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阳将车开至玄武路,停在18号门口,孤身一人下车走近俱乐部。
秦帮的人向来守规矩,见他进去,都是略微颔首。
为首的人戴着黑色腕带,上面绣着一个“秦”字,这人邵阳见过,当初在泰缅交界,就是他主持局面。
“陆先生,秦先生在二楼。”
邵阳点头,随着他走向电梯。
电梯门打开,绕过防护栏,便看见秦东忍带着防爆镜侧身瞄准,身旁站着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
离靶50米,枪枪中环。因为消音器的缘故,子弹出膛的声音并不大,但后坐力很强,饶是秦东忍臂力惊人也是往后一震。
是那个白色连衣裙的女人先发现的陆邵阳,她换上一副笑容,向着他走来。
“是陆先生么?”
那女人转身的一瞬,陆邵阳一怔,似是不信。
秦东忍闻声放下枪,转过身,一边摘下防护手套,一边对那女人说了句“你先下去”。
那女人听话地点点头,迈着说不上妖娆的步态进了电梯,擦身而过之间,还妩媚地向陆邵阳笑了笑。
邵阳难以形容什么感觉,只觉得违和,白色连衣裙原本能将人显得素净纯真,而这女人显然不是这种人。
见他愣神,秦东忍倒是笑了。
“很像小爱是吗?”
“……是。”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比你愣神的时间还久。”
“……嗯。”
身后的冰箱里冰着啤酒,秦东忍从里面拿出一瓶,抄起桌子上的空弹夹向瓶盖上一敲,金属瓶盖崩飞落地。
“喝点酒吧。”
邵阳接过酒,仰头灌了一大口。
秦东忍兀自开了瓶酒喝了一口,凉酒镇人心,他皱皱眉,“去年遇见的她。当时是在傅家开的会所里,她嘛,是个小姐。”
“傅云韬的会所?”
秦东忍点头,“对,说起来还算是你的同学是吧。”
“是,我和他一起在剑桥读经济学硕士。”
秦东忍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唐突地问了一句旁的,“他结婚了吗?”
“没结婚,”邵阳疑惑看他,“怎么了?”
“去年他带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吧,那孩子叫他爸爸。”
“那不是他儿子。”
老傅的感情生活也是异常坎坷,从英国那场鸡飞狗跳的相遇开始,一直到回国,“折磨”了他多少年。当时陆邵阳还嘲笑他,说自己感情生活空白也有好处,随便和什么人结婚也不遗憾。
现在想想,打脸啪啪的。
想到这里,陆邵阳竟然苦中作乐地低头笑了。
“说远了,接着说她。”秦东忍随意转握着酒瓶,继续讲,“……第一次见她,我就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她就是小爱,她一定是小爱。”
“我什么都没做,就坐在沙发上愣神,邵阳不知道你明白吗,就是那种虚幻的梦境和现实交替,我真怕我眨眼睛她就不见了。我没想到,她见我看她,立刻上前蹲在我面前给我倒酒,表情……嗯……是那种,总之,是小爱绝对不会作出来的表情。”
秦东忍还刻意漏掉了一点,那女人蹲姿诱惑,宽大的领口明晃晃地露出深沟。
邵阳点头,方才那女人向他笑,他就知道她不是小爱。
“她不是小爱,但是我还是花钱买下了她。我没动她。十年了,小爱死后,我秦东忍在这B市混了整整十年,在C市遇见她,我才真正说服自己,世界上再不会有小爱了。”
秦东忍没什么表情,从小在血腥暴力的环境长大,他的情感早已迟钝,哪怕生死他都看得清清淡淡。
邵阳侧头看了一眼秦东忍,被岁月洗礼过的男人永远这般淡漠。陆邵阳能猜出他为什么会出现在C市,大概当初就是他让人在暗中保护晓晓和谨错,只是千算万算,漏掉了父亲生日这一环。
“邵阳,小爱死的时候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我一直以为我是个没有心的人,小爱因我而死,我却感觉不到任何悲伤。遇见她的那个晚上,是十年后我第一次喝醉,我突然之间说服了我自己,小爱真的死了。”
小爱的死太过惨烈。一个游刃在暗黑中的男人,一个单纯的转校女学生,故事简单又残忍。
人的感情有时候很扭曲。
目睹至亲至爱的死,有的人第一反应是无法控制的情绪崩溃,比如大哭,比如整夜整夜无法入眠;也有的人第一反应是极其理智,他们会照例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像一个机器人,周而复始,没有任何破绽。
在这种理智之中,余生的某一天、某一时辰、某一地点,亦或是看见了某一人,他的情绪反而在迟钝中倾塌。
“我初次见小爱是因为她被几个女孩欺辱,几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围着她又打又骂,用词极难听。我等人接头,闲来无事坐在巷口看热闹,看着看着,我看明白了,原来是小爱刚转到这个学校,就被一个小太妹喜欢的男生看上了。我就想,一帮小丫头片子还没成年,一点小破事,怎么骂人、打人这么狠呢?我向来不愿管闲事,那天我没忍住,进去把她扯出来。”
秦东忍的思绪陷入往初,目光变得柔和。
“……她跟在我后面,见到一个老婆婆卖酸梅汁,她想请我喝以示感谢,可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我,第一次叫我,她叫我‘那个好心的小哥哥’。呵……我是个什么人,杀人放火金腰带,十多年前,我什么不敢做,我又什么时候好心过?她这样称呼我,你说可笑吗。”
秦东忍笑出来,笑声干涩,邵阳听得枯心。
“故事的结局你都知道,她好心的小哥哥,害死了她。”
秦东忍虎头蛇尾地讲完了这个故事,两个人沉沉地静默着。一个人目光定定地看着五十米开外的靶心,另一人看着近处的步枪。
半晌之后,秦东忍继续说道,“那天在傅云韬那儿,原本我并没有想买下她,因为我知道,她和小爱除了那张脸,没有一点一样的地方。可是我推开包间的门,想去天台冷静一会儿的空档,看见几个女人扯着她的头发狠命地扇她,就这一刻,我突然想起来第一次见小爱的时候……”
手中的酒凉得镇人心。
良久之后,秦东忍开口,像是问邵阳,又像是问自己:
“我常常想,如果当初知道结局是这样,我会选择在什么时候离开她。”
邵阳默默灌了一口酒,低头把玩酒瓶,缓声说道,语气像是在说服他,也像是说服自己:
“你爱她,所以即使你离开她,那帮人照样不会放过她。东哥,那是意外,不是你的错。”
“我爱她,但是我可以选择离她远一些,或者不表现出来,这样他们就不会盯上她,归根到底,是我的爱害了她。”
陆邵阳无意识地紧紧攥住酒瓶,恍然间似乎明白秦东忍想要对他说什么,他乱了呼吸,心思浪潮翻涌。
冥冥之中,心底一个微弱的声音不断地洗脑自己,东哥和他完全不同:
东哥是游走在刀刃上的人,而他不是;东哥在暗黑中生长,他不需要一个优秀的继承人,而陆家必须有继承人……
陆邵阳沉默不语。
“邵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秦东忍扫了一眼沉默的邵阳,继续说道,“在你的圈子里,两方结婚如果没有爱情那还好,如果有爱,就相当于给对手展示出了软肋。这种情况下,大家除了请专业的安保公司之外,一般都会选择把妻子儿女送出国。你舍不得送她走,你又怕她出事……”
“有我在,我不会让她出事。”邵阳嘴硬打断道。
“所以你的方式,就是把她禁足在你身边?”
“……”
“你有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过这种生活?”
“这是我们这种人的该承受的……”
秦东忍打断道,“你是男人,建安是你的,你不得不承受,她呢?”
“……”
秦东忍叹了口气,“把她送走吧。起码在风波结束之前,把她送走吧。”
“我会时刻在她身边,她不会有问题。”邵阳依旧不松口。
“邵阳你是人,不是神,只要是人都有漏洞,你防得住一时,防不住一世。李嘉诚千防万防,张子强还是绑架了李泽楷,陆邵阳,你不害怕吗?”
害怕,怎能不怕。
哪怕他再聪明、再工于心计、再心有防备,也架不住有人不断地放冷箭,况且那么多人需要他顾及,他又能分给她多少保护?
秦东忍说完了想说的话,放下酒,自顾自地带上手套和防爆镜,抄起案台上锁闩的枪,重新开闩。步枪牢牢抵在锁骨上,“嘭嘭”放了最后两枪。
对面靶后的工作人员将靶纸取下来,直接订入双孔活页夹,写上日期。
这是陆邵阳最服他枪法的地方,最后的两枪,相当于秦东忍在靶纸打了两个活页孔,50米射击能达到这个精确度,确实是常人很难达到的。
秦东忍回过身,问了今天的正题,“今天找我,想要我做什么?”
邵阳从沉思中回神,“帮我盯住王斯退。”
秦东忍没有显出吃惊,他随意地将枪放入枪架,嘲讽道,“要我说,你们这些资本家一个个也没比我们这些人高贵到哪去,算计来算计去,也不腻歪。”
邵阳沉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是倦了,但是风不止。我吞了他的中盛,这是资本活动,若他融资和我资本对抗,我无话可说,但是他想搞歪门,也不会那么容易,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秦东忍点点头,换了个话题,“比起王斯退,我更想知道,你准备怎么对付高乔海。”
陆邵阳随手拿起弹夹,一颗一颗地退子弹,“我原以为把他扔到监狱,而后将启东股票直接打停牌,他会长记性。”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如冰般寒冷。
“你想做什么?”
“我不要他命,剩下的,你看着办。”
秦东忍认真看了看他,点头答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