血肉早已被岁月腐烂,仆射有些惊讶。它们几乎只剩下一些陈旧的战甲了。
仆射没来由想起书上常说的一句话,
万物有极尽精神气者,可得长生。
眼看马车向自己疾疾驶来,仆射双腿微弓,眼神微闭,八匹马皆马蹄高举,踏山海之势,如同天宫战车,仆射弹射而起,土地竟裂开几道缝隙,这是纯粹的肉身之力。
仆射纵身跃到青铜马车上的时候,整个人猛的一怔,感觉被深海寒冰笼罩,冷得他直打哆嗦,有些像葬海的感觉,上来的时候才发现这马车速度有多快,风像刀子刮在脸上。
他定了定神,站在车上,束起被风撩得杂乱的长发,顺着寒气流淌的路线,发现马车上竟有骷髅一架,双手合十,脖颈挂一物,正是此物散发森然寒气。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靠近,发现是一块不大的琥珀,透明如琉璃,琥珀里竟然有一个小人被冰冻了起来,小人长了对翅膀,生得极其美丽,眼神温柔,身材美好,典型的圆锥脸,有一双不太合时宜的招风耳朵,小人张开了翅膀,就如同在飞行中突然被一团寒气笼罩,冻成了坚冰一块。
让李仆射无比震撼的不是女子的惊世容貌,而是这里面的小人,竟然就是冬葵的模样,一模一样的毫无差别,简直就是一个缩小版的冬葵了。
“这是为何,这里又是何处,冬葵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李仆射心中出现了这些问题,冬葵在这里的出现让他坐立不安,难道她出什么事情了?还是这块细小的琥珀石预兆着什么?
李仆射准备轻轻用手去触碰,他拢了拢袖子,在触碰到寒冷琥珀的时候,他却被极致的冰凉冻得不得不放了下去,尝试了几次以后,他放弃了,这种冰凉在接触到后,筋脉都会被逐渐冻起来,然后是整个肉体,以李仆射梦境里的修为而言,是会被冻死的。
站起身,马车飞的很高,俯瞰下去,也能一览哀嚎大峡谷,他但只能看到某些庞然大物,在云雾中偶尔抬头,那是苍老的兽,目光中甚至充满了独属于人类的那种深沉。
李仆射刚想猜测这辆青铜马车将会驶向哪里的时候,一条黏糊糊的漆黑触手从迷雾中伸了出来,直接是卷到李仆射的腹部,狠狠的将其拉扯下了青铜马车。
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击“偷袭”到了的李仆射直接是掉到了深水中,他并没有多少力气去撕开这条紧紧缠住他的触手,水的冰凉让他感到寒冷,拉扯着他的触手速度很快,一路上都有连绵的水泡冒出,他嘴巴里咕噜咕噜的,吞入了不少的水进了肚子。
而让李仆射感到痛苦万分的是,那幽深水底,这条触手的终点。竟然还是那些鲜红的一坨坨肉,它们红得在漆黑深水中仅仅凭借那脆弱的光亮就可以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不得不说真的是有缘分。这些奇特的生物在李仆射的脑海里也出现了不知道多少次,铁牛湖一击,葬海一遇,李仆射知晓还有个喜欢穿红色衣服的女子已经葬身在了它们的腹中。
李仆射对这种生物的好奇心与仇恨之心像这幽深水一般越来越深,他毫无还手之力的被拽得四处摇摆,水也愈来愈冰冷了。
清源城,清水镇。
“清水,你怎么还不回家,你娘在家等你呢,你可别贪玩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在一个小孩子的耳朵里。
“知道了,小娘,我把这柄木剑削完就回家,娘不准我弄这些东西,私塾先生也不准呢”。被称作清水的孩子坐在一堵破旧土墙上,土色衣服缝补了很多次,补丁很多,小脸上还残留着玩耍时留下的泥土。
孩子头发很长,束在后面的时候活脱脱像个小女孩,按她娘的说法,便是长发能够一在定程度上驱邪避恶,他自己倒还嫌麻烦,可镇子里二狗,山蛋他们都留了,倘若自己不留,娘还不得拿刀砍了自己。
此刻他一脸正经的用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刀削着一块大木头,全然不知夕阳西下,天都快黑了。
“你这孩子,如今城内战事吃紧,整天战火纷飞狼烟四起,外患存在着,村子里内忧也不断,前几天太狼山那边,苏阿婆的小儿子便被邪物给弄死了,死在家门口的水井里,听说井水都喷了出来,水是血一样的鲜红。你阿婆啊,哭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听说这些天请了隔壁村里的大道士,要为儿子讨个说法。也不知道行不行,可很是花了些银子呢”,女子轻声说道。
“哎呀,我跟你这个小孩说这么多干嘛,你又不懂”,清水口中的小娘拍了拍额头,显然对自己这种话唠行为颇感无奈了。
“总之呢,你娘就想你好好读书考取功名,远离村子,将来出息了可以去那天子脚下,那里自有皇龙保佑,保管什么邪物啥的,皆近不了身,你这木剑即便磨得再锋利,也是杀不了铮铮铁甲的,更何谈虚幻鬼怪呢。早些回家吧,别让娘担心”。女子忍不住又说了一大堆。
她抬头看了看清水,小孩不知何时没有继续削木剑,而是抬头看着远处即将下落地平线上的残阳,残阳如血,苍穹之下,黄土之上,烟尘四起,壮阔之景,她不知道为何,心中竟有些汹涌澎湃的感觉。
没等她缓过神来,一双小手就拽住了她的衣角。
“小娘快走,快走,有人追杀来了”。
话语中竟还略带着一丝兴奋的意味,以至于听起来还像什么了不得的快乐事情。
“追杀,什么追杀,小娘嘴上问着,可脚步还是跟着一块,同样的两个人,同样的场景,只是所谓追杀的人不同而已。太多次了,以至于小娘都习惯了这种遭遇。
“小兔崽子,你个小兔崽子。别跑,让我抓住了,要砍了你的双手”。
小娘回头一看,是村子里的铁匠胖熊。小孩子有两百多斤的身躯,跑起来的时候全身肥肉都在晃动。再看了看清水手中锋利的刀子,她也就全都明白了。
没有丝毫停顿,两个人都快速跑着,很快消失在了胖熊的视线里,毕竟对于奔跑这件事情来说,身材肥胖总归是吃亏的。
气喘吁吁的胖熊,满脸通红。
老子要宰了你个小崽子。
吼叫声蔓延很远,顺着风的方向,坠落在太阳刚刚下沉的山坡那边。
清水回到家的时候,天上已经挂上了细碎的星子,月亮很大,照得大地明晃晃的,边原地带,夜晚的风很凉,有时候会刮起小股的龙卷,看起来像晃动的螺旋。
清水还在和小娘聊着村里鬼怪的故事,小娘跟他说苏阿婆家小儿子便是被井中狐妖给媚了心神,神智混乱之后自己投入那枯井底,清水啊,你以后可别被狐妖给勾了过去,再说那狐妖,长得可是美了。
“我才不信呢,再美能有我小娘美?我小娘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再说了,什么妖魔鬼怪,我可是有这桃木剑呢,一剑斩三千,统统给打杀了”。
“你小子啊,油嘴滑舌倒是有一套”。
小娘听了,脸上笑靥如花,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这个二十多岁,还没出嫁的女人,没有浓脂艳粉的装饰,已经美得惊人了。
小娘笑起来的时候,脖颈处那道细长的疤痕被清水看见,自清水记事起,就一直存在着,清水曾问过小娘疤痕是如何造成了,小娘也没有认真的回答过他。
直到看见那张铁青的脸,脸上皱起的眉头,因为过早受劳累生活的压迫,脸上已经有些沧桑的岁月痕迹了,鬓角微微泛白。
清水收起了嘻哈的笑容,手中的木剑也有意无意的往身后撇,低着头。
“娘”,小孩子叫道。
“进去吧,饭还是热的”,女人无奈的说着。
清水小跑进去了,留下了小娘。
年轻女子问道:“姐,苏阿婆怎么样了”。
女人说道“还能怎么样,大儿子二儿子参军去了,这么多年没有丝毫音信,战场之上,九死一生,估摸着是凶多吉少,只剩下个小儿子当宝养着,指望着给苏家传宗接代,谁想到被精怪搞成一地血,当场便晕厥过去了,后来醒了,又吐了几口血,都已经是半截身子埋进黄土里的人了。哪里禁得起这么大的折腾呢”。随后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孩童的小娘连连点头道:“苏阿婆倒真是挺可怜的,晚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姐,你什么时候去她家,跟她唠唠嗑,也开导开导她吧。毕竟日子还是得一天一天过的”。
女人走进屋子,说道:“嗯,这两天就过去,听说过两天隔壁村的大道士也会过去,扬言是要整顿整顿村子。不知道能不能抓住那只妖狐,邪物魔怪,都是杀千刀的”。
说着说着便有些气愤了,以至于扶在木门上的手不知何时变得青筋凸起了。
小娘忽然想到清水父亲便是被妖物给害死的,心头一紧。
“姐,放心吧,大道士肯定是有能耐的”。但语气中并没有多少底气。
女人倒了杯水:“妖物横行清水村子多年了,少有能耐的道长仙人能够抓住些许小妖,最终还是死在大妖手上,清水村子里可是有大妖的。具体是有多高的术法,也没人讲的清楚”。
但这些年,从村子里搬出去的人越来越多了,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但大多数人还是不愿的,祖祖辈辈生存的地方,留下了太多刻在时间岁月里的记忆,亘古难忘,而妖物们显然也是忌惮着某种存在。故而并未明目张胆,大多还是偷偷摸摸的,按村子里人来说。就是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这个一辈子献给黄土地的女人,想了想说道:“不许给清水学习术法的机会,让他好好读书,尽早离开这里,清源城越来越乱了”。
女子点了点头。
清水草草吃完了饭,回到房里,他听见了门外两个女人的对话,撇过头,拿厚重的棉被盖住了全身,抱着他的那把所谓桃木剑,想起那个顽童一样的老儒生,他打心底瞧不起那些所谓的道士高人,而对那个喜欢教他术法的老先生充满了敬意,明日他要去找他来降服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