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人们像候鸟一样陆陆续续地归来,带着团聚的喜悦,带着旅途的疲劳,带着新的希望和追求。
收心会过后,财政局又恢复了原有的秩序和节奏,与年前相比几乎没有什么不同。最显著的变化是:寿寿媳妇坐进了传达室,友良媳妇开始打扫卫生。
办公室里面有暖气,早春的阳光又毫不吝惜地从窗户玻璃上淋进来,使室内温度更高了一些,让人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手头没有什么工作可做,也没有人来办什么事,松弛,闲适,菲菲觉得屋子里的人都像暖洋洋的猪。
电话铃声响起,冯爱英抓起话筒,先是生硬地问了句哪里,声音立刻低柔下来,然后一脸狐疑地将话筒指向王凯。“小王你的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让王凯也颇感意外,他没有想到会是崔万山的声音,“小王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崔万山的声音很平静,带给王凯的却是狂喜。不管从哪个角度讲,能有和局长接近的机会肯定不会是什么坏事。他一步几个台阶地跑上楼,在崔万山门前定了定神,伸手轻叩了两下。
崔万山仰靠在椅子上,看着王凯,脸上带着一种很奇怪的笑容。
王凯不知就里,诚惶诚恐地问了句:“局长您找我有事?”
崔万山指了指前面的椅子,让王凯坐下。“好事。你不要紧张,今天是咱们两个人之间的谈话,不代表组织。”崔万山奇怪的笑容里多了些亲近。“有人要我打听一下,你现在有没有对象?”
王凯本能地摇了摇头。
“那我帮你介绍一个怎么样?”
王凯眼前立刻浮现出菲菲的影子。尽管菲菲已经明确拒绝,但他却根本没有死心。可是局长的好意又岂能随意谢绝,急切间嘴里忽然冒出一句:“李彦比我还大一岁,局长为什么不先给他介绍?”
这句话说出口,王凯自己先吓了一跳。此后他无数次的后怕过,如果失去这次机会,他的人生也许会完全改写。
崔万山果然面露不悦。“什么意思?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就关上了门。你以为我是在给你推销产品?实话告诉你,要不是人家有家在城市的前提条件,这件好事说不定还真轮不上你。”
王凯不敢再说话,额头上渗出汗珠。
崔万山的语气温和了一些。“这孩子的父亲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市工商银行的行长。”
王凯的心动了一下。
“女孩叫任蕾,和你同岁,在建设银行工作。也是心高,挑来挑去的,拖到今天,让家里人着急。我在她们家见过几次,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很聪明,也很懂事,我觉得配你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这是她的照片,你看一看,要是不放心,可以悄悄去看看本人,她经常在三号窗口。”
王凯接过照片,心又动了一下。照片上果然是一个又白净又漂亮的女孩,与菲菲相比,似乎缺少了点什么,但仔细端详,又实在找不出什么毛病。他将照片放回到桌子上,看着崔万山,期期艾艾的。“您说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
崔万山笑了。“脑瓜子转得挺快的!这还是我第一次给人保媒,咱们就痛快点,晚上你们两个就在我家见个面,行就行,不行也不要勉强。我这一手托两家,不知道女孩那边还能不能通过。”
从崔万山房间出来,王凯没有回办公室,直接去了糖酒、烟草公司,批了一瓶泸州老窖,一条红塔山。和企业打了半年时间的交道,这已经不是什么难事。能到局长家里去,这件事比相亲本身还要重要,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当然不能空着两手,傻瓜才会那么干。
把这些事情办妥,他才不动声色地坐回办公室,看到冯爱英质询的目光,只作没有看见。但他无法控制内心的激动,一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这时候他倒有一种隐隐的担心,担心那个叫任蕾的女孩相不中自己。
好不容易挨到傍晚,王凯提着礼品、赔着小心敲开崔万山家门。进得屋来,看见客厅里除了崔万山夫妇外,还坐着一个女孩和一个中年妇女。他迅速瞥了女孩一眼,发现和照片上很有几分相像,应是任蕾无疑。中年妇女的身份也就很容易猜知,当是任蕾的母亲。王凯将礼品放到桌子上,与崔万山夫妇打了招呼,又对着中年妇女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阿姨。
正在与崔万山老婆说话的中年妇女这才转过头来,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打量着王凯,保养得很好的脸上慢慢湮出笑来,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崔万山看出了任蕾母亲的态度,先放下一半心来,笑吟吟地做了介绍,将彼此已经心知肚明的身份挑到明处,然后对两个年轻人摆一下头。“我们在这里说点闲话,你们两个到里屋去谈。现在这个时代和过去不一样,有什么要说的要问的尽管敞开了谈。”
王凯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任蕾似乎还有点害羞,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门帘放下之后,王凯的目光便直露了一些。眼前的女孩似乎比照片上多了些老相,身高也和想象的有一定差距,一米六不到的样子。他眼前又掠过菲菲的影子,继而有轻微的不满和失落。但他心里很清楚,这桩婚事除非对方不同意,否则已经没有退路。好在女孩五官很端庄,说秀气也不过分,举止很得体,透着良好的教养,全然没有富贵、官宦子女的蛮横、乖戾之气。
交际是王凯的强项,只一会工夫,他就消除了屋里的沉闷和拘谨,谈笑风生的,惹得任蕾咯咯直笑。
从崔万山家里出来,王凯确信自己已经将母女二人拿下。他心里有一种成功的喜悦和兴奋。女孩的长相和家庭背景,在父母和亲朋好友面前肯定都能说得过去。更为重要的是,这桩婚姻一下子拉近了自己和崔万山副局长的距离,而这个副局长在不久的将来肯定会坐到局长的位置上。他感到自己的脚步坚实了许多,有力了许多。他能看到,一片明亮亮的前途已经在眼前铺展开来。
崔万山找到怀忠。“你把友良的宿舍钥匙交给王凯。”
怀忠有点意外。“崔局长您是不是忘了?年前您在会上讲过,那几间房子暂时不动,留给今年新分来的学生住。”
崔万山笑了笑,口气却不容置疑。“你倒是记得很清楚。当时还是考虑不周,小王谈了个对象,总得让人家有一个谈情说爱的地方。另外你找人把王寿寿那一间也收拾一下,搞出一个活动室,买一台电视放在里面。年轻人喜欢热闹,要尽量改善和丰富他们的文化生活。至于今年新分的学生,到时候再想办法,库房那边不是还有两间?另外听说税务他们很快要搬走。”
“局长想的就是比别人周到,我马上办。”怀忠不敢再坚持,赔着笑脸把崔万山送走,然后苦着脸在抽屉里翻拣钥匙。他讨厌这种决定的随意性,引出的麻烦大都要靠办公室来解决处理。可是崔万山的命令他不敢不执行,更不敢把这件事情反映到贺局长那里去。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崔万山升局长是铁板钉钉、指日可待的事情,自己又没吃豹子胆,没喝迷魂汤,怎么能去触这个霉头?
一腔怨气总得有个去处。最后他认为应该发泄在几个学生身上。有什么了不起,要像爷爷奶奶一样伺候!
拿到钥匙,王凯喜不自胜。看来这桩婚事已开始发挥它神奇的作用,自己通过努力也未必能办到的好事,现在却主动送上门来。他假意不知就里,热情洋溢地将杨怀忠赞美一番,直夸得怀忠心花怒放,怨气全无,觉得自己是在干一件天经地义、功德无量的好事。
友良和寿寿搬走之后,王凯就动过这样的心思。和李彦同处一室,让他越来越感到不舒服。他不认为那是自卑,可是强烈的压抑感却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两个人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客气。他心里很清楚,客气是冷漠的开始,有时候它就是一种冷漠。
这下好了,他心里有一种解脱般的舒畅。他找人将墙壁粉刷了一遍,友良的病虽说不传染,但粉刷一遍毕竟可以更放心。再说这里将是自己谈情说爱的地方,也需要一点新气。他又将收藏的几幅油画贴到墙上,屋子里立刻多出几分诗意和浪漫气息。作为一个临时性的爱巢,应该算不错了,他满意地点点头。
之后便是频繁的约会,看电影,逛公园,压马路,热烈地重复和体验着所有恋人的一幕一幕。交往过程中他对任蕾有了更多更深的了解,这个女孩虽说是城市户口,可小时候一直生长在农村,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直到上初中时才返回城市,所以父母对她一直没有对弟弟妹妹亲。提到这件事情任蕾颇多怨气,讲到动情处,竟然抽抽搭搭地流下两串泪来。王凯自然知道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该干些什么,流不出眼泪来,脸上多出些伤感和同情还是很容易的。然后又是安慰又是开导,又是轻抚又是递毛巾,心中却在暗喜:这个女孩看来很好对付。
随着频繁的约会,两个人的感情也迅速升温。拉手,拥抱,接吻,这些步骤在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已经全部完成。任蕾似乎已经认准王凯将是他终身的依托,很倾心,很温顺,有时候也很主动。任蕾的反应给了王凯更多的自信和胆量,几乎是不加约束地释放着自己炽热的情感。
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在贴着油画的爱巢里,在隔壁电视的歌声中,两个人走完了一对恋人的最后一步。在那个神圣的瞬间,王凯俯视着任蕾由于痛苦而轻微扭曲的脸,感受着那具柔软身体的急剧抽搐,心完全放了下来。他在小说中多次看到过这样的描写,知道任蕾绝不是装出来的。他一方面持续着自己的欢快,一方面欢快地想:这桩婚事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风险了!
调换宿舍的前一天晚上,王凯和李彦有过一次交谈。说是交谈,实则是王凯一个人在谈。
“我是真舍不得离开,住这大半年,住出感情来了。”王凯的语气,异常的诚恳。
这个人什么样的话都能说出来,除了露出一点笑容,李彦想不出更好的回应。
“相处这一段时间,我在你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你沉稳、内敛,不像我这样咋咋呼呼、毛毛躁躁的。
“接受这门亲事,我不是碍于崔局长的面子,也不是看重他爸的地位,而是对这个女孩有兴趣,她很有教养,性情温和,我认为这才是最理想的人生伴侣。
“其实我也觉得挺对不起菲菲的,毕竟相处了这么长时间,还是很有些感情的,可是思来想去,我还是选择了放手,她最大的问题是性格多变,让人捉摸不透,和一个捉摸不透的人待在一起心里肯定不踏实。我听说她在学校就谈过好几个,不知道为什么都没有谈成。
“我有一种预感,我们两个在财政局迟早会有一次碰撞,到时候兄弟我肯定会退避三舍。”
“早点睡吧,你这几天也够累的。”李彦很真诚地劝了一句。
可能是真的累了,王凯很快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李彦却全然没有了睡意。恋爱到底是怎么回事?相处两个字该怎么理解?他们两个在一起时都会干些什么?
王凯谈上恋爱之后,菲菲长出了口气。碰了那次软钉子之后,王凯再未敢越雷池一步,可是她能从那闪闪烁烁的眼神中看出来,这个有野心的家伙并没有认输和罢手的意思,他的忍耐和掩藏只是在等待另一个更好的机会。这下好了,她感到身上像卸下一片铠甲似的轻松了许多。
王凯换宿舍那天,菲菲表现得比王凯还要积极,抬不动床和桌子,就主动拿一些小东小西,两条腿迈得又轻盈又快捷。与此同时,她也没有让嘴闲着,这么好的讽刺和揶揄机会,怎么能轻易放过。
“你看我说的怎么样,你这样的帅哥,不知道有多少漂亮女孩盯着。
“行长,官和咱们局长一样大吧,吓死人了!
“当上这个乘龙快婿,前途自然无量,以后把事情干成了,干大了,千万别忘了拉姐们一把。”
看着王凯的尴尬和难堪,菲菲乐不可支。其实她还有更开心的事情,从此以后,只隔着一堵墙的两个房间里,只剩下两颗心在跳。当这扇不想开的窗户关严之后,那道想打开的门是否就应该轻轻拉开?
看到王凯与恋人成双入对地出入,菲菲心里没有艳羡,却多了些急迫。这种急迫不只是为了自己,更多是为了母亲。
春节前,菲菲到市里最大的商店给母亲扯了一身毛呢面料。为了让衰老的母亲显得年轻一些,她特意选了一款颜色亮丽一些的。母亲做了几十年裁缝,满足了多少人,美丽了多少人,却恰恰忘记了自己。母亲穿的衣服自然也出自于母亲之手,合身自不必说,但那都是什么样的面料,灰塌塌,软塌塌的,很不养眼,而且只有那么两身,穿不烂不换。母亲看到面料,喜悦在眉梢上不停地抖动,一边责备菲菲不该乱花钱,一边用手指不停地搓着面料。可能还觉得不够,又将面料摊开在桌面上,用手掌轻轻地摩挲,菲菲能看出来,母亲是在摩挲女儿的爱心。她催着母亲做出来,过节时就能穿上。母亲却推说节前活太多,这么好的料子,等有闲时间再耐心做。
和母亲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离家那天,母亲神神秘秘地笑着,忽然抖落出一件连衣裙,用的正是自己买的毛呢面料。菲菲惊住,说了句“妈你这是干什么”,然后就泣不成声。母亲举着连衣裙在菲菲身上比划,同时半解释半劝。“有你这心,妈就够了。妈待在农村,穿这么好的衣服干什么?”
菲菲心里很清楚,母亲的比划也是一种掩饰。母亲给自己做的衣服根本就不用比划,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的尺寸都牢牢地、清晰地印在母亲脑海里。她只是回想不起来,这件连衣裙是母亲什么时间做出来的,节日期间,她和母亲并没有分开多长时间。
回头看着母亲站在村前的身影,菲菲真想大哭一场。她能从母亲的笑容里看到苍凉,能从依恋和溺爱中感受到母亲平日的孤寂和落寞。待在家里的母亲,一定充满了思念和期待,而有着思念和期待的日子,又会有多漫长!一定要早日将母亲接出来,她将这个念头又苦涩地咀嚼了一遍,神色坚定无比。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周末下午,她穿着母亲做的连衣裙走上街道。这件衣服上有母亲的心血和深情厚爱,不穿出来对不起母亲。出来前她已经照过镜子,知道自己的姿容和气度已被这件大方又得体的连衣裙衬托到了极致。她脸上洋溢着自信、幸福的笑容,旁若无人地迈动着仙鹤一样优雅的步伐。她目不斜视,但是能感觉到身前身后聚拢来的目光,或遮掩,或直露,或贪恋,或艳羡。这个下午,她觉得自己收获了人世间所有的自豪。
第二天上班,她穿着连衣裙走进办公室,冯爱英的眼睛先是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伸手在后摆的皱褶上捏了一把,跟着叹了口气。“你这个孩子,不是我想说你,这么贵重的衣服也舍得买!就不能把这钱省下来给你妈花?”菲菲就觉得腰间有一股凉气,兴头一下子减了大半,也懒得解释,转身上了二楼。
“你母亲衣服做得这么好?”严娅妮将信将疑地将菲菲扳转来扳转去,赞叹不已。又打电话把齐玉萍叫下来一同欣赏。齐玉萍嘴里啧啧得像是在叫唤什么小动物。“快赶上电影明星了,什么时候你妈来了也让给我做一身。”
不管是夸母亲,还是夸自己,都让菲菲心花怒放,冯爱英惹出的不快已经一扫而光。
她很想让李彦看见自己,见农财科的门半掩着,轻敲了一下,将门完全打开,让自己现身在门框里,有点夸张地赞叹了一句:“你们这里真够安静的!”
友良抬起头,呀了一声。“今天是什么日子,打扮得这么漂亮!”
“漂亮吗?等我妈来了,给你媳妇和你女儿一人做一件。”菲菲心里又一次获得了满足。遗憾的是,正在低头看书的李彦只是偏转头匆匆瞥了一眼,眼神似乎也亮了一下,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这个傻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多少个夜晚,多少次入睡前,菲菲都在问这个问题。她很想知道李彦正在干什么,多次侧耳聆听那边的动静,可是每一次都很失望,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王凯搬走以后,那个屋子静得像没有人住一样。
不能再等了,不能再想着让那个傻子主动来靠近自己。为了难得的心动,为了苦难的母亲,不能再等了。
她面带微笑,固执地、迷醉地想象着未来的生活。结婚以后,就可以给单位申请一套单元房,房子不要太大,两室一厅就行。两个人,加上母亲,三个人,足够住了。下班回家母亲肯定已将饭菜端在桌子上,母亲做的饭菜是天底下最可口的。晚饭后可以一起陪母亲散散步,聊聊天,等买了电视,就陪母亲看一会电视。再过一两年,会有一个孩子,男孩或者女孩,一家四口三代,那将是多么幸福美满的日子!
这样的想象让她兴奋不已、激动不已。不能再等,一定要主动一些。可是该怎么主动呢?既不能没话找话地去套近乎,也不能没羞没臊地去示好,那样的话还是自己吗?高傲的天性和强烈的自尊都不允许自己这么做。总得先给自己找一个接近的理由。她思来想去,想到了围棋。
上学时,同宿舍的一个安康女孩特别喜欢下围棋,平日里找不到对手,就拉着她学,缠着她下。柳成于无心处,到毕业时,两个人已基本上战成平手。她在李彦桌子上看到过围棋盒子和几本围棋书,早就有点手痒,只不知自己那点雕虫小技是否能拿得出手,所以一直未敢轻举妄动。不知道水深浅,试一下还不行吗?姿态先放低一些,跟他学还不行吗?
找到了合适的借口,她还是有点紧张,甚至有一些慌乱。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希望让王凯看见,于是选择了一个王凯不在的晚上,带着剧烈的心跳,叩响了李彦的房门。
开门的李彦一脸的惊愕,惊愕之后是无比的慌乱。“你,有事?”
“怎么,不欢迎啊?”李彦的神情倒让菲菲镇定下来,对这么一个傻瓜笨蛋,自己还有必要慌乱吗?她目光定定地看着李彦,脸上浮出嘲笑和捉弄意味。
李彦躲避着菲菲的目光,将门拉开了一些。
菲菲进来,大大方方地拉了把椅子坐下,直接亮明了来意。“想给你当个徒弟,收不收?”
“给我当徒弟?”
“我想跟你学围棋。”
“我只是勉强会下而已,哪能给你教?”
“你就别谦虚了。我看你桌子上有围棋书,能看棋书的人水平必然很高。”
这种逻辑多少有点荒唐,但李彦无意再辩,将塑料棋单铺展在桌子上。他急于给自己的目光找一个寄放之处。
“先让四个子吧。”菲菲说着就抓了几个棋子往上面摆。
“还是先别让吧。”李彦不知道菲菲水平怎么样,心想别闹出什么笑话。
不让就不让,菲菲不再坚持,执黑先行。投下十几个子,已看出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伸手将棋盘上的棋子拨拉到一边,在四个星的位置先摆上四个黑子。
按说李彦更有时间和机会让目光游离于棋盘之外,可是李彦却始终低着头,眼睛紧盯着棋盘,这样便给了菲菲更多的打量和观察的机会。面前这个穿着朴素、土里土气的大男孩,身上却没有一点俗气,眉宇间透着聪颖、英武和刚毅。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胆怯呢?他为什么就不能抬起头,大大方方地看上自己一眼呢?
对弈过程中,菲菲能够感受到李彦心胸的宽厚,几次绞杀的机会,他都不动声色地放过。菲菲感到自己像一条受宠的鱼,任性而自在地游弋在一方池塘里。她知道自己游不出去,她也不想游出去,她想要的,不就是这么一泓宽广、深厚,又带有一点温热的水塘吗?
目送着菲菲离开,李彦甚至没有站起来的勇气。他看着徐徐掩上的房门,长出一口气,感到房间里凝结了的、有着淡淡香味的空气在一点点化开。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这个思考了无数遍的问题又开始在脑海里盘旋。为什么听见她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心里就会狂跳不已?为什么没有四目相接的勇气?为什么深深的迷恋里总含着隐隐的恐惧?她长得像谁?古代的西施、貂蝉、杨贵妃,这些被传颂、美化了几千年的人物,早已虚幻得面目全非,哪有菲菲这般鲜活、灵动?她的性格又像谁?玛丝洛娃、郝思嘉、卡门,都有点像,又都不全像,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有一种无法抗拒的迷幻般的魅力。
这是自己欣赏,甚至可以说是喜欢的女性,但绝不是自己所需要的女性,他一开始就认准了这一点。她们应该享有的荣华富贵自己给不了,而她们跌宕起伏、坎坷多舛的命运也不是自己想承当、敢承当的。
春节返回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叼着烟袋走进他的屋内,盘腿坐在炕边,却不说话,任烟火明灭着,换了一锅又一锅。李彦想父亲可能要谈什么不好启齿的事情,只能耐心等待。
足足等了有一个时辰,父亲才开了口,声音深沉,嘶哑,却坚实得能划开任何岁月。“我和你妈商量了,家里日子现在好过了许多,那点欠款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还完。以后发的工资你就自己留着,抓紧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情。咱们家在农村,你眼头不要太高,我和你妈的意思,找一个身体好的,朴实一点、本分一点的,能好好过日子的就行。”
父亲说完,也没看李彦一眼,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似地走了出去,步子比进来时明显轻快了许多。李彦没想到父亲要谈的是这件事情,也没想到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谈论女人会是这般难以启齿。他关了灯,却睁大了眼睛,思考着、寻找着父亲说的那个女孩,菲菲的形象在脑子里很亮地闪了一下,很快就消失了。
这个女孩不可能成为自己的伴侣,他悲哀地想。父亲的谈话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
王凯谈上恋爱之后,他表面上若无其事,内心却时而泛上一种急迫。毕竟自己比王凯还要年长一岁,还有父母深沉的期盼和守候。那么,自己应该找的人在哪里呢?
李彦和菲菲的入党申请双双通过。宣誓仪式在会议室进行,一面党旗用图钉钉在墙上,应该接受过多次宣誓,颜色已经不是很鲜艳。大通站在前面,无精打采,有气无力地领读,两个人站在后面,一句一句跟着念。
形式和过程与看到的和听到的都完全一致,没有什么新意。李彦的神情却很虔诚,毕竟从这一天开始,自己的生命里将注入新的东西,所以他尽量让自己庄重和严肃起来。可是很奇怪,在这神圣的时刻,王凯那一句“现在谁还不知道入党是怎么回事”又在某一个角落蠕动,像一条丑陋的毛毛虫,阴险地,顽固地,要在碧绿的叶子上噬出一个洞来。他知道这时候不能分心走神,身子站得更直了一些。
菲菲的声音脆亮悦耳,一句一句念得字正腔圆。这个为了逃避冯爱英检查而意外得到的收获,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因而也没有太多的激动和欣喜。但她有一种习惯,做什么就要像什么,做什么就要做好什么,所以她扬着头,念得很认真,很卖力。可是念着念着,另一种念头却有力地挤了进来:如果能把这个宣誓仪式变成一场婚礼该有多好!这个念头让她忍俊不禁,差一点笑出声来。可是她知道在这种庄严神圣的时刻是不能笑的,所以只能将笑意一点点逼回去。这种强忍的结果,是她的表情看起来比李彦还要严肃。
宣誓完毕,大通转过身来,人一下子精神了许多。“要我说,你们两个干脆在这里磕个头,举行个婚礼算了。”
大通的玩笑来得突然,李彦猝不及防,不由面红耳赤,心惊肉跳。菲菲憋了半天的笑意却一下子释放出来,大笑不已。收住笑以后,不敢用手指对着大通,便优美地在空中比划。“你这个老大哥,好歹也有几年党龄,怎么能对着党旗开这样的玩笑?本来还真想让你做我的婚礼主持,可是你看你刚才那个样子,快睡着了一样,这样主持婚礼,岂不大煞风景?”
大通应对得也很巧妙。“这你就不懂了,这是虔诚。你看寺庙里那些打坐念经的和尚哪一个不是闭着眼睛?再说婚礼这么主持有什么不好,我让他们全睡着了,能给你省多少饭钱!”
菲菲又一次捧腹大笑,李彦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菲菲觉得大通与自己心事暗合的玩笑是一个很好的兆头,也是一个难得的袒露心迹的借口与机会。当天晚上,菲菲怀着春蚕破茧般的冲动,孔雀开屏前的喜悦,自信满满地迈着从容而轻捷的步伐,再一次走进李彦房间。她没有担心,甚至连一点怀疑也没有,她只是来进行一次成熟了的爱情收割。她相信自己流溢着真情的眸子可以击穿任何堡垒,她不相信能有一个男人能在自己光彩照人的美丽面前无动于衷。这个傻瓜,不就是等着我先开口吗?那我就先开口试试,只要你不怕丢人,不怕成为以后生活中的笑柄就行。她要仔细观察这个傻瓜脸部表情的变化,尽量记住每一个细节,这样以后在嘲笑的时候,可以更真实、更生动一些。
下了两盘围棋以后,两个人默默地将棋子放回到盒子里。菲菲没有再去捏子。“算了,不下了,反正也下不过你,咱们聊一会行不行?”
李彦没有说话,看着棋盘,好像还在思考上一盘棋。
“今天宣誓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
李彦溜了菲菲一眼,又低下头。“没想什么?”
“这个大通真有意思,怎么能开那样的玩笑?”
李彦头压得更低了一些,好像说错话的是他自己。
“你知道宣誓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想什么?”
“我也想到了结婚仪式。”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李彦不笑,也不接话,像是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
菲菲心里有几分生气,这个闷葫芦,怎么一点也不上道,难道真要让自己用刀子捅开?她蕴了些笑容,多了点关切的口吻。“能不能告诉我,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对象?”
李彦几乎趴在了桌子上。“我,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菲菲放纵的笑声填满了整个屋子,一句话在笑声后面脱口而出。“你看我这个对象够不够格?”
这句话不在计划之列,她觉得自己的脸皮够厚的了。她想自己脸上应该有一抹羞红和羞红的娇媚。她注视着李彦,想看到他巨大的欢喜和由衷的感激,这是她理所应当的回报啊!可是没有,她没有在那张脸上看到任何变化。她开始紧张起来,热情在消减,心在下沉,应该是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
李彦忽然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这示爱来得太突兀,太猝不及防,他的耳边莫名地响起王凯和菲菲的笑声,想起俊才说的残羹剩饭和父亲的叮嘱,嗫嚅了半天,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们两个不合适。”
像被刺了一刀,菲菲花容失色。这是自己对王凯说过的话,现在却从李彦嘴里听到了。难道还要像王凯一样厚着脸皮问一句为什么吗?难道自己的脸面就全然不要了吗?她站了起来,委屈、悲愤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不想当着李彦的面流下来,转身疾步走出。
看着菲菲的背影,李彦忽然生出一种很强烈的生理冲动,他希望自己的目光能变成长长的象鼻,将菲菲卷回来,然后拥紧,压迫,揉搓。他多么想大喊一声回来,那是欲念强烈的、炽热的呼号,那是生命和心灵最深处的诉求!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木然地看着那个披散着一头长发的优美的背影消隐在门外。在门关上的一刹那,他感到自己快要死了。不,已经死了!
菲菲扑倒在自己的小床上,泪水汹涌而出,她咬住枕头一角,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抱守了多年才终于开放的情感的花朵就这样凋残了吗?蕴含了那么多美好憧憬的梦想就这么破灭了吗?她心里有太多的不甘,也有太多的不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理由拒绝我?我把说不出口的说出了口、把不能舍的也舍了呀!你还要我怎么样?回想着自己的言行,菲菲悔恨地直想抽自己嘴巴,一个女孩,怎么会没皮没脸到这种地步?他说的不合适是什么意思?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我配不上他,不就是一个大学文凭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要不是为了早毕业挣钱一样可以上大学。另一种可能是他配不上我,一个大男人,连这一点自信和勇气都没有,还叫什么男人?将来还能干成什么大事?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这么想着,心里面稍微好受了一些。她站了起来,抹掉脸上的泪水,给脸盆里倒了点热水,将脸埋在热毛巾里。这个希望已经破灭了,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找一个更好的,过上更幸福的生活,让他嫉妒,让他后悔,让他心痛。
她走进活动室,打开电视,将剥蚀得像流沙样的心事放逐在电视剧里,默默地为自己疗伤。
听到娅妮喊自己,李彦以为听错了,又听到一遍,这才走了过去。他不喜欢到别的办公室闲转神聊,每天基本上是宿舍到办公室两点一线。也听友良说过严娅妮这个人很不错,可是除了碰面打个招呼外,一直没有交谈的机会。
见李彦进来,娅妮将门轻轻掩上,笑吟吟的。“大通前些天给我安排了一件事情,让我帮忙给你找个对象。你说这世上事情巧不巧,昨天在街上碰见一个以前的邻居,托我给她女儿找个对象。这女孩我见过,在市医院收费,工作不错,长相也说得过去,只是文化程度低了一点,你觉得怎么样?”
李彦很有点难为情,不知道该答应还是该拒绝。
“你年龄也不小了,恋爱总是要谈的,就算帮大姐一个忙怎么样?我看就这么定了吧,晚上七点你到我办公室来,两个人见上一面,看不上眼不让你作难,回头告诉大姐一声就是了。”
李彦点点头。想到将要和一个陌生的女孩见面,而这个女孩以后有可能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他心里又激动又慌乱,等待的时间,注定和心思一样漫长和迷乱。
七点整,他忐忑、畏葸地走进严娅妮办公室。娅妮正在和一个女孩聊天,那女孩条件反射似的站了起来,头却不往这边看。匆匆一瞥里,李彦只留下一个印象:女孩穿着平常,人也很平常。
见李彦进来,严娅妮喜笑颜开,忙着给二人做了介绍。指着李彦,“这是我们局小李;”指着女孩,“王萍,我老邻居的闺女。你们在这里聊吧,我家里还有点事。”说完逃也似地走了出去。
房门闭上以后,李彦慢慢抬起头,发现王萍也在偷瞧自己,那眼神比自己还要胆怯和畏葸。他感到心里不再是那么慌乱,多了一些自信,他甚至可以正眼看着对方,这让他暗自欣喜。
这确实是一个很平常的女孩,皮肤算不上白,也算不上黑;脸面谈不上好看,也找不到缺陷;中等身材,偏胖了一些。身上看不到多少灵气,纯朴和本分却一望可知,他觉得这个女孩能够符合父母的意愿。
王萍一开口说话,把李彦吓了一跳。王萍意识到了,带点羞涩地解释。“这是职业病,在窗口干过的都这样,外面吵吵闹闹的,声音小了对方根本听不见。”
闲聊中,李彦得知王萍的父亲是通用机械厂的工人,母亲是蔬菜公司的营业员,王萍是家中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大的已经工作,小的还在上学。就是一个普通家庭,李彦心里更踏实了一些,他已经默认了这门亲事。
知道李彦找了个对象,听到李彦房间有女人说话的声音,菲菲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虽然她实在不想再次踏入那片伤心之地,可是她太想知道拒绝了自己的李彦找了一个什么样的对象。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她换上母亲做的那件连衣裙,对着镜子勾了勾眉毛,甚至涂了点很少用过的口红,然后春风满面、笑容可掬地出现在李彦房间。
菲菲的出现完全出乎李彦意料,他能约略猜知菲菲的来意,只恨王萍说话声音太大了一些,却不知该怎么应对。
“吆,我应该叫嫂子吧?你这个李彦,也不说领过去让我看看。”菲菲声音甜润得让人想吸到肚子里。她走到王萍近前,绕前绕后地看了个够,心里激愤得死去活来,脸上却添了更多笑意。“嫂子是做什么工作的?医院收费啊?挺轻省的。是正常班还是三班倒?嫂子在哪个窗口,以后买药我就去找你。”
王萍机械地一问一答,脸上开始还挂着笑,慢慢地都掉了下来,只剩下一脸僵硬。李彦心中不忍,想遮挡一下,可是菲菲根本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嫂子一看就是贤妻良母型,这五官长得多周正,皮肤虽然粗了些黑了些,可是咱们家庭妇女要那么好的皮肤干什么?嫂子身体真棒!你看这胸,这臀,将来肯定能生,说不定能生个双胞胎。嫂子会唱歌吧,这么高的嗓音肯定能唱美声!”她丝毫不吝赞美之词,全方位地夸奖一番,这才依依不舍地飘然离去。
王萍哭丧着脸,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这是谁呀”,然后一直到走,没有再说一句话。
李彦知道,这是强烈的自卑挤压的结果。他对眼前的女孩顿生几分怜悯,心中涌现出一种保护者的责任感。
回到房间的菲菲忍不住想笑,又悲愤得想大喊大叫。这到底算怎么回事?你个李彦,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拒绝了我,那你找一个比我强或者和我差不多的我也就认了,可是你找的这叫什么?给我当丫鬟我都不会要,当保镖还有可能考虑考虑。这么看来他说的不合适是认为他配不上自己,你个窝囊废、胆小鬼!我真是瞎了眼,一个不敢爱的男人还叫什么男人?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次失败,一次彻头彻尾、无可挽回的失败!她在绝望中闭上双目,感到一种透心的悲凉。
隔日,娅妮喜滋滋地告诉菲菲:“我给小李介绍了个对象,想着他会不同意,谁知道人家两个谈得挺好。你年龄也不小了,要不要大姐帮你介绍一个?”
菲菲怔了一下,眼前掠过王萍的影子,粗声恶气地回了一句:“那你还不如把我杀了!”
话说出口,把自己和娅妮都吓了一跳,急忙赔着笑脸解释。“和你开个玩笑,一想到要和一个男人待在一起心里就感到害怕。”
娅妮吁出一口气。“你吓死我了,以后可千万别开这种玩笑。女大当嫁,你总不能一辈子不结婚。”话是这么说,此后却再未提过介绍对象的事情。
事后想想,菲菲自己也觉着好笑,是你自己没本事,没福气,没运气,关人家娅妮大姐什么事?
大通见到了王萍以后,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私下里埋怨了娅妮两句:“让你给李彦介绍个对象,你也不说把把关,找一个形象好点的。”
娅妮颇感委屈。“你这个大通,还讲不讲点道理?你让我帮忙给李彦介绍个对象,也没提什么条件,刚好有这么个机会,我就给两个人撮合到了一起,人家李彦没说什么,你在这瞎咧咧什么?”
大通讨了个没趣,想想也的确是这么回事,做了个鬼脸溜之大吉。
王凯看见王萍后也大吃一惊,要背景没背景,要长相没长相,他不明白李彦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菲菲对李彦的情感他早已窥知一二,按照菲菲的性格,认准了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放过的,而且撇开自己的私欲,怎么看那两个人都是合适的一对。这李彦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一个活力四射、风情万种的女性无动于衷,却会接受这样一个长相平平,毫无趣味可言的女人,是真傻,真的不解风情,还是自己不显山不露水的点拨发挥了作用。算了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不管怎么说,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没有发生,这才是最主要的。他觉得自己可以很畅快地呼出一口气,在婚姻这件事上,自己胜了,而且是完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