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不羁闻裴隐涯所言,内心咯噔一跳,暗想:果然,这些遗失千年的残本只不过是皇帝的鱼饵罢了。他想吊的,是偃师忠心效命这条大鱼。若是寻常金银俗物,他酆不羁还真不放在心上,即便纳初夏成为皇妃,想让偃师就此对皇帝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也无异于痴人说梦。可,可这鱼饵,实在太诱人,透过一本本补全的残卷,他仿佛能看到在不远将来,偃师重新威震八方的情形。而自己,也将因此留名青史,成为今后偃师一派世代相传的英雄。
裴隐涯托起瓷盏,嗅了嗅,浅浅呷上一口,细细品味进贡上来的好茶,很有耐心的等待酆不羁给出最终答案。
酆不羁思前想后,内心纠结许久,最后急的嗓子都沙哑起来,道:“微臣……微臣今日代表偃师一脉,向陛下郑重承诺,臣等愿唯皇命是从,出生入死,肝脑涂地,绝无二心!”
裴隐涯放下茶盏,起身绕过书案,来至酆不羁身前,躬身一手将其扶起,满意道:“有酆卿这句话,朕甚是满意。从即日起,偃师,不再仅是朕之坚盾,更是朕之利矛!作为回报呢,朕也绝不会亏待偃师上下。这些书,酆卿尽管拿去,日后,还会有更多惊喜等着爱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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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流逝水,燕去又归。珺虚峰顶那僻静冷清的小院里,当年百花丛内不起眼的一株桃树,自主人离去后,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转眼已有十二载。
院落虽久无人居,却未现半分荒废迹象,四下井井有条、纤尘不染,与往昔毫无差别。门前丝柳茂,墙内桃杏繁。雀鸟枝上啼,蜂蝶花间戏。午后暖意融融的阳光洒将下来,不知从哪儿跑来只灰皮松鼠,停在院门口,靠后肢撑着,站起身来,往四下机警打量。许久,见没甚危险,抬起前爪挠挠头顶短毛,吱一声蹿去树上,迅速隐没于浓密枝叶中,没了踪影。
院中石桌上,摆着盘残局。棋盘两端,还各放一杯新泡的青茶,仍有几根茶叶倔强的竖在水中,溢出淡淡幽香,沁人心脾。
石桌旁圆凳上,静静的端坐一女子,背对院门,满头白丝纯比腊月雪,如瀑般随意散在身后。此刻,女子正低头,神情专注的盯着棋局。过了许久,才缓缓直起腰来,将原本攥在手中的三颗黑子丢回棋笥,无奈摇头,略有点娇嗔的自言自语道:“哎,这么多年了,还是没能想出你所说的那赢棋法子。若是让你知晓,又该洋洋得意了吧。”
说话间,不经意抬眼望向草舍,刹那,两行清泪没来由的顺着脸颊缓缓滑落而下,滴在杯中,惊得水花四溅。女子再次陷入沉思,好似变作望夫石,凝结在漫天花雨中。
日奔虞渊,倦鸟归林。女子慢慢从回忆中醒来,起身正欲拾掇石桌上的杯杯盏盏,忽觉背后真气涌动。诧异回首,只瞥见灵剑光芒收敛,院外已立着另一个女子。
那女子月牙白袍一尘不染,纯色面具无喜无忧,发髻上插了根铜簪反射着落日余晖,格外耀眼。女子迈步入得院内,来至雪发女子身前,屈膝跪拜,平静嗓音中不经意间带出极难察觉的丝丝颤抖,道:“拜见师父!徒儿,出关了。”
白发女子伸手去扶,柔声道:“萦梦啊,出关就好,出关就好!起来吧,此处不在珝珏峰,不用行此大礼。”
秋萦梦并未急着起身,反倒再次深深拜下,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再拜。”
长镜真人有些诧异,道:“萦梦,这一拜,是何缘故啊?”
秋萦梦言辞恳切,道:“师父,徒儿这一拜,是替亡夫所拜。拜谢师父多年来精心照料珺虚峰。”
长镜真人闻秋萦梦那般称呼苏星阑,无奈摇头,叹口气,道:“哎……痴儿啊,学为师什么不好,偏偏要学这个。你我,也不知上辈子究竟欠了珺虚峰上下什么,这一世,非要被他师徒俩弄得遍体鳞伤。算了,为师也没资格教训你。起来吧。我打扫珺虚峰,更多为的是长琴……”
秋萦梦叩首三拜,道:“师父,徒儿,还有个不情之请,望师父应允。”
长镜真人也不知为何,自听秋萦梦称苏星阑为亡夫后,心中对其莫名多了份不同寻常的亲近。浅浅一笑,不以为忤,反倒满眼宠溺,道:“傻孩子,说吧。”
秋萦梦昂首望向长镜真人,道:“徒儿求师父,准许徒儿摘下面具。”
“你,想通了?”长镜真人颇为意外,确认道。
“徒儿想通了。”秋萦梦坚定道:“当年戴上面具,是因徒儿心结太重,觉得,这副容貌只会带来灾祸。如今,徒儿已彻底想通。在他眼中,看穿我的灵魂,至于皮囊,他从未在意过。既然如此,徒儿又何苦执迷不悟?如今心都随他去了,再固执的躲于面具阴影下,就是徒儿愚钝了。”
长镜真人伸手轻抚着秋萦梦长发,道:“随你吧,大彻大悟也好,执迷不悟也罢,既然你已做了决定,为师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秋萦梦慢慢摘下面具,那张天妒的脸庞,比当年苏星阑看到的少了几分稚嫩,多出几分从容。
长镜真人不经意间也被她容颜迷的微微愣神,旋即恢复,道:“痴儿,这下能起身了么?”
秋萦梦嫣然一笑,站起身来,道:“师父,这些年,您过得可好?”
长镜真人神情有些暗淡,道:“好也罢,不好也罢,总算过来了。你刚出关,怎会来这珺虚峰?”
秋萦梦搀着长镜真人在石凳坐下,道:“徒儿出关后,立即去了师父的书房。当值师姐说师父今日不在,至于去向,她亦不知。徒儿思前想后,也就只有这珺虚峰,师父最有可能会来。其实,徒儿也存私心,想来看看他……”
长镜真人在这珺虚峰总能不经意间就放下累人的俗世身份,有别于往昔高高在上的珝珏峰首座真人,此刻反倒更像一位慈母,自然而然拉起秋萦梦素手,关心道:“这些年,你在缥缈幻境中又过得如何?修为可有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