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所有的记忆都能淡忘,可这些画面却始终残留在他的脑海里,像是某种烙印,也许最初被掩埋在心底里的某个位置,只是到了现在才慢慢觉醒。
雨夜。
雷声是在深夜里响起的。
起初很远,然后一声接一声,距离拉近。
恢弘的交响乐和噼里啪啦砸在窗玻璃上的暴雨声,混织着轰鸣的惊雷……
如同一场盛世的巨幕表演开幕的那一瞬间……
所有庞大的声响撕开了窗外浓黑的夜。
崇寒从被窝里爬起来,他没有开灯,房间里黑暗深沉。
这黑暗里,崇寒无声地抱着膝盖坐在床中间。
……
颜惜兮被雷声吓醒的。
厚重的遮光窗帘被她拉开一角,瓢泼的暴雨拍打着面前落地的玻璃窗。
一楼院落里,回形的天井廊下点着熹微的灯光。
像是莹莹的烛火,在暴雨、惊雷和恢弘的乐声里挣扎着颤栗着扑朔着。
院落的正中,男人在漫天的雨幕下疯狂地奔跑,大笑,蹦跳。
雷和闪电在他头顶的轰鸣声里把天空撕开一道一道的裂隙,悲怆恢弘的交响乐是他的节拍他的背景音……
男人手里拎着一条长棍,重重地叩击在院中那一个个倒扣在地的金属桶上。
“砰!砰!砰……”
沉闷又刺耳的金属震荡声在雨幕里连成一片,那种仿佛摩擦在耳膜上的噪声混着无数的惊雷与暴雨,像是地狱才会有的嘶叫和哀嚎。
而这嘶叫和哀嚎里、这庞大的剧幕下唯一的“演员”在漫天的雷鸣和暴雨里癫狂地大笑。
他笑得颤栗,笑得面孔都狰狞,笑得嘶哑,笑得歇斯底里。
他笑到力不可支,倒在被暴雨冲刷的泥土里打滚,满身污脏,而他还在笑。
谁说只有痛哭?
暴雨里的男人就在痛笑。
像疯子,像魔鬼。
彻头彻尾,无可救药。
到这一刻颜惜兮才无比惊栗又深刻地知道,他和这世上所有人都不一样。
大人们说的对,他不正常。
又哪止是不正常?
他在暴雨里嘶笑发疯癫狂,他像是在一个无人的孤岛上。
颜惜兮听得到。
他不是在笑。
他在哭。
他不是在笑。
他在喊救命。
他要死了。
谁来救救他这个疯子?
没人回应没人理他。
……
颜惜兮一直跑,终于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跑过客厅,她用尽力气地推开厅门。
她冲进那轰鸣的雷声和暴雨里。
她停在仰躺在暴雨和泥水里的男人身旁。
她蹲下身去。
倒在地上的男人早已脱了力。
他阖着眼,他从来没有这么安静。
他苍白地躺在那里,像一只被抽掉了发条的玩偶,像是观众散场后那个死在舞台中央的小丑。
暴雨冲刷,雷声轰鸣,了无生气。
倒在他手旁的铁棍,铁棍旁边的被他疯笑着敲打得坑坑洼洼凹陷下去的金属桶。
那些金属桶全都倒下了。
露出黝黑的、吃人的、深不见底的孔洞。
刚好容得下一个孩子的身形。
如果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他甚至能抱着膝盖,被完完全全地扣在密不透气的金属桶里。
逃无可逃……
他又回到那片最绝望的黑暗里。
能把人撕碎的惊雷声,噼里啪啦落在桶上的雨声,无数个恶意的魔鬼一样的笑声,无数根铁棍围着金属桶的像是砸在他身上一样的敲打锤击声,孤独的歇斯底里的哭声和求救声……
黑暗里一切都被放到最大。
只剩恐惧和绝望。
这世界上没人会来救他。
过去,现在,以后……
没人会救他。
恐惧和绝望能把一个质朴纯真的孩子吃得一口不剩。
然后留下一个永远活在梦魇里的疯子。
永无尽头的凌虐,撕开的伤口和血,哭干的泪,恶意的笑,和被推下悬崖的冰冷麻木的心。
它们组成了被带回秦家之前的,他的世界。
它不像地狱。
它就是地狱。
在每一个雷雨夜,那个地狱里关着的魔鬼会从记忆里走出来,嘶笑着敲响他的房门。
……
“怎么办,分不开啊?”
“怎么会分不开?”
“两个人的手握得太紧了,我怕弄伤他们……”
“雨这么大,总不能淋着,先带回去吧。”
“……”
崇寒沉浮在苏醒与昏睡边缘间的意识里,几次擦肩过曝光过度的底照一样扭曲又断续的画面……
还有那些凌乱的、嘈杂的、划过玻璃的金属片一样折磨着脑袋的声音。
他烦躁得想要捂上耳朵,但却感觉手被什么握着,握得很紧很紧……
身体冰冷,只有掌心里那一点点温暖。
崇寒没舍得松开。
反正痛苦他本来就习惯,久了都麻木,再难受也无所谓……
如果在梦里能多握住一秒的温暖。
在那冰冷到心脏都缩紧和颤栗的痛苦里,崇寒再次沉进黑暗里。
和以前唯一的不同,这一次他紧紧地握着掌心的温度,像是握住了自己人生里唯一的那根稻草。
黑暗里他终于有了唯一的牵系,不再是只能跌落进那片回荡着魔鬼嘶笑声的梦魇地狱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崇寒的意识重新复苏。
涌上来的第一感觉,是和之前的冰冷截然相反的烧热。
他浑身滚烫,喉咙疼得快要干裂冒烟,脑袋也昏昏沉沉得像塞了重铁。
但并不陌生。
崇寒甚至已经习惯了。
大床上的男人勾起无情绪的笑,慢慢坐起身。
房间里的遮光帘被拉合紧密,一丝光都不透,眼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是他最讨厌的黑暗。
但所幸还安静。
按照以往的惯例,家里的佣人应该已经给他……
男人的身影突然僵住。
几秒后,他不确定地再次攥了攥左手……掌心里软软的,小小的,能够触摸感觉得到纤细的手指。
徐瑶很确定那不是他的右手。
尤其是“它”还动了动。
他的手掌心被细细的小手指挠过去,痒痒的劲儿一直顺着手掌钻进身体里去。
所以,现在这个偌大空旷、从来只有他自己独自醒来的房间里,还有第二个人在。
而且按照这只手的大小,和它的主人到现在明明醒来了却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的情况来判断……
“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