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邵阳回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他一只手拿着保温盒，另一只手压开了病房的门。
病房里，晓晓坐在床上，静静地低头看着手里英文书，眼神专注认真。听闻他推门，她转过头看向他，冷空气从门口窜入，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
陆邵阳回神赶紧关上病房的门。
“……我来晚了。”
“没关系，我不是很饿。”
陆邵阳点点头，勉强地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将保温盒放在床头，替她取出饭和菜。
“我第一次做这么复杂的……菜，那什么……也许做的不是很好吃，你如果吃不下，就不要……吃了，别勉强自己。”
他放慢语速，努力控制自己的语气，让它与平常说话并无区别，可还是有些断续不自然。
晓晓放下书，笑了，笑容温柔纯净如初。她走过来，替他脱掉外套，动作熟稔，就像那些年两个人住在御景苑里，他下班回家，她迎他入门一样温馨和睦。
陆邵阳向后退了半步躲开她的手，“我风衣太凉你不要碰，当心染上寒气。”
“我的病快好了，没事。”
晓晓接过保温盒，坐在床上，低头闻了闻，“很香啊，我很久都没吃过了，”她抬头看见陆邵阳站在一边，笑道，“你不要和我一起吃吗？”
“我……”
“坐下来一起吃呀，我又吃不了太多。”
陆邵阳沉默着拉过椅子，坐在床边，接过晓晓递来的碗。
晓晓径自夹起一条肉丝放在嘴里品尝，她嚼了几下，那双漂亮的杏眼慢慢弯成两轮小月牙，眼眸汪水带着满足笑意，“很好吃的！”
“真、真的吗？”陆邵阳压着嗓子，匆忙低头掩住情绪问道。
“真的！非常好吃！”晓晓拿起小勺子舀了一勺鱼香肉丝，将它与热腾腾的米饭拌在一起，浓郁的汤汁遇上米饭，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让人闻着垂涎三尺，晓晓舀了一大口吃下去。
“你尝尝呀，你做得真好！”
她的食欲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一口接着一口，不间断地吃，菜与饭用勺子拌匀，塞满了她的口腔，“好像我上学时候的味道啊……”
因为嘴里有饭，她吐字不清晰——其实她也不敢让自己吐字清晰，因为没有食物做伪装，他一定听得出来她的声音里已然全是哽咽。
她吃得太多了，几个小时前她喝过粥，此刻又不停地吃饭。一盒鱼香肉丝是两人份，陆邵阳一直在看她，根本没动几下筷子，而饭盒中的饭和菜都已经下去了一大半。
陆邵阳拿走保温盒，“……你别吃了。”
“不要，”晓晓赶紧抓回保温盒，捧在怀里护着，“为什么不让我吃？这么好吃。”
她不断地吃，使劲往嘴里塞饭，她吃得过分的多，是那种远远超出她正常食量的多，陆邵阳忍无可忍，伸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够了，你吃的太多了。”
晓晓顿了一下，耷拉着小脑袋在嘴里重新塞满饭，才敢说出话，“你真抠门，以前总让我多吃，现在这么好吃又不让我吃……”
“好吃下次继续给你做，今天不要吃了。”
陆邵阳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夺走她手里的勺子。
晓晓被夺了勺子却还是没抬头看他，她小声抱怨道，“陆邵阳你怎么这么讨厌……我这么瘦干嘛不让我吃……吃了又不会胖到哪去……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嘛……”
鱼香肉丝褐色的汤汁蹭在她的唇角，显得狼狈又窘迫，有点无厘头的辛酸和搞笑。陆邵阳叹了口气，拿来纸巾替她擦拭唇角的印记。这样的她，他怎么忍心质问她去哪了。
“我学会做这道菜了，以后都给你做，又不是吃不到了。”
邵阳，没有“以后”了，这辈子都没有“以后”了，我就是想记住这个味道，记住我们从偶然遇见到最后天涯各方——我仅仅想记住你。
从一盘盖浇饭开始，再从一盘盖浇饭结束，我只是想记住这个味道而已。
我的心空掉了，所以我只好填满胃部，这样心里的空白就不会显得那么让人心碎。
晓晓扬起头，一双漂亮的杏眼对上他深邃的眼眸，她笑了，眼眸清澈娇憨，“好，那你以后都给我做。”
“……好。”
晓晓从枕边握住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拿出来，而后在邵阳的面前缓缓摊开手掌——一枚S．T．Dupont打火机。
这枚打火机是四年前晓晓离开时带走的，那时候她钱、钻石、珠宝什么都没带走，只带走了这个打火机。打火机背面刻着莫奈的日出印象，是陆邵阳最喜欢的一个火机。陆邵阳当时并不知道自己随身的打火机被她带走了，一直以为是丢了。
此刻看到，他彻彻底底愣住了。
她竟然一直留着他的物品，他根本不敢信，睁大眼睛看她，“这是……”
她弯起嘴角，“还给你。”
“晓晓，你……”陆邵阳呼吸随着感情一起瞬时间变得浓重，他别过视线压住心绪，根本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要离开你。”
陆邵阳回过头看她，晓晓看得见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有水雾蒸腾，他垂下睫毛，
“……好。”
他，终于放她走了。
六年了，她只要在他的世界，他便将她控于掌心。
一开始他调走了童辉，他用权势压迫小企业拒绝她找工作，他像玩物一样将她绑在身边；
后来他们吵架了，他假意放她自由，回手就算计了她的父亲，再次将她逼回来；
他企图用爱尔兰永不能离婚的结婚证明，将她永远禁锢，却不想她会在结婚之夜逃离；
偶遇后，他误会她水性杨花，第二次见面就强上了她，他将她按在床上，不顾她哭泣撕扯她的衣服；
再后来他道歉，可是他还是不顾一切将她绑回南山，甚至限制她的一切自由。
六年里，他始终用手段、用权势控制她，每一次，每一天。
她所追求的自由，在他的强硬手腕之下显得可悲可笑，他从没有松口给过她自由，他一直在用有形的、无形的枷锁将她捆绑。可是，这一次他松口了。
“晓晓……我送你走。”
程施晓愣住，仿佛有些不信。
“我送你走……我说过，在我的圈子里，没有一个人是好人。我不是、高乔伊不是、高乔海不是、你觉得温文尔雅的傅云韬也不是。但我能做到不伤害你，晓晓，这次不要信别人，信我一次可以吗？”
他刻意屏蔽了王斯退的名字，只是不想让她为难。晓晓反问过他很多次“你值得我信任吗”，陆邵阳太清楚她向来不信任他，清楚得让他心碎。
“你想去哪国？”
“……美国。”
“有想好申请的学校吗？”
“……加州理工学院。”
陆邵阳考虑了一下，露出一个根本不像是笑的笑，“是个好学校……我查过你本科绩点，成绩够了，我们晓晓……其实……挺优秀的。”
“邵阳……”
“你要和别人一起走吗？”
“……不……只有我一个。”
“……自己走不安全，你没有出过国，加州虽然治安不错，但是晚上黑人区治安很差，你一个女孩子，还是个亚洲女孩，在那边容易被人盯上……”
陆邵阳乱七八糟地解释，他忘了黑人区在南加州，而加州理工学院在加州的东北部，根本没有黑人区。他只是解释，只是在说话，因为他怕他停下来，两个人就不知道还能说几句话，他更怕晓晓会说，我的事情不再用你管。
“邵阳……”
“还有护照和签证。你没有护照，加急办理需要十天，如果和出入境管理局打声招呼，最快需要三天，我知道你想赶紧走，我让人和出入境管理局的局长打声招呼……”
“邵阳……”晓晓稍微抬高声音打断他。
“签证比较费劲，你没有托福和GRE成绩，想留学签的话，还是要和美国方面打招呼，正好我在加州有商业往来，我让他和联邦教育部说一下，到时候你到美国一边学语言一边学专业课……”
“邵阳……”晓晓再次提高声音。
“我们晓晓其实很聪明，一定可以考下来的，你高考英语成绩虽然不太好，可我教你的时候就知道，你就是小时候贪玩不喜欢背单词，那边有语言环境你……”
“陆邵阳！”晓晓真的控制不住了，晓晓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的语速很快而且不停歇，他就是在说话，不停的说话，可是他在说什么，他自己清楚吗。
陆邵阳的被她骤然抬高的声音打断，他看着她，她亦看着他。
“邵阳，我的小熊呢？”
“嗯？哦……”他慢慢地逐个解开风衣的扣子，露出了他怀里小熊的小脑袋，“它在这里……”
他外面穿着卡其色的博柏利风衣，里面是阿玛尼定制的米色西装马甲，一根银色的扣眼表链穿入马甲的第三个扣子，将他整个衬得贵如英国绅士，他如此正装，怀里却抱着一只软软萌萌的小白熊。
这一幕的反差显得他又滑稽又可笑，晓晓“扑哧”地一下就笑了，笑着笑着，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陆邵阳将怀里的小熊放回到她怀里，替她摆好抱住小熊的姿势，然后将她整个人缓缓放倒在被里，帮她盖好被子。
被子外面露着两个小脑袋，那只小熊还在向他笑，陆邵阳看看那只小熊，再看看泪流满面的晓晓，他牵起嘴角笑了。
“乖，别哭了。既然那么恨我，就不要再哭了。这样我就不会心痛了。”
他笑起来真好看，那双本就带着若有若无笑意的桃花眼微微地弯起来，让人轻而易举沉溺其中。但为什么，这个笑容让晓晓的眼泪流得更加汹涌了。
邵阳，我要忘了你这双眼睛，就当这六年是我穷极一生做不完的一场梦。
现在大梦初醒，荒唐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