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会在陆建忠最爱的那块心形滨海湾上举行。
B市已经连续下了三天的雪,滨海湾的海风吹过来是刺骨的冷,陆邵阳在父亲的骨灰前久久站立。
李晞见他站的时间太长,于是替他把肩上的积雪掸掉,“哥,再这么站下去会生病,回室内休息一会儿吧。”
陆邵阳从思绪中惊醒,恍惚地看看李晞,没有答话。
“回去吧,你身体都僵了,郑院长说你失血还没好。”
陆邵阳默不作声地被李晞拉走。
室内的暖气很足,李晞将暖火炉放到他身边,低头倒了杯茶,推给他,“哥,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走一步算一步吧。”
“博翔,我……承担不来的,哥,你不能把这个重担放在我身上。”
陆邵阳笑了一下,低头把玩着手里的品茗杯,“你不也是一步一步干上来的吗,又不是让你空降总裁,放心吧,你资历够了。”
“哥!”
邵阳抿了口热茶,“博翔将要面对的危机是我一手造成的,就算博翔是我建立的,我也没有那个脸面再当总裁了。”
“股东大会连任选举董事的时候,次次你都是全票当选董事长,我半票都没有,你让我怎么服众?”
“大股东不也走眼了吗,全票通过能怎么样?是我感情用事,这件事就算不报出来,也是我的责任。”
李晞拧着眉毛回想这几天在公司遭的罪,还是觉得自己承担不来。
以前陆邵阳当总裁的时候,李晞没觉得他比自己多做了什么,现在想想,只是陆邵阳什么都没说过而已。
他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哥,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程施晓要和梁先生一起走,却让梁先生通过王斯退离境,而她却晃了王斯退一枪,面子上通过了王斯退,实际上是我们送走的。”
陆邵阳嘴角微牵,“……我也想不通。”
“包括上飞机的方式也很奇怪,先去坐了私人飞机,然后在飞机起飞的前一刻换了一架。嘿……我真想不通了,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她不仅把你骗了,也狠狠地耍了一次王斯退。搞得现在王斯退乐得以为程施晓和梁先生都死在境外了,她却安安稳稳地上学了。”
陆邵阳微笑看向窗外,叹了口气,“谁知道呢,她一直鬼主意多。”
想爱一个温暖的小女生,结果爱上的人,她心狠起来比谁都狠;
想爱一个依赖自己的小丫头,结果到最后发现这丫头从来不需要他照顾;
想爱一个稍微笨一些的小女人,结果呢,鬼丫头把所有人都忽悠了。
陆邵阳目光变得温柔,那几天深山裂开罅隙一般的情感崩溃过后,他早已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他不再去夜店、会所买醉消磨时间,王斯退的小情人倒是找上了门。
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晓晓曾经闯过总部大楼,竟然也东施效颦一样地想要闯进去,吸引陆邵阳的注意,但闯的方式却让人大跌眼镜。
当时晓晓见保安拦着自己,生气归生气,那也仅仅只是狠狠掰碎了几块小饼干用来泄气,根本没有为难保安大叔,最后还不好意思地把自己掰碎的小饼干吃进了肚子。
也许是她觉得这事情太没骨气,她吃得着急,还把自己噎得不行,还得保安大叔紧忙倒水给她顺饼干,她又着急又窘迫,巴掌大的小脸通红,当时陆邵阳在监控里看到这一幕,笑了一个晚上。
结果这位小祖宗呢,见保安拦着她,连撕带打竟然和保安撕起来了,怼人嘴炮倒是头头是道,素质可见一斑,也不知道王斯退图她什么。
他内心中的难过被他压缩得越来越小,就像浓缩了思念一样,我依旧那么爱你,甚至随着时间的沉淀,我更加爱你,可是我已经有足够的理智不被这份爱打倒,起码,我能够装得很平静。
你走了,连着我的心和我的事业一起带走,是我心甘情愿的。甚至我犯贱一样的想,在你开枪的一瞬间,我可以笑着中枪。
我没有输给王斯退,我只是输给了我自己的选择。
李晞因为公司的事情对晓晓依然心里梗着一到裂痕,见陆邵阳想到晓晓竟然笑了,他坐在一边不吱声。
陆邵阳揉揉太阳穴,“我回去看看我爸。”
陆建忠最后的刻字还是回归了最初的名字“陆建东”。
建东,建设东方,这是那个年代最司空见惯的名字结构,充满了父母对这个国家深深的情谊。
陆邵阳推开木门,却在推门的一瞬间,正正看见对面的出口处李树深在替一个黑裙子的女人推门,那女人高挑纤瘦,一个背影一闪而过。
陆邵阳怔怔地站在门口缓了好几秒钟,突然就像一道闪电劈下,一股强大滚烫的电流从天灵盖一直击入他的耻骨,他冲到出口处撞开门跟上去。
不远处的停车场上,李树深替她开了车门,挡住车框,小心翼翼地扶她进车里,那动作体贴到了极致,简直就像在对待极其昂贵的璧玉一样用心。
随后李树深开了车门坐在了副驾驶上,车启动开到了滨海大道。
陆邵阳脑子一片空白,他就像着魔一样的跟着车疯狂地跑,嘴里无意识地叫着“妈妈……妈妈……”
他没见过她,但他知道,就是她,她就是他妈妈!
那么多问题想问她,积攒了一辈子的问题都想问她。
妈妈你为什么这么心狠,从来不见我和爸爸;妈妈这三十多年,你从来不想关心一下我吗;妈妈你为什么不来看爸爸,爸爸走的时候还在念你名字……
妈妈……我特别恨你,特别特别恨你,小时候每次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我都恨你,你是世界上最坏的妈妈,管生不管养。
可是,我不知道能怎么恨你……
你既然都回来了,你为什么不见见我呢?为什么呢?我是你儿子啊!
前面李家的奥迪似乎踩了一脚刹车,转瞬又闷了一脚油门,车快速起步,将陆邵阳远远拉在身后。
坐在前排的李树深回头,“他嘴上说不想见你,可是他等你很久了,你真的不要见他吗?”
黑色裙子的女人眼神忧郁地看向窗外,两秒钟之后轻轻摇头,“不见。”
“你那么想他,从他回国之后,你再也没能见到他……”
女人声音忧伤,带着彻骨的心痛,“阳阳现在是恨我的,阿深,我不想在阳阳不理智的时候见到我,我怕我会哭,我也怕我的情绪会绷不住。”
“他一直在追车……”
“……让晞儿拦住他吧,别这么跑,风冷他会伤风。”
都说人在最紧急的时候会爆发出极限的潜能,陆邵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能跑得那么快,滨海湾的风大到把行道树都刮得呜呜作响,他却能沿着滨海路跑得比那阵风还要快。
李晞的车跟在后面终于追上了他,急刹车的刺耳声音响彻天际,李晞再跑了几步才追上陆邵阳。
“哥!”
陆邵阳推开李晞还在往前跑,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他就想看看母亲,他就想知道,这样一个绝情冷血的女人,是怎么让父亲心心念念装在心里装了好几十年,她也配?
李晞被推得一个趔趄,倒退了好几步才站稳,他紧忙追上来,“哥!你别追了!”
陆邵阳理智全无,一掌推到他胸口,“滚!”
雪天路滑,李晞被他猝然一掌杵到胸口,他全无防备,被推得直接倒在了雪地里,可陆邵阳看都没看。
他跑的特别快,他害怕那个女人又不见了,让他的恨意连个能释放的对象都没有。
前面的奥迪停下来,陆邵阳眼神一亮,李树深从车上下来,一步一步向陆邵阳走过来。
陆邵阳乱了逻辑,“……我……她……是不是她?”
“是她。”
陆邵阳顾不得观察李树深的表情,他绕过李树深就要跑向汽车……
“回来。”
李树深的声音很沉很稳,却有那种无法描述的庄重感,从前这种庄重感只出现在自己父亲身上,而李树深向来和善,此刻却……
陆邵阳停住脚步,难以理解地回头看他。
“她……我想问问……”
“她不想见你。”
陆邵阳睁大眼睛错愕地道,“我是她……我是她……”
“儿子”二字他没说出口,因为他似乎知道,他的妈妈一点都不想看见他,那么,她为什么要回来?
“邵阳,海边风大,很李晞回去。”
李晞扶着左腿,一瘸一拐地从后面走过来,“哥……咱们先回去吧。”
陆邵阳一动不动,执拗地看着李树深,“我要见她。”
“你见她想要做什么?”
“我想问她有什么脸回来,我父亲死了,她回来了有什么意义!”
“还有呢?”
陆邵阳被母亲到现在还不愿见他的做法激得颤抖,说出的话愈加过分,“还有,我想问问她,她这个母亲做得不内疚吗?她不想要孩子完全可以不生,生了就丢开算什么!她自己的亲生儿子她见都不见一次,她还算是个女人吗!”
“如果这样,那你不配见她。”李树深声音依旧沉稳,仿佛陆邵阳现在的反应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不配?”陆邵阳指着心口,难以置信地反问,“你说我不配?”
“对,你不配。”
陆邵阳从来尊重长辈,李树深的话他一次都没有顶撞过,这一次是平生例外,他说:
“李树深,我敬你是长辈,不反驳你。但这是我陆家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他说完话就往车的方向走,李树深眼疾手快拉住他,反手就是一巴掌!
陆邵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打得发蒙,印象里李树深的脾气温柔至极,从不红脸更别提打人,陆邵阳怔怔地看着他,半天回不过劲儿。
“清醒了吗,邵阳?”
陆邵阳仍然发怔。
“你母亲和你父亲分开,丢下了你。你父亲没怪她,我、砚宁、相识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人说过她一句不好,你难道不想原因?”
“……”
“如果你蠢到三十年想不通这么简单的道理,那我告诉你,丢下你,她比你难受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