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了！”晓晓恨恨地扔掉笔、丢掉书，翻身窝到沙发里。
从早上开始眼皮就一直跳，跳得她心慌。不知为什么，这一上午心口闷得紧，一口气舒上来，又连打两个喷嚏。
梁赋程端来红糖水，里面的枣子浮在上面，圆圆滚滚的，蒸腾着热气，看着就很暖。
“怎么了？”
“不想算了。”
梁赋程捡起丢在地上的书，他知道她心情不好，就算她再怎么装开朗，她也装不出来那种内心的快乐。
数值分析里，“病态问题与条件数”这一问题用英文学习确实很难，晓晓多年不上学，加之心态不好，做题简直一步一个坎儿。
“算开了？”
“没算开，想开了。”
数学真是万恶之源，都说人逼急了什么都能做出来，就是除了数学。
佛了，晓晓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脾气，背对着梁赋程不起来。
“你下午有课。”梁赋程好脾气地说道。
“不想去了，去了也学不会。”晓晓闷声说。
走的时候壮士断腕一样地下定决心，今后再也不想他、再也不关心他的消息，只有离开他才能做自己。现在真离开他了，真的可以上学，却又窝在心里的难受。
梁赋程捡起笔，一边在书上替晓晓划出重点概念和解题步骤，一边调侃开解着，“学生不爱上学，就和老师不爱上班，是一样一样的。”
“……梁教授不爱上班？”晓晓赌气揶揄他，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生了梁赋程的气。
梁赋程仿佛没听出她的赌气，依旧认真划重点，“梁教授本来也不爱上班。”
“梁教授是为了科研而生的，科教兴国、国家栋梁，我等榆木脑袋比不了。”
晓晓的话语愈加过分。
梁赋程放下笔，推推眼镜，回头看团在沙发里的她。
“生我气了？”
“……”
“我情商不太高，我哪里不对，你……”
晓晓“腾”地坐起来，红着眼眶看他，语调抬得老高，“梁赋程，我背叛了你，我再重复一边，我、背叛了你！”
梁赋程和情绪激动的她，相比显得无动于衷，“我知道啊。”
晓晓指着他的心口，“你、对我那么好，”她复又指向自己的心口，“我、却背叛你。”
他点头。
他的无动于衷彻底激起了晓晓的情绪。如果他大发脾气，他骂她一顿，晓晓还会好受一些，起码她还有的补偿他。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仍旧对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凭什么每次都对她这么好，凭什么啊！
“你为什么不问我原因？”
“我知道原因。”
“梁赋程你是傻瓜吗？你是科研学习学傻了吗？你对我这么好，我就拿这个回报你，你一点都不生气？”
梁赋程摘下眼镜用衣角轻轻擦拭，动作慢条斯理。晓晓一腔的脾气就这样被他缓缓慢慢的动作平复，她的眼神渐渐脱离怒气，变得愧疚。
平心而论，他长得很让人舒服。
不是陆邵阳那种矜贵冷清的气质，也不是李晞那种明朗清逸的少年气，他是很典型的知识分子的气质。晓晓曾经替他买过一副圆框眼镜，他带上的时候，有点像民国时的学子，儒雅不显文弱。
他很优秀。
尽管晓晓深爱另外一人，她都不得不承认，梁赋程是个非常优秀的人。
虽然他从没说过，但是晓晓知道，在加州理工聘任的教授里面，梁赋程是唯一一个三十多岁的亚裔教授。他的研发水平、个人能力，在国内能用一己之力撑起启东，在国外他能轻易获得教授头衔。
晓晓生气，非常生气，气他为什么这么傻，被她利用了还不恼怒，更气自己的卑鄙。
梁赋程重新戴上眼镜。简简单单低头擦拭眼镜的功夫，他已然整理好全部思路，就像解开一道极其复杂的逻辑题，抽丝剥茧、层层清明。
“晓晓，你觉得我太无私了，是吗？”
“是。”
“无私到……让你替我难受，对吗？”
“对。”
“你错了。”
晓晓惊讶而疑惑看他。
梁赋程认真看着她，“你看过小说，里面女主角是正义善良的，扮演女配角的恶毒继妹恶毒后妈是丑陋的，她处处为难女主、污蔑女主，让男主误会女主，女主却像百合一样圣洁，次次原谅她，是吧。”
晓晓抿着唇想了想，点了点头。
“我想问你，这个世界上，除了好人，就只有坏人吗？”
“……”
“我不是好人当然也不是个坏人，晓晓，我只是个正常人。只有最天真的孩子才会看只有好坏之分的故事人物，因为幼稚简单不用动脑。”
“……我不明白。”
“我是正常人，正常人都有私心，换句话说，我是个自私的人，所有人都是自私的人。”
“……你……哪里自私。”
梁赋程侧过头看向地板，缓了几秒钟，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复又看向她。
“……六年前，你抛弃一切离开陆邵阳，从B市孤身坐车来到C市，下了大巴车，在肯德基里，我捡到了你遗落的身份证。”
晓晓颦眉看他，似是不懂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这段往事，但她还是点头回复，“是，我还记得我们撞个满怀……那是我们第一次遇见。”
梁赋程平静摇头，“那不是我们第一次遇见。”
“嗯？”
“六年前的七月二十一日晚，晴空万里，碧海无波，随着万枚礼花升空，长桥对面降下仙女，她浅浅微笑，徐徐走向长桥对侧。洁白头纱从天而降，笼罩她的美，让她的微笑变得朦胧。”
晓晓睁大眼睛震惊看着他，他……他怎么……知道。
“长桥百米，我坐在顾老身边，看着你走向他——程施晓，你以为我是陌生人，只是路见不平救你于危难，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你是谁。”
他……他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他接近她是有目的的？
这个认知远远超出晓晓的想象，她从没想过坦荡如梁赋程，竟然是带着目的接近的她，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晓晓的脑子像炸开一样，嗡嗡地响，她觉得自己对世界的认知在这一瞬间全部颠覆了。
梁赋程是她最相信的一个人，没有之一，可是这个人就这样坦坦荡荡、心平气和地对她说，我接近你，是因为我早就知道你是谁。
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而且不单纯。
“赋程……你……”
“晓晓，我不是好人不是坏人，更不可能是圣人，你未婚怀孕，生产需要准生证，我只认识你两个月，我为什么要救你？”
晓晓猛地想起那天遇见他的景象，他也是一身西装，他告诉她，他是Q大学习化学的博士，可是Q大明明在C市，他却是从B市坐大巴车来的！
从前不甚注意的种种细节，此刻因为他的坦白而通通串联明晰，晓晓傻住一样看他。
某种不清晰的第六感从脑海浮现，他的目的，该不会是……
“你为什么要……救我。”
梁赋程替她整理额前的碎发，轻声道，“你猜到了，不是吗？”
“谨……错……”晓晓哆哆嗦嗦地说出儿子的名字，整个身体过筛一样地抖，不受控制地下意识躲开他伸来的手。
梁赋程的手悬在半空中，而后慢慢地、慢慢地放下。
几句话之间，她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已然噙满泪珠，她仿佛不敢信，像是猛地想到什么一般，重新俯身倾向他，握住他的前襟领口。
“可是你花了25万救了我和谨错，事后……事后……你没有……没有把他……”
她无法忘记她摔倒在门口，梁赋程惊慌失措地抱她去医院；她也无法忘记梁赋程为了救她，不仅花费了全部的25万，还冲进了正在直播的学术研讨会。
他对她这么好，怎么可能……只是想利用她。
“因为我爱上了你。”
这个世界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也不会存在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的配角，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他都首先是个人。
不爱时，尚且能用理智操控欲望，做出理性而对自己有利的事情，他想利用晓晓和孩子勒索陆邵阳，求得平步青云。
可他爱上了，他的每一步做法就变得感性而没有道理的，本想勒索，却变成他掏空全部钱财，不顾一切地求她活下去。
诈骗犯爱上了被骗者，倾尽一切救了她。
又讽刺又可悲，梁赋程与她，从一开时就是错的。
“晓晓，你今天冲我发脾气，和我赌气，不是因为气我，是因为你心疼我。这，就够了，我很知足。”
晓晓呆呆地看了他半天，似是根本没懂他的意思，好久之后她勉强噙住的泪珠突然滚滚落下，哽咽哭道，“啊……你怎么这么傻呀……你是不是傻啊……”
“赋程你傻了吧……你只是想要害我，可是你从没这么做过，可我却……我却真真正正做出了害你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原谅我……”
她哭得惨兮兮，将近一个月积压在心里的情绪突然释放出来，又裹挟着突然得知的秘密，这些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她除了哭以外，什么也做不出。
梁赋程的目光依旧理智，逻辑丝丝入扣，仿佛已经解开了一道极难的数学题。
“我说过，是人就是自私的。你爱陆邵阳，在我和他之间你选择了他，这无可厚非。”
“可是……”晓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可能回不去了……都是我做的……你本是无辜的人啊……我欠你那么多……我拿什么还你啊……”
“真傻。”梁赋程替她抹掉眼泪，这次她没有躲开，就那么一边泪眼滂沱地看着他，一边抽噎。
“你不是在还么，你在陪我出国。我多幸福。”
你住在我隔壁陪着我，我比陆邵阳幸福多了。
你这个笨蛋啊，别再愧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