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尘看着他的双眸,黑白分明,好一双俊俏凤眸。她想将一切都告诉他,她想告诉他,当年那场山洞旱灾,赚着夺命钱的正是她的父亲!可她却如此贪生怕死如此自私,她不能说!她是辛家唯一的血脉,她如何能将一切都说给他听……
她对不起当年山东旱灾中的千万百姓,她更对不起大齐对辛家的栽培!
可他父亲为了她,一把大火烧尽辛家上下七十余口人性命,尸骨未存,辛家这么多条命全都背负在她身上,无数个午夜梦回时,都让她忍不住从噩梦中惊醒。
是她贪生怕死,没有承担责任的勇气,她此生只有苟且偷生,宛若蝼蚁般卑贱地活着。
薛思远看着辛尘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深邃,可她却不敢回望他,生怕被他看穿自己的卑鄙。她可以将真相毫无保留告诉迟决然,可面对薛思远,她却根本就做不到。
她做不到!
因为薛思远是她真真切切喜欢的人,她害怕从他眼中读到失望和厌恶。她更怕薛思远转身就让刑部来捉捕自己,将自己余生都在监牢内度过。
她突然就重重推开了薛思远的身体,转身朝着门口疾步跑了出去。
等薛思远冲她追出门去时,夜幕之下哪里还有辛尘的身影。薛思远凝神看着幽深夜幕,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恰在此时,小五闪身出现在薛思远身边,单膝下跪道:“主子,已将侧妃软禁在密牢。”
薛思远回神,淡淡道:“随我回去。”
·
裕王府有密牢,从书房书架后进,直通裕王府整个密室。
密室之内,两边有火烛,将整个密牢映照得宛若白昼。薛思远缓缓走到密牢第二间,居高临下看着江宛芸,轻笑:“侧妃倒是好兴致,琴技不错。”
密牢内,江宛芸披头散发,身前是一架古琴,她时不时拨动琴弦,便发出断断续续的琴声。
江宛芸笑得凄厉,抬头看向薛思远:“可笑我竟一直将辛尘当做敌人,却万万不曾料想,一切都是你在背后策划,想害我于死地的人,一直都是你!”
薛思远仿若听不到江宛芸的控诉,依旧淡笑:“既然侧妃喜欢弹琴,本王便不打扰你的雅兴。”
说及此,他抬脚就要往外走去。
江宛芸终于留下泪来,哑声道:“裕王,你告诉我,我腹中的孩儿,究竟,究竟是不是你的骨肉?”
薛思远脚步停下,却并不回头。他的声音淡漠无情,无波无动:“自然不是本王的。本王只欢喜本王的老师,怎会碰你这个疯女人。”
扔下这句话,薛思远终于大步走远。
江宛芸仰头大笑,只是笑着笑着,便流尽了满脸的泪。
疯女人,原来在他心中,自己只不过是个疯女人……江宛芸眼中爆发出绝望的恨意来,她呢喃道:“你们非要逼我死,可我绝不要死,我要活得好好的,比谁都要好!”
薛思远才刚走回书房,小五却慌忙出现在他面前,对薛思远禀道:“主子,迟决然来了。”
“他来做甚?”
小五十分诚实地摇头:“不知。”
薛思远朝着外头走去,只是还没走出几步,迟决然已直接了当出现在薛思远面前,面无表情看着他。
抄手回廊下,灯笼的烛光噼啪闪烁,映衬地迟决然的脸颊忽明忽暗。
迟决然面无表情道:“自从辛尘炸死之后,兵部突然多了许多操练任务。我父亲操练不及,便拉着我顶上。”
薛思远笑:“看来你这段时日,过得很充实。”
迟决然道:“所以,你趁此时间去找回了外逃的辛尘。还有呢?还发生了什么?”
薛思远不疾不徐说道:“我和辛尘定下约定,待我做完手中事,便抛弃京城一切,回婺城和辛尘完婚。”
迟决然浑身骤然变寒,脸色更是变得冷寒无比。迟决然冷笑道:“好,好一招偷天换日。裕王,论手段,我果然比不过你。”
薛思远笑意吟吟:“承让承让。”
迟决然依旧冷冷看着他:“可你连辛尘的身份都不知,你如何能给她幸福。”
薛思远脸上的笑意终于慢慢消失:“你在说什么?”
迟决然道:“她乃是内阁大学士辛义的幺女,辛欢。”
薛思远脸色不变:“所以?”
迟决然道:“三年前辛家被一场大火燃烧殆尽,只有辛尘逃过一劫,而她亦是辛家唯一的血脉。”
薛思远回想起方才自己说起天灾时,辛尘的反应,让他忍不住恍神。
迟决然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根本,不能带给她幸福。她竭尽全力在婺城生活,就和任何一个平民百姓没有区别。可你却非要带着权利和政治,闯入她的生命里。”
薛思远却又笑了:“我不能给她幸福,你就能吗?”
迟决然道:“当然。”
薛思远负手而立:“还有七日我要上北疆带兵打仗,你若当真这么清闲,不如跟我一起上战场,拼个战功回来。铮铮男儿,志在四方。何必非要逼自己拘泥于科举之中。”
迟决然愣了一愣。可很快的,他梗着脖子别开头去:“你能考上科举,我为何不能。”
薛思远笑了起来:“你想好了再回复我。你若想来,七日后卯时三刻,京北门等你。”
说完这些,薛思远转身走了。
只是他对辛尘的身世如此淡定,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可裕王薛思远向来如此,喜怒不形于色,又有谁真正能看清他究竟在想什么。
迟决然不服气地转身离去,只是离去前,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身后。
薛思远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抄手回廊里。可不知是不是迟决然的幻觉,他竟觉得这抄手回廊木窗的后头,似是隐约闪过了一道身影。
迟决然忍不住皱了皱眉,可等他再定睛看去,那里除了一颗桂花树,哪里有什么人。迟决然不再停留,大步离开。
·
第二日未时二刻,小五准时来接辛尘,要将辛尘重新护送回婺城,并继续保护她。
辛尘的脸色依旧难看无比,她愣怔地上了马车,只是望着某处一言不发。小五不知辛尘这是怎么了,只是觉得她这般怪异。又故意说了些笑话逗弄,可却依旧不见辛尘有所回应。
小五歪着脑袋看着辛尘夫子,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老师?”
辛尘这才终于回神,却对着小五露出一个笑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老师在。”
小五震惊了:“裕侧妃之事,乃是意外。老师似乎很受打击。”
辛尘垂下眼眸,低声道:“不,并不为此事。”
小五好奇:“那是为何?”
辛尘又变作了沉默不语的状态。一时之间,整个马车内只剩下马车的哒哒声。辛尘不理自己,小五也不自讨无趣,继续飞身出了马车,打算一路暗中保护辛尘。
可,就在马车即将驶出京城地段,进入附近的长明县时,却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大过一阵的马蹄声。且这马蹄声来得如此快而急,让人忍不住心窝发沉。
半晌,辛尘所在的马车突然就紧急停了下来,而与此同时,这一道道马蹄声竟是将辛尘整个围绕,让她忍不住伸手捂住耳朵!
马车外头传来车夫的仓促声音:“辛尘老师,咱们的马车,被、被刑部的侍卫给拦了……”
辛尘已听不清楚这车夫到底还说了些什么,她只知道刑部的人找上门来了,要抓她去为那几千万惨死的灾民陪葬了……
这一刻,她躲避了这么久,害怕了这么久,可最终,却终究还是避不过去。
父亲,母亲,哥哥,还有老管家那刚出生不足周岁的孙儿……那么多张鲜活的脸,无数次在梦境中出现在她面前,和山西大旱的那么多个灾民,一起交杂成人间炼狱,让她逃不走,挥不去。
三年了,整整三年!饶是她再如何粉饰太平,却终究难逃命运。
她以为自己是会害怕的,可真当这一刻来临时,她的心却突然就镇定了下来。她面无表情地俯身伸手挑开车帘,站在车头看着眼前的这一整列带刀侍卫。
热辣的阳光尽数洒在她脸上,让她有些睁不开眼。她迎着日头看向为首的都官,淡淡道:“罪臣之女辛欢,领罚。”
为首的刑部都官姓容,单名亦字。容亦都官有些意外辛尘,不,此时已是辛欢。他有些意外辛欢的配合,他欲言又止半晌,终究只是挥了挥手:“带走。”
众人替辛尘扣上手链,便压着她上马,带着她赶回了京城刑部,将她关押在了刑部大牢。
此事传播速度极快,不稍多时,便传遍了朝野上下。
众人在震惊于当年辛义大学士竟私藏了自己的幺女的同时,更是对辛欢的经历啧啧称奇。昨日之前辛欢还是辛尘,是裕王的老师,甚至还有可能是裕王的外室。可没想到到了今日,辛尘摇身一变,竟就变作了辛义大学士外逃的幺女!
实在是让人忍不住惊奇。
此时此刻,御书房内。皇上,裕王,以及内阁阁老们,全都汇集一堂,在为辛欢一案争论不休。
内阁三位阁老皆在场,其中以首辅张大人作为表率发言:“禀圣上,当年辛义贪墨一案本就存在许多疑点,只是辛义主动伏案,坐实了罪名,这才得以结案。辛义点火自焚,只为保全辛家唯一幺女。念在辛义为官二十余载,对大齐对朝廷皆有苦劳,还请圣上对辛欢轻判。”
皇上坐在御书房明黄伏案后,不疾不徐用手指敲打着桌案。闻言,又看向裕王,似笑非笑道:“裕王,你如何看?”
裕王作揖:“皇兄以为如何?”
皇上道:“阁老说得是,当年辛义一案,的确疑点甚多。可辛义却主动坐实罪名,哪怕朕有意调查案件,为辛家平反,也毫无机会。”
裕王道:“皇兄圣明。”
皇上道:“辛欢这几年化名辛尘,在南山书院教授育人,倒是表现不错。”
裕王道:“皇兄圣明。”
皇上意有所指地看着裕王:“可惜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裕王终于抬头,看向皇上。
皇上笑道:“不如流放沙门岛,终身不可入中原,如何?”
裕王抿起嘴:“臣弟以为不妥。”
皇上道:“裕王觉得如何才算妥?”
裕王嘴抿得愈加严实,面无表情看着皇上。
皇上宠爱弟弟,当即挥手,让阁老们都退下,这才让宫人关了御书房的门,兄弟两打开天窗说亮话。
皇上道:“你想要战胜之后,挥挥衣袖功名身退,去婺城和辛欢成婚,是不是?”
裕王道:“正是。这是辛欢的要求,亦是我之心愿。“
皇上冷笑:“她的要求,你便这般听得?皇兄的要求,怎么不见你听一听。”
裕王道:“皇兄如今病情已经基本痊愈,和丽贵妃感情顺遂,大齐上下更是国泰民安,皇兄你还能有什么要求?”换言之,皇上你什么都不缺了,不孕不育也已治愈了,还能有什么要求!
皇上道:“朕答应过丽缨,要带她去大齐看一看。”
“……”裕王沉默半晌,才脸色诡异道,“你是一国之君,如何带她出去看世界?”
皇上笑眯眯地看着裕王,一副‘你说呢’的表情。
薛思远:“我不干,我拒绝!”
皇上依旧笑眯眯:“辛欢如今尚在大牢。”
薛思远:“……??”
皇上道:“你若想救出她,便好生听朕的安排。”
薛思远道:“母后怕是会杀了我。”
皇上道:“母后对你的误会,并非一朝一夕而成。上次你带回了子母泉水,才终于让她对你稍卸心防。”
只是哪怕薛思远带回了子母泉水,太后却依旧对薛思远成见颇深,不愿和他相见,不愿和他多说一句话,更是早早放话,免了薛思远每日的请安。
她这是连每日请安的那一刻钟时间,都不想见到他。
薛思远心中门清,可他也觉得无所谓。早在薛思远去婺城替皇上取子母泉水,却被太后一路的杀手追杀开始,他就已经再也不将太后当做是自己的母后。
在他心中,他根本就没有母后,只有兄长。
薛思远压下心思,淡淡道:“皇兄若出门游历,太后只会第一时间将我杀了。”
皇上凝眉,沉默不语。
薛思远又笑了起来:“所以还请皇兄放弃那等不切实际的想法,将辛欢关个几日放过去,此事便算过去了。”
皇上站起身来:“此事容后再议。”又调侃地看着薛思远,“看来你对这个夫子,倒是真心。”
薛思远认真道:“自是真心。就如皇上对丽贵妃,臣弟非她不娶。”
皇上十分欣慰:“你能找到归宿,朕甚欣慰。”
薛思远和皇上又各自说了些体己话,这才告辞离去了。
·
在宫门之前,薛思远脚下一转,便让车夫朝着刑部大牢而去。算起来辛欢已关押了足足两日,他却忙得没能去看她一眼,她必定十分伤心。
刑部大牢和其他大牢不同,刑部大牢内多得是大案重犯,因此刑具甚多,十分血腥。
而刚走入大牢,便有一股森冷气夹杂着强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此处大牢十分湿冷,幸得辛欢并非普通犯人,早在辛欢刚入狱时,薛思远便已打点好,所以辛欢的牢房条件并不算太差。
甚至于她的牢房之内,有一张小小的木床,和一张小圆桌,用来供她用膳吃饭。
薛思远刚走到牢房前时,便见辛欢独自一人蜷缩在木床角落,小小的一团,身形瘦削,让人心疼。他站在角落许久,才终于舍得出声叫她:“老师。”
许是一时未曾回过神来,直到半晌,辛欢这才愣怔地抬起头来,看向站在栏杆前的薛思远。
她看着他,突然就笑了。只是这笑如此凄凉,仿若随时都会落下泪来。薛思远让狱卒开了门,便入了牢内坐在她身边,伸手将她整个拥在怀中。
薛思远哑声道:“老师,我来晚了。”
辛欢靠在他怀中,声音仿若失去了所有生机:“你接触我,便是为了调查我,是不是?”
薛思远震惊看着她,完全不明白她为何会有这种想法,他疑惑道:“调查你?”
辛欢直视他:“你想调查我的身世,调查我究竟是不是辛义之女。所以才会伺机接近我——”
不等她说完,薛思远已沉下脸来,重重打断她的话:“老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想好了再说!”
辛欢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害怕和委屈同时蔓延上她的心扉,让她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双眸通红一片,哑声道:“这三年我总是在害怕,害怕一觉睡醒,便有官兵要来追我。我隐姓埋名苟且偷生,不过是想再多活一天。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又有谁还会知晓我的身份!”
薛思远缓缓道:“迟决然也知道。”
辛欢却摇头:“不,阿迟不会背叛我,他不会!”
薛思远缓缓笑了:“阿迟不会,我便会得?”
辛欢愣怔,半晌,她终究缩着脑袋,再不言语。
薛思远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无论何时,我都不曾背叛老师,亦不会背叛老师。你此生注定是我的妻子,我只会宠你爱你,让你无忧一生。”
“从此以后,老师不必再隐姓埋名,更不必再苟且偷生,我会带着你,堂堂正正生活在阳光下。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扔下这句话,薛思远转身便出了牢房。
只留辛欢愣怔看着他的背影,可她心中的问号却越来越大。若不是迟决然和薛思远,还有谁会察觉她的真实身份?!她的脑袋乱成一团,只觉得头痛欲裂,难受之极。
牢房条件很不好,辛欢蜷缩在木床上,也记不清自己到底吃了四顿还是五顿牢饭,也数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几天的牢房。倒是就在她浑浑噩噩时,却就见自己的牢房前,又来了人。
辛欢放眼望去,只见此刻站在自己牢房前的,竟又是一名公公。
只是这名公公和当初接自己回京的公公不同,眼前这名公公穿着明显华丽许多,脸上还涂抹着一层淡淡的胭脂水粉,手间还怀揣着一道拂尘,和一盏酒。
这名公公的脸上带着十分和善的笑,可那双眼睛却阴鸷无比,瞧着便让辛欢觉得害怕。
辛欢忍不住缩了缩身体,怯弱地看着他。
这公公笑眯眯得对着辛欢招招手,说道:“小丫头,你过来。咱家是太后派来的,太后老人家有几句话,托咱家给您带过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