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城已入冬。江南冬日和北方不同，江南冬日湿冷入骨，空气粘腻，风吹在身上极不舒服。大街上众人都穿上了夹袄，寒风之中形色匆匆，显得深沉。
官道旁的常乐茶馆二楼雅间，有男子穿着刺绣凤图镶金线袄服，模样俊美温润，双眸幽深，正对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女子亲自倒着茶。
这女子模样精巧无双，螓首蛾眉，木兰青绣缎袄裙倒是将她的脸色衬得红扑扑，便衬得这文雅端庄中多了丝俏皮。
薛思远看着她的目光带着柔色：“江姑娘，大佛龙井香醇清高，你可试一试。”
江宛芸对他轻笑道：“宋公子说的是。我也最是喜喝龙井的，前些日子还让我爹爹特意去临安给我带一些来。”
薛思远柔声道：“江姑娘蕙质兰心，倒是和我有几分投机。”
江宛芸看着薛思远的眼睛羞怯又大方，说道：“公子，此乃宛芸的荣幸。”
薛思远说道：“乡试已过，再过几日便是除夕。江姑娘若是得空，倒是可于我一齐逛花灯节。”
江宛芸说道：“家中有组训，除夕之时，需在家中忙了祭祀礼，小女方才得空。”
薛思远笑道：“无妨，我等你便是。”
江宛芸心下有些许颤动，便拿起茶盏轻啄一口，以掩饰失态。
等品了茶，二人又一道去了婺江边去，一边赏月一边吹着河边冷风。江宛芸没有武功护体，不过是一介弱女子，身子早已被寒风吹得遍体生寒，可瞧着薛思远如此好兴致，不断和自己谈着诗词歌赋大师名画，她便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受不了江风这种不识大体的话了。
于是也只有硬着头皮陪着薛思远行走在河边，直吹得脸色更红，鼻子也开始泛酸，薛思远这才终于十分愉快地和她分道扬镳了，且还约了下次再在婺江桥头，不见不散。
等到江宛芸离去的时候，薛思远直看着她的背影许久都不愿离去。直到她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他才似笑非笑地转身回家去。
江宛芸上了回府的马车后，受了风寒的鼻子便不断打着喷嚏，眼泪鼻涕一把，好不狼狈。贴身侍女丽荷担忧道：“小姐，你竟生生被吹得得了风寒，这可如何是好啊！”
江宛芸揉着鼻子软声说道：“无妨。不过是小事，待会儿叫大夫给我开几副去寒的方子，也便是了。”
丽荷气道：“这个宋公子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来头，竟让老爷这般恭敬。我看啊，这宋公子根本就是个市井小民。哼，否则他岂会如此不懂怜香惜玉！”
江宛芸皱眉道：“丽荷，不得如此妄议宋公子。”
丽荷说道：“小姐，莫非你也觉得他的出身不简单？”
江宛芸说道：“他的气质不菲，可见并非凡人。举止之间看似随意，可却根本分辨不清他的心性。可见他心机深沉，难以揣测。”
丽荷道：“依奴婢看，他根本就是故弄玄虚。”
江宛芸不悦地看向她：“你这嘴巴，也该好好管管。这我这也便罢了，可若在外头，哪能如此放肆说话。”
丽荷这才缩缩脖子，不再说话了。江宛芸则看着窗外的景致有些出神。倒是脑海中不由自主又浮现出宋思肆笑时的模样，让她胸膛之中忍不住心跳加速。
她别开眼，嘴角忍不住上翘起一个浅淡笑意。
*
又过七日，举人榜终于贴在了贡院门口。而所有的学生们一大早就已候在了门口，就等着官府的帖子发放出来，好查看自己的名次。
今日天色已经十分冷寒，甚至于一大早的时候，空中竟还飘起了雪子，一颗一颗扫在人的脸上，倒是有些发疼。
举人榜贴出来的时候，一众考生有喜有悲，相互之间的情绪倒是对比得十分明显。同人不同命，光是这么一场考试，人生路便已出了泾渭之别。
这一次乡试，得到第一名解元的正是南山书院甲子班的师意同学，而第二名第三名，也分别是南山书院甲乙般的学生。至于天骄班，则是永黎的成绩排名最好，乃是举人第七名。
辛尘细数了一下，一共五十名举人，天骄班十六人，便进了九个名额，剩下的便是落选了。辛尘心中亦是又欢欣又忧愁。欢欣的是永黎迟决然和季然，倒是全都考上了，可难受的是，剩下的这九位同学，怕是三年后还要再来考一次。
得知自己考上了举人的这几位学生，全都跑到了辛尘书房来，要给辛尘一个爱的抱抱。辛尘看着他们泛红的眼睛，亦觉得十分触动，一个个分别交代了话，一边不忘鼓励他们继续努力学习。
特别是迟决然。迟决然对于自己考上了举人第四十五名的成绩感到相当骄傲，连忙修书一封送回了京城不说，且在接下去的几日，辛尘每每出门买菜时，总能看到迟决然昂首挺胸地出现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
辛尘知道，他这是在问自己讨要礼物呢。
辛尘这几日其实一直在想自己究竟送迟决然什么礼物比较好。迟决然贵为兵部尚书之子，什么贵重的礼物没见过，她若是送他珠宝那种俗物，怕是也不能够让他感到开心。
她倒是想送他字画，可字画的真迹有多昂贵，光靠辛尘每月三两八钱的俸禄，怕是只能买到高仿的赝品。
想及此，辛尘愈加头疼，便忍不住在纸上乱涂乱画，随便写着些什么，以此排解心绪。薛思远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一眼看到宣纸上写的字，只见这字写得杂乱无章，却都是一个‘远’字。
薛思远笑了起来，说道：“我许久没来看望老师，不想老师竟念我念得如此深。”
辛尘被薛思远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待看清自己方才都写了些什么时，她脸色大变，连忙将这张宣纸揉成一团扔了出去，微怒道：“下次宋同学你进屋前，能先打个招呼吗？”
薛思远却突然捏住辛尘的肩膀，逼辛尘看向自己：“老师完美呈现了什么叫口嫌体正直。心中如此想我，面上却对我这般冷淡，老师还真是口是心非啊。”
辛尘脸上忍不住泛起火辣辣的红，他的眸光幽远，仿若能看到辛尘内心最底处。她不看再看他的目光，冷冷道：“我没有，我方才写‘远’，只是在想，到底该不该将茂林远岫图送给迟决然。阿迟中了举，我身为老师自该对他有所鼓励。”
薛思远嘴角的笑意冷却下来。他面无表情看着她说道：“给阿迟送礼，值得你思考这么久？”
辛尘说道：“礼物难得送一回，自要好好思考。”茂林元岫图这般昂贵，她当然要好好思考！
薛思远说道：“辛尘，不要惹怒我。”
辛尘被薛思远的目光吓了一吓，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你、你想如何？”
薛思远目光森凉：“阿迟的礼物，我会待你送出。你不用再想。”
辛尘道：“你真是不可理喻！”
薛思远却笑了：“还有半月正是除夕。我不再回京，和老师你一起共迎新春。”
说及此，薛思远又揉了揉辛尘的脸颊，又交代了几句后，便又走了。
辛尘只觉得薛思远的情绪变得有些喜怒无常，她对着薛思远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心道自己只想一个人过除夕，才不要什么和你一起共迎新春。
可过了半晌，辛尘又忍不住傻笑起来，当即起身出门，去集市上准备年货去了。
眼看天色越来越寒凉，南山书院本该放寒假。可三年一次乡试，乡试过后紧接着便是春暖花开四月间的会试，时间急迫，刻不容缓。因此今年除夕，南山书院只给了学子们七日的假期，大年初七后，便都要匆匆赶回书院继续念书。特别是考上了举人的学子们，更是如此。
也正是因为书院给的时间不多，迟决然见薛思远丝毫没有回京的意向，干脆他也不回京了，在辛尘家的斜对面租了套宅子，也和辛尘当起了邻居。
左边是薛思远，对面是迟决然，辛尘觉得自己的人生突然便闹腾了起来，先一个出门买菜遇到迟决然，又一个出门买年货便看到薛思远，两个人简直是纠缠不休，阴魂不散。以至于辛尘觉得自己的脑壳比以前活得那十几年都要疼。
眼看一日日逼近除夕，南山书院的学子们也成功放了假，各自回家去了。书院门口经过短暂的门庭若市之后，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迟决然和薛思远则依旧活跃在辛尘的生活里。若说唯一的一点不同，便是从前都是薛思远一个人在她这蹭吃蹭喝，现在成功得变成了薛思远和迟决然二人一起蹭。
短暂几日倒是没什么问题，可这二人显然并不是光光蹭几天这么简单。辛尘眼睁睁看着自己刚准备的三十斤大米，在短短几日内被消灭干净，又看着院子里自己腌好的腊肉，亦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消灭干净之后，她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荷包……她发现自己家的这两个活祖宗二世祖，实在不是自己这种小小的夫子能养活得起的……
辛尘忍不住看了眼饭桌上的菜色，鸡丝豆腐，清蒸鲈鱼，蜜汁鸭腿，这些是迟决然点名要的菜；爆炒大虾，椒盐排骨，地三鲜，这些是薛思远要吃的……
辛尘觉得自己有些生无可恋，眼看着迟决然和薛思远二人如此优雅地用着膳，她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差。
迟决然率先发现了辛尘的异样，又夹了一只鸭腿在自己碗里，说道：“老师的脸色怎么这么差，难道是天色太寒，所以冻着了？”
辛尘勉强挤出一个笑意：“没，没有。老师就是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儿。”
迟决然暗中瞥了薛思远一眼，干巴巴地说道：“为何会喘不上气，难道是因为看到了某些人，所以心跳加速了？”
可不是吗！辛尘的心中在咆哮，在呐喊，她现在一看到薛思远和迟决然，就想起自己的荷包……一想起自己的荷包，心跳真的就加速了！
辛尘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可看着迟决然和薛思远吃得那么畅快，那么喷香，她真的好不甘心！想及此，她惨白着脸，对迟决然颤抖道：“老师，老师确实是因为看到了某些人，所以才心跳加速！”
迟决然放下碗筷，紧紧握住辛尘的手，深情道：“那该如何才能缓解老师的心跳呢？”
辛尘正要说话，薛思远已经一声淡笑，接过话茬：“辛老师是因为看到了某些人，就忍不住想起了心事。所以才会如此。”
这话实在是说到了辛尘的心坎里。她可不正是因为看到眼前的这两个人，才会如此心痛吗！想及此，辛尘连忙对着薛思远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老师觉得很有必要将此事好好解决，否则老师怕是活不过这个新年了。”再这么吃下去，迟早要活活饿死啊！
迟决然皱眉道：“老师这是在讨厌谁？你和我说，我定帮你解决。”
辛尘难过道：“老师只是一个普通的夫子。平日里虽说没做过什么助人为乐的好事，可也绝没有做过坏事。老师每月生活不易，例钱区区三两八，老师养自己一人倒是衣食无忧，可如今这般实在是捉襟见肘，十分悲伤。”
迟决然和薛思远的脸色都有些诡异。
迟决然试探道：“老师的意思是？”
薛思远看向迟决然：“老师的意思，难道阿迟听不出来吗？”
迟决然摇摇头。
薛思远说道：“老师是说，老师的例钱有限，养不活你。你不该再继续在此吃喝，让老师养着你。”
迟决然冷笑道：“哦？照这么说，我看阿远你也不该在这里继续吃喝下去。老师生活拮据，捉襟见肘，你怎好继续在此吃下去。”说及此，又看了眼桌子上的饭菜，继续说道，“还非要吃什么大虾排骨，果真是贵胄不知油盐价。”
薛思远反唇相讥：“我看阿迟你点的鲈鱼鸭腿也是吃得十分畅快，定是你将老师吃穷了。我在老师这吃了快一年了，也没见老师喊穷。倒是你一来，这才不过短短几日，老师便穷成这样。”
迟决然瞪着薛思远：“总之我不走，我就是要和老师一起过日子！”
薛思远则笑道：“那倒是巧了，我也不走。那干脆你我都不走，只是我有个条件。”
辛尘直听得头皮发麻，连连在二人中间劝架：“行，行，都别走。老师只是随便说说，老师并不是想赶你们走……”说及此，辛尘抹了抹眼角的泪花，“老师这还有几套绝版书，把它们当了，还是能坚持一段时间的……”辛尘的心里在哭泣，在呐喊，她都这样了，这两个活祖宗却一点内疚都没有，还顾着争扯嘴皮子！伤心！
迟决然对辛尘斥道：“卖什么书，老师别胡闹。”又看向薛思远，“阿远你说，你有什么条件？”
薛思远意有所指地瞥了辛尘一眼，说道：“每月给老师十两金子，外加书画三件。”
辛尘正要反驳，迟决然说道：“我再加首饰一套。”
薛思远说：“再加黄花梨木家具一套。”
“我再加玉器两件！”
“如此，我再多送夜明珠两颗。”
“别说了！”辛尘炸了，怒气冲冲站起来，看着自己的两个学生怒目，“今日老师只是和你们开个小玩笑，你们无需给老师送什么金子玉器夜明珠，老师就喜欢看你们吃老师做的饭菜，别的什么都不要！”
薛思远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笑来：“听见了吗阿迟，老师德高望重，怎会要你我的礼物。”
迟决然哼道：“我当然知道老师不是那种迷恋财物之人！”
辛尘直听得心里更烦躁：“既然你们都吃完膳了，那就都回家看书去，别在老师院子里给老师添堵！”
将迟决然和薛思远全都赶走之后，辛尘这才十分伤感得开始收拾碗筷。她虽缺银子，可如何能拿学生的银两。夫子有夫子的规矩，如何能不成体统。
就在辛尘一边考虑自己是不是出去再赚份零工时，薛思远却突然又出现在她身边。生生吓得辛尘一跳。
辛尘捂着胸膛皱眉看他：“宋同学还有事吗？”
薛思远说道：“从明日起，每日晨购由小五去。”
辛尘说道：“我说了老师自有法子，此事不劳你担心了，你安心回房看书就是。”
薛思远道：“我已对小五下了令。若是小五完不成此事，便要挨罚。老师若是忍心看着小五挨罚，那便继续坚持。”
辛尘道：“你……”
寒风刮入院，吹乱辛尘耳鬓几抹乱发。倒是将辛尘独有的娇俏全都衬了出来。他和她认识这么久，此时竟后知后觉发现辛尘的模样又长开了些。竟衬得她如此俏皮灵动。
薛思远心念一动，忍不住低声道：“辛尘，你若是再反驳，我便要吻你了。”
辛尘愣怔，可薛思远已陡然靠近她一步，伸手禁锢住她的脊背，便对着她的嘴唇快速印下一吻。
寒风肆虐，这蜻蜓点水般的吻，却宛若星火燎原，让她浑身上下甚至连同心脏最深处，都灼灼燃烧了起来。直烧得她大脑空白一片，不知所措。
薛思远又在她耳边低声说：“辛尘，我会娶你为妻。只是在此之前，怕是要先完成一件事，才可毫无后顾之忧地娶你。”
等到辛尘回过神来时，薛思远早已不在身边。
墙角的腊梅已经迎着寒冬绽放。辛尘耳边恍惚回想起方才薛思远说的那句话，可她却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倒是恰好，不远处的弄堂口，爆发出一阵阵的鞭炮爆炸声，震耳欲聋。在这严寒冬日里，总算有了些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