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晓在机场出口的大厅里,孤单地坐了好久。
机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焦灼等待归人的妻子,等来她的丈夫;寻觅子女的夫妻,等来了他们的儿子。
晓晓有点茫然,也有点恐慌。
她离开B市,已经快一年了。这一年,似乎什么都变,也似乎……改变了好多。
梁赋程的短信发来,问她是否平安,她回复,我很平安。
她突然有点不适应全都是中国人的地方,他们说的话,不用她凝神倾听就能理解,他们的肤色和瞳色,也是与她一样的。
那种熟悉的陌生感,让晓晓手足无措。
很快梁赋程回复了她,要勇敢。后面带了一个暖暖的小笑脸。
晓晓浅笑。她确实该勇敢。
她站起身,裹紧斗篷,带上口罩,走出了航站楼。
机场还是原来那样,她想起自己傻兮兮地往高架桥上走的场景,不禁莞尔。年纪小的时候,总是能干出一点……不那么像正常人的事情。
她扬手打了一辆车。
出租车司机还是自来熟,很能唠嗑,天南海北地侃大山,一会儿问她美国的风土人情,一会儿问她专业上都学了个啥。
也许是司机大叔的亲和力太强,一通胡吹海侃之下,晓晓莫名地不再感觉那么紧张,甚至,她还笑了笑。
静安小区。
到了。
“丫头,到啦。”
晓晓有点愣神。
出租车司机回头看向后排的晓晓,调侃道,“丫头,到啦,你该下车了。怎么,离家太久了,你不认识家了?”
“啊,哦哦,”晓晓紧忙掏钱给他,“师傅,给你钱。”
她孤身下车。
静安小区的一切,都是曾经的样子。
花坛、小喷泉、扶手上的铜绿、斑驳的墙漆……所有的所有,全都没有任何改变。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时间静止一样。
晓晓莫名疑惑……没有改变,可时间……距离她离开,已经过去五年了。这里竟然没有时光走过的痕迹。
就像是,有一个人,在用他的力量,将这里的所有封印。
他在用力将一切,静止在她离开的那一年。
“诶!内个小丫头!”司机师傅在她身后喊道,“小丫头咋一直愣神呢?真不认识家了?还是这儿,丫的根本不是您家呀?”
“啊?”晓晓被他唤的回头,一脸困惑。
“还没反应过来啊!”司机师傅无奈了,“丫头诶,你行李还在后备箱啊!我要是一脚油门儿开撩,B市这么大,你可就找不见我啦!”
司机将小行李箱递给她,还不忘絮絮叨叨地嘱咐着:
“小闺女家家的,到哪儿都得多长个心眼,社会这么乱,你又看起来单纯,你家人也放心你一个人出国,要我家小闺女,可得看住了……”
……
“我要工作。”
“不行。”陆邵阳冷着脸,坚决否定,“社会这么乱,你又单纯,我不放心。”
陆邵阳曾说的话还在耳边,可这里,她已经五年没回来过了。
“丫头我可走了,注意点安全啊……”司机嘱咐完一句,一个倒车,离开了小区。
静安小区。
就在这个花坛旁边,五年前她也曾下了出租车,转身第三次遇见他。
她还记得他说话讨厌的样子,威胁她、欺负她。
她也记得他在她发烧之后,送她回来的样子,她说谢谢,他脸红了。
那句谢谢,其实她是不情愿的,还带着刻意讨好他的意思,她猜得到,他对她的小心思是知情的,可是三十岁的他,还是像个青春期的小男孩一样,红了脸。
这个人,他似乎从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好好地表达“我喜欢你”。总是能将一件喜欢她的事情,表达得别扭又让人讨厌。
想起曾经拧巴的他,晓晓拿着行李,“扑哧”一下笑了,一滴眼泪落在地上,消失不见。
她一步一步往楼梯上走,就像从现实中,走回到回忆里。
司机师傅没说错,在整个B市,只有这里,是她的家。因为只有在这里,她才开开心心地笑过。
防盗门还是原来的防盗门。
晓晓屏住呼吸。
颤抖伸手。
旋开房门……
……
就像是她踏入了时空隧道,漫长的隧道终点,是她躲不开的回忆。
那些回忆,如尘暴一般,铺天卷地地将她周身笼罩。
她心里克制住情绪,努力让自己冷静的城墙,就在推开门的那一刻,轰、然、倒、塌……
客厅一尘不染,窗明几净,程施晓一步一步地挪进屋子。
她以为这里,会是破败凌乱的样子,毕竟……她离开,已经五年了。
一间五年没住人的房子,难道她会期盼,它如初一般干净整洁?
可是,这里就是她离开时的样子。
就是如初的样子。
不多什么,不少什么,甚至……他求婚之前,他与她争吵,他摔毁的钻石玫瑰,还凌乱地落在地上。
钢化玻璃罩里面,封存着属于小王子的玫瑰。即便破碎,她也永远都是小王子的玫瑰花。
当时她知道他想说什么。
她是他独一无二的玫瑰,他又何尝不是她独一无二的小王子。
那个人封存了屋子里曾经的甜蜜,也封存了屋子里曾经的争吵和痛苦。
晓晓就那么呆呆地、呆呆地,看着定格的这一切。
不知从那一秒开始,她已经泪流满面。
沙发还是那个鹅黄色的沙发,窗户还是曾经的窗户,客厅与卧室之间的琉璃隔断,还立在那里,上面还有那枚鲜红的唇印——
她在家闲的无聊,涂了口红,调皮在琉璃上印了一个唇印。
这个屋子,就像记忆的隧道,直接将她拖回曾经。
书桌上,她的小黄鸭水杯还在上面,还在她最习惯放置的位置。水杯旁边放着一个围巾……
淡蓝色的围巾,皱皱巴巴,全是羊毛结,丑得人神共愤。
那是她织的。
她还记得,当时陆邵阳以为这个围巾,是她给童辉织的,他冲她发了好一顿脾气,把她按在门上,狠狠地亲吻,然后摔门就走。
她以为他喜怒无常,她特别害怕他这样发脾气,可是……她真的不敢想,原来这是因为他爱她,所以他嫉妒。
她从没见过他围过这个围巾,她以为他早就丢掉了,然而,它就这样好端端的摆在这里。
它就这样一直被陆邵阳珍藏着,就像这段记忆,就这样一直被他默默珍藏着。
一个烟盒格格不入地放在书桌上,晓晓拿起来,打开烟盒盖……
“计生委提醒您,吸烟有害健康。”
晓晓扑哧一下笑了,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书桌上,她想不到,连这些细枝末节,他都留着……
与她相关的一切,他全部留在这个属于他们的世界里。然后一丝不苟地封存。
他什么都不曾告诉过她。
他有多爱她,他多么深刻地维护着这段记忆,他为她做过什么,又牺牲过什么,他全都不曾告诉过她。
若不是德乔是意大利人;
若不是那一天是二战胜利纪念日;
若不是加州理工的活动送电影的碟片;
她都不会知道,TiAmo原来不是“你好”,而是“我爱你”;
她也不会知道,阿蒙没有把海伦拖到树林里一枪毙命,是他亲手送海伦走的,用自己的生命换了海伦活下去。
晓晓捂住唇,闭上眼,泪如雨下。
书桌上还放着一个黑色的皮质本子,这个本子,是这间屋子里,唯一一个不属于她的东西。
她拿起本子,只觉得异常熟悉。
……
“你是谁?”她一脸警惕地看他。
他竟然笑了,一脸闲适地靠在礼堂门口,反问道,“那你觉得,我是谁?”
嗯?晓晓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半晌才回复道,“值日生?”
……
这是他的本子,就是他们初次见面的缘起。
晓晓颤抖着手,翻开。
本子的内容奇怪。
前面的字迹笨拙,中间的字迹工整,后面的字迹乖张狂放。
她突然明白,这原来是他的日记本。那一年,她捡到的是他的日记。
她翻开……
……
妈、妈……为什么我没有妈妈?
是不是我优秀一些,妈妈就会要我。
英国圣索亚医院的小护士,她眼睛真美,我想我妈妈应该就这么漂亮。
羡慕李晞,李太太织的毛衣好丑,但我也想有。
我好像不该往兔子嘴里塞巧克力。
尊重对手、克制自我、坚持忍耐。
东哥笑话我养兔子!我还没笑话他那只藏獒又蠢又丑呢!
我比东哥高了!
东哥太狠戾,藏獒只是不听话,东哥直接用锤头直接凿死了它。说不出什么感觉。还是我的熊猫兔可爱。
逞凶斗狠不是我的本性,而是我的伪装。
……
我要去英国了,父亲没有不舍。
优秀是件很难的事情。
剑桥很美,我很孤独。
……
累,一直在硬撑。
不喜欢夜总会,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那些女人。
真他妈的累!电视剧都他妈的是骗人的!总裁要是有空天天搞对象,公司早就他妈的黄了!
公司要步步成长,我要学会忍耐。
公司是信仰。
早晚吞了启东和中盛,让他狂。
……
哈,我像值日生吗?可爱。
她太可爱。像我的小兔。
她捡到了我的日记,我默认她捡走了我的心。哈哈。[嘚瑟一下]
为了区区20万就能放弃她!好,那我要她!
我要守护她的单纯。
生命开出一朵小花。三十年间,第一朵小花。她是我的。必须是我的。[画一朵小花]
她织的围巾好丑,可我很幸福。[画个心]
我不敢给她打电话,因为我知道她不想我。[伤心]
偶尔像条小狐狸,依旧很可爱。[真萌]
她叫我“阳阳”,给我唱摇篮曲。我的心都要化了。
如果她爱我,我该多幸福。
什么叫做不想做兔子,想做一匹马,不懂她。[疑惑]
爱是卑微,甘之如饴。
我要结婚了。对不起。我是真的爱你。
爱尔兰法律不许离婚。真好,这样她就不能随便丢弃我。
……
她,走了。戒指、钻石玫瑰、钱,她什么都没要……当然,也没要我。[心碎]
开完会去静安休息。睡着了,醒来时天黑一片,窗外万家灯火,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她是真的离开我了。
我一直以为她是我的从属物,其实我是她的附属品,只是我不承认。
快过年了。今年业绩很好,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成功。
我好想她。
一直觉得她是我养大的小兔,其实,我是她不喜欢的饲养员。
为什么所有人都离开我,父亲、母亲、她……都不要我。
原以为爱是占有,才明白爱是放手。
后来我才明白,礼物的价值在于赠与者的是谁。
15元的铃铛不如150万的钻石玫瑰,原因无他,只在于她不爱我,仅此而已。对不起,是嫉妒让我毁了你的生日礼物,我并非想和你发脾气,我只是很恨我自己。
[后付玫瑰手稿,署名:陆]
[尾]我的三十年,若有她相伴,才不算白活。可我没有这个运气。
日记终结。
……
本子上,有他儿时的涂鸦,有他生意场上的心得,也有他背负压力的痛苦,中后页数里,最多的……还是她。
她笑,她哭,她不高兴,她害怕,她赌气,她拧着脾气讨好,她发自内心的开心,全被他记在本子上,也被他记在心里。
他是冷淡的性子,平常时就不爱说话,和她在一起时,他也常常静默地想事情。
此刻,在他敞开心扉的日记本里,他还是很少、很少才写一两句。所以堪堪三十年,他也只用了这么一个本子。
可是,这本子里的每一句,都是他用心血写的。
原来,他爱她,远比她想象之中,还要多得多。
他的爱浓重到悄无声息,浓重到若不是巧合重叠,她都不会发现,原来他这样爱她。
大滴大滴的泪珠落在纸张上,层层叠叠地留下泪痕,她不曾回来的这些年,他都曾如此珍重地对待这些记忆。
她僵硬着身体,慢慢走进卧室……
她的小鸡仔小鸭子的黄色小被子,她暖黄色的窗帘,她放在床头上的小黄鸭布偶,她放在书架上的注册会计师书籍,她随手画的小涂鸦……全都在她原来的位置上。
就像她七年间不曾离开过。
……
她伸手抹去眼泪,门口传来“啪”的一声……是旋开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