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新社2025-11-26 18:1014,023

王凯拎着两张红纸兴冲冲地走进崔万山办公室。崔万山已猜出来意,故意把大眼瞪得更大了一些,装作不解其意地看着王凯。

王凯将纸放在桌子上,摸出一份请柬恭恭敬敬地递给崔万山。“我岳父说了,请您务必参加。”

崔万山将请柬展开。“嗬,进展挺快的!这么说是你岳父的意思不是你们的意思?你们两个是不是对我保的这个媒有什么意见?”

王凯知道崔万山在和自己开玩笑,还是有几分惶恐。“我们感谢都来不及,哪敢有什么意见?我们还想请您做我们的证婚人。”

崔万山的笑容敛去一些。“这个事不大好办,我前面毕竟还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局长。”

王凯嗫嗫嚅嚅的,“我岳父说,老局长估计不大好请。”

崔万山思索片刻。“好吧,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到时候保证有一个证婚人就行了。还有什么事?”

王凯瞟了一眼红纸。“想请您给写一副对联。”

喜欢写字的人最喜人求字。崔万山心里高兴,脸上却露出点不耐烦。“你说我这叫干什么,净给自己找事!”嘴里这么说,手已经在纸上面比划,然后递给王凯一把小刀,让王凯按尺寸将纸张裁成条状。待准备工作就绪,崔万山这才挽了挽袖子,从笔筒里取出一支最大号的毛笔,凝神敛气,饱蘸笔墨,扭头向王凯:“念!”

王凯有点慌神。“对子我没找好,想让局长您给随便写一个。”

崔万山泄气地放下笔。“开什么玩笑?我这字勉强还能拿得出手,编对联完全是外行。你这书是怎么念的?连给自己的一副婚联也编不出来。算了算了,你去把大通、李彦、陈尘他们几个喊上来。”

几个人上来站成一排,崔万山挨个溜了一眼。“听说你们几个都有文采,今天想当面见识见识。给你们二十分钟时间,每人给王凯想一副对联。注意啊,是结婚那天在门上贴的。”

陈尘嘁了一声。“王凯学富五车,才灌八斗,一副对联还用得着我们写?”

崔万山嗔道:“叫你写就写,给我废什么话?哪有自己给自己写结婚对联的?”

大通转身欲走。“让两个大学生写就行了,拉我来凑什么热闹?”

崔万山大喝一声:“大通你给我站住,今天你想写也得写,不想写也得写。你不是一直目空一切,目中无人吗?今天是怎么了?你也是当过兵的人,应该知道临阵脱逃是什么罪名。”

大通只好回转身来,一脸的委屈。“局长你这不是欺负人吗?我什么时候目空一切、目中无人了,认识我的谁不说我做人低调,谦虚谨慎。”

崔万山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就别给自己唱赞歌了,给我抓紧写。”

十几分钟后,几副草拟的对联相继摆到了桌子上。崔万山先看大通的,上联是承传统美德享恩爱百年,下联是沐改革春风扬鹏程万里,横批是家好业好,看后点头称是。“难怪人家爱吹,看来肚子里还真有点东西。”

大通嘴角动了动,见崔万山已将目光移向陈尘的对联,便住了口。

陈尘写的上联是情多深爱多深琴瑟有和,下联是心多大天多大前途无量,横批是情深志远。对仗很工整,也很有气势,可是又觉得里面还有另一种味道,到底是什么,急切间也咂摸不出。崔万山说不错不错,接着看李彦的。李彦的上联是携手来拥花拥梦,下联是并肩行挽锦挽绣,横批是锦绣前程。言简意真,委婉可人,很吉祥也很喜庆。说了两声好好,心中已有定夺,目光却找到王凯,意思很明确,让王凯自己选一副。王凯知其意,面呈难色,偏着头看来看去,嘴里念叨着都不错都不错。崔万山心中暗笑,一时高兴,想图个热闹,不意却给这小子出了个难题。解铃还须系铃人,他适时地给王凯解了围。“算了算了,你也别为难了,反正纸也够,我把几副都给你写出来,拿回去和小任商量着定,如果还定不了,就让你老丈人定。那个老家伙,写字比不过我,总在我面前吹他文字功夫多么厉害,这一次也让他开开眼界,见识见识。”看到王凯的脸色不大自然,知道又触到另一根神经,觉得小伙子也有点可怜,便不再多说。复将毛笔抓在手里,饱蘸了墨汁,然后用三个指头捏住笔杆顶端,凝思片刻。几个人也想看个稀奇,都围在了桌旁。多了几人围观,崔万山也兴致大增,提神运气,一挥而就,须臾之间,一副对联已经写成。

王凯看得咂舌,轻声道:“看局长写字,真是一种享受!”

陈尘接了一句:“力拔山兮气盖世,手中握有百万兵。”

大通也跟着调笑。“局长要兵干什么,持一杆长矛,于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陈尘你头离远一点,小心把你的头取了去。”

李彦不说话,跟着笑。他不仅看到了崔万山写字的气势,并且感受到一种气场,眼睛里流溢着很自然很真诚的钦佩。

崔万山又写完一副,掏出手绢擦了擦头上的汗,瞪了大通一眼。“大通你瞎咧咧什么?把我说成一介匹夫!要取首级我先取你大通的。”

大通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那不行,我的脖子你得给我留着。我和他们不一样,上有老下有小的。”

崔万山在笑声中完成了最后一副,放下笔,力气用完了似的颓然坐到椅子上,脸上却是抹不掉的自得。“怎么样,还能看得过眼吧?”

几副字在地上摆成一排,字体既飘逸又刚劲有力,看起来非常养眼。

陈尘抢在前面。“局长咱们联手做一笔春联生意怎么样?你写我卖,五五分账。”

“你小子钻到钱眼里去了,到我这里来做生意!”

“岂止是看得过眼,简直是光彩照人,晃得我眼睛疼。”大通七分实三分虚,八分捧两分讽。

崔万山心里受用,嘴上却不肯放过。“那你快给我闭住,别把你那双小眼晃坏了,让老婆孩子来找我的麻烦。”

大通攀过陈尘。“局长你说话打击面不要太大,今天这里还有比我眼睛更小的。”

崔万山反应也快。“人家陈尘眼睛虽小,可是有光气。哪像你,整天没睡醒似的,眼睛半睁半闭,像个算卦先生,手里却比算卦先生多个小铁锤,走到哪里都要砸几下洋炮。”

众皆大笑,王凯的笑声最为洪亮。

十几分钟后,王凯又探头探脑地进来,笑容可掬地将一个红包放到桌子上。崔万山不解,将王凯和红包都纳入自己的视线。“你这是干什么?”

“我岳父反复交代,这一点润笔费绝对不能少。”

“拿走拿走!这个老家伙,对我还来这一套。”

“应该的应该的。”王凯不想生出什么变故,匆忙退了出来。

崔万山打开红包,里面是崭新的500元现钞。他将钱在另一只手上摔了两下,心里面还是很高兴。润笔费,亏他们也能想得出来。但不管怎么说,练了这么多年字,总算有了一次实质性的回报。

局里又买了两套住宅,两套房同处四层,一套入户门对着另一套入户门。王凯选了东户,暂时空置着的西户都说是给李彦准备的。

知道这个消息后,菲菲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李彦接纳了自己,那么自己所有的梦都会很快成真,可是这个傻瓜,却打乱了一切,改变了一切。她不由自主地对李彦生出更多的哀怨。

艳丽拉菲菲去帮王凯布置新房,菲菲本不想去,但又不好拒绝,只好跟了过去。

王凯将几副对联拿出来让两个人帮着评判,只说内容出自大通、李彦和陈尘之手,却故弄玄虚,不对号入座。菲菲将几副字认真浏览了一遍,已约略判断出哪一副是谁所写。大通的对仗工整,但未免落了俗套;陈尘的大气,却有点过,夸张过头就会有点别的味道;还是李彦的最佳,词真意切,又温馨又阳光。

艳丽指着陈尘那一副。“我看这一副最好,比较符合股长你的气质。”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菲菲忽然很不情愿帮王凯作出选择。她迎着王凯征询的目光,淡然一笑。“都不错,各有千秋。你是新郎官,还是由你来决定吧。”

王凯思虑半天,说不清是出于什么考虑,最终选定了大通那一副。这好像是一种必然,不这么选就不是王凯,菲菲心里面冷冷地笑了笑。

离开时,菲菲幽怨地看了一眼对面的房门。也许过不了多长时间,那里就会成为李彦和那个女人的新房。那么自己的新房在哪里呢?应该属于自己的这个人已经莫名其妙地错过,属于自己的那个人又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才能圆了和母亲住在一起的梦?这只是一个很普通、很简单的梦,为什么那么遥不可及?

王凯的岳父岳母傍晚来看新房,说是看,自然有验收的意思。岳父在门前驻足观望了一会,微微颔首。“写得不错,字看起来是你们崔局长写的,稿子是你拟的?”

王凯避实就虚,回答得很巧妙,过后自己也得意了很长时间。“事前没准备,临时在局长那里编了两句,没有仔细推敲。”

婚礼在号称四星标准的华天酒店举行,可摆放三十多桌的宴会厅尚不够用,又占用了十几个包间。用餐标准也高得离谱,人均50元,让按照惯例随了20元彩礼的财政同仁多少都有点不好意思。大通站起来,四下里望了望,惊诧地叹口气。“我的天,面子真够大的,几乎把市政要员一网打尽。”

李彦看得心惊肉跳,如此奢华的场面,需要花多少钱?联想到自己未来的婚礼,神情就有点闷闷的。友良看出了李彦的心事,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安慰李彦。“没什么了不起,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用和别人比。”

崔万山理应是这次宴会的一个重要人物,坐了主桌的主陪位置。穿着一件深蓝色夹克衫的崔万山人一下子精神了许多,发福了的身躯也不显得那么笨拙,脚步轻捷得和平日判若两人。他容光焕发,笑得像一尊弥勒,频频起身与认识的来宾挥手示意或握手寒暄。

李彦在另一桌的大客位置看到了贺局长。与崔万山的风光相比,老局长则有点冷落,皱眉凝目的,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他的眼睛不向别处看,有人过来打招呼,他也不站起来,握住对方的手摇两下了事。

高潮出现在证婚时。证婚人不是老局长,不是崔万山,而是一名副市长。大厅里掌声雷动,经久不息。用大通后来的话讲,这次婚宴足以载入史册。

西装革履、系着红色领带的王凯风度翩翩,显得格外精神。施了浓妆、穿着婚纱的新娘也愈加娇媚,光彩照人。王凯表面上很从容淡定,内心却激情澎湃,这是自己生命史上最灿烂的一页,也是辉煌未来的一次最重要的铺垫。他没有机会和赶来参加婚礼的父母交流,但能从他们脸上看出惊喜和激动。他又一次庆幸着自己的抉择,品尝着一种收获般的喜悦。

艳丽坐在菲菲身旁。艳丽很少动筷子,头一直在随着一对新人移动。菲菲看不下去,轻拽了一下艳丽的衣襟。“别把魂看丢了,将来争取办得比这个场面更大。”

艳丽回转头来,真有点失魂落魄,头附到菲菲耳前。“告诉你,姐,我想自杀!”

一个月以后,李彦和王萍也领回了自己的结婚证。

知道了财政局还留有一套单元房的消息,王萍父母显得非常着急,先是让王萍旁敲侧击地暗示和引导,后来干脆将李彦叫到家里,直接亮明观点。李彦能够体会到准岳父岳母的心理,知道一套单元房在他们心目中所占有的位置。两个老人奋斗了一辈子,还住在两间平房里,做饭在廊檐下,上厕所要到几十米远的公厕。他们不敢奢望能住在单元房里,但女儿能有一套,对外也算有了可以炫耀的资本。

此前李彦领着王萍回过老家一次,父亲看起来很满意,母亲也没提出什么异议,只是小声嘟囔了一句:“好是好,就是嗓门有点大,说话像吵架一样。”

这桩婚事似乎已是水到渠成,两个人互相没什么意见,双方父母也都认可。李彦找不到拖延的理由,便答应了下来。可是对于这么大的事情,他心里却一点也激动不起来,感觉就是在例行公事。从第一次见面,到以后的约会,再到领证,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冲动,只有平静,好像事情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领证的第二天,李彦找到杨怀忠,吞吞吐吐地说明了来意。杨怀忠听后笑了。“男大当婚,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实话告诉你,那一套房子就是给你留的。王凯打了住房申请以后,局里开始打算买一套,后来老局长说要买干脆就买两套,李彦不是也有对象了吗?结婚也就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还真让他老人家给说中了。”

李彦攥着钥匙,心里面暖暖的。当天下午,岳父母就陪着女儿过来看房子。两室一厅的房子,岳父母转进转出地不知走了多少趟,脸上流溢着美梦成真般的光彩,嘴里不停地说好,离开时竟有点不舍的样子。

王萍主动承担了布置新房的工作,叫来医院的几个小姐妹,叽叽喳喳的,很快把房子叫得亮丽了起来。李彦买回一张廉价的双人床,一张带了四把木椅的方桌,又置办了一些锅碗瓢盆之类,王萍家里陪了一套三件套的木扶手沙发,摆放起来,家就有点家样了。正踌躇着要不要去找崔万山求一副婚联,王凯却做了一次宋公明,主动将婚联送了过来。李彦打开,正是自己拟稿的那一副。王凯一点难为情也没有,满脸的真诚。“就知道你小子等不了多久,我把你这副字给你留着。谁看了都说你这一副写得最好,我怎么好意思自己用?”

李彦带笑谢过。不管怎么说,王凯毕竟帮了自己一个忙,免除了一次找人的麻烦。王凯又探头在两个房间张望了一眼。“不错不错,简洁大方。”李彦能听出王凯敷衍里的言不由衷,他进过王凯的新房,知道这只隔了两道门的两套房子完全是两个天地。

李彦的婚礼在老家举行,为了局里人方便参加,选择了一个周末。友良打电话给农业局要了一辆中巴。大通和陈尘分别承担了人员确定和礼钱收取。从市里到李彦老家有一百多公里,又有一段土路,单程就需要两个多小时,加上车座有限,年龄大一点的都婉言谢绝。大通问及巧珍,巧珍不讲自己去不去,先问冯爱英去不去,得到确定的答案后,便遗憾地摇了摇头。“告诉小李,不是他大姐不给他这个面子,是我看见那个烂货就来气,这一来一去的四五个小时,还不得把我憋死!”

大通嬉皮笑脸地开着玩笑。“那有多好,你们两个就在村子里唱一出大戏。”

巧珍也笑了。“小李怎么会让你帮忙?你是唯恐天下不乱,你结婚的时候为什么不请我和那个烂货唱大戏?”

考虑到友良的身体状况,大通和李彦都劝友良不要去,友良却不容商量,态度很坚决。“别的婚宴我可以不参加,这一顿饭我是非吃不可。”

菲菲推说身体不适,本不打算去。车开前却心意一动,钻进了车子,前面还有座,她却直接坐到了最后一排。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她穿上了母亲做的那套连衣裙。

新郎新娘很自然地坐在第一排,其后是王萍在医院找的伴娘和王萍的哥嫂,再后面就是财政局的天下。严娅妮、冯爱英、齐玉萍、友良、大通、王寿寿、马奋、王凯、陈尘、小蕙、艳丽、菲菲,基本上按年龄顺序从前往后排开。

陈尘一改往日的深沉和忧郁,像是自己结婚一样欢快。他带了黑管,连着吹了几首很阳光、很喜庆的曲子。大通击掌叫好之后,回过头打量着陈尘。“这小子脑子蛮灵光的,还知道什么场合应该吹什么样的曲子,看来肚子里也不全是苦水。”

陈尘回答得也很痛快。“我又不是猪。在这种场合吹悲伤的曲子,难道不怕人把我从车上扔下去?”

王凯却表示出不满。“陈尘你偏心眼,也不说在我的婚礼上露一手。”

陈尘反应很快。“我敢吗?去了那么一大帮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吓得气都没了,还能吹得出来?”

又是满满一车笑声,连对陈尘心存芥蒂的冯爱英也笑出了声。

上了土路以后,车便颠得厉害,冯爱英嗲声嗲气地抱怨。“这叫什么路啊?现在还好说,回来时吃的东西还不得颠出来。”

大通替李彦挡过一剑。“老冯我怎么觉得你像猫叫春似的?屁股上带着弹簧还嫌颠。怕颠出来你就不能少吃点?”

马奋也来了劲。“老冯你要是怕颠就下车俺背着你走。”

大通直起身子,左右张望了一下。“不行不行,两边全是玉米地。”

马奋等的就是这句话,领头大笑。一直沉默不语的菲菲眉目也飞动起来。

车子开进村庄,已是十点多钟。就听得鞭炮炸响,路两旁站满了袖手围观的男女村民。司机也不用指引,将车直接开到李彦门前。六个迎亲的唢呐手从门里出来,站成两排,将喇叭口对了天空,腮帮子猛地鼓起,欢乐的音符立刻涌泄出来,将每一个人的心都填得满满的。李彦挽着王萍,缓缓走向家中。陈尘一时性起,站在乐队旁边,和着唢呐的声律,让黑管发出浑厚的声响。几个唢呐手愣了一下,随即更卖力地吹奏起来。

菲菲趁别人不注意,前院后院转了个遍。这个很普通的农村院落,让她有似曾相识之感。院子的长短、宽窄和自己家里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区别在于李彦家里是六间正房一间厨房,而自己家里是四间正房一间厨房。看家中的摆设,估计生活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新房里的几床被子应该是新的,而架在炕上的两只箱子和摆在地上的一张三斗桌应该是家中以前的物品或者是借来的。她见到了李彦的母亲,看上去没有自己母亲漂亮,也不如自己母亲利落,但一脸的慈祥看着就让人心生暖意。她心里忽然酸楚得不行,坐在屋子里的新娘为什么不是自己呢?

她看到了李彦的父亲,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和来宾握手时却总是把身子弯得很低,和大通、马奋们握手时尤其如此。他为什么要如此谦卑?他的谦卑是与生俱来的吗?是骨子里面就有的吗?这种天性李彦是不是完全继承了下来?自己的遭拒是不是与这种天性有关?她心里面乱乱的,眼睛落魄地、迷离地在人群里寻觅李彦的影子。

婚礼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拜过高堂,便由李彦父亲讲话。李彦父亲吭哧了半天,说了一堆感谢,然后便没了下文。大通代表来宾讲了几句,无非是李彦在单位表现如何好,男才女貌,婚姻美满幸福之类的套话,倒也博得一片掌声。

新娘被送入新房之后,厅房里鼓乐齐鸣,一个艺人吼起了秦腔。陈尘哪能放过这个机会,向拉二胡的艺人耳语了几句,前面的唱音刚一停歇,他便扯开嗓子跟了上去。他选的是《铡美案》里包公的唱段,声音不够洪亮,却字正腔圆,非常合拍,尤其是怒目圆睁、咬牙切齿的样子,与包公很有几分神似,笑声和掌声一起响起来。

“我也给大家来一段。”谁也没想到寿寿会站出来。他唱的是《长坂坡》里面的一段。长坂坡,一声吼,喝断桥梁水倒流。他的唱腔不大合拍,但高亢激昂,响遏流云,像是在宣泄多少年被压抑的激愤。

王寿寿唱罢,大通将娅妮推了出来。离开人群的娅妮不再扭捏,大大方方站定,先来了几句开场白。“这是我第一次当介绍人,看到他们两个成为夫妻,我心里很高兴,不怕出丑,给大家唱上一段。”

娅妮唱的是《红灯记》里李铁梅的段子,嗓音不够亮丽,却也委婉可人,以前应该登过土台子,结束时还来了一个李铁梅的模仿动作,引出一片哄笑。

娅妮收音,喊菲菲、菲菲。菲菲不好再躲,从人群后面站了出来。娅妮又将菲菲拉到中间。“你那么好的嗓子,怎么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菲菲仰起脸,娇媚的脸上没有笑容。“我秦腔唱得不好,给大家唱一首歌吧。”

菲菲唱的是《塞北的雪》。这首歌她唱过很多遍,可是她觉得这一天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动情地唱过歌。她能感受到那些飘飘扬扬、飞飞洒洒的雪花,全都被自己心里的泪融化。她真的好想哭好想哭,但她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让眼泪流到脸上。

菲菲站到中间的时候,已经是一片静寂;开唱以后,更是一片静寂;吐出最后一个音符,还是一片静寂,然后才是叫好声和掌声。菲菲忽然有一种很恍惚的感觉。这种情景仿佛亲临过。难道自己突然改变主意前来就是为了这一刻?就是要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一个鲜明的对比?这么做是不是太卑劣了一些,太恶毒了一些?

转眼就到了开饭时间,厅房下面支了两张桌子,院子里搭了顶帐篷,下面支了四张桌子。单位来的人作为上客,都坐在了厅房。菜是四凉八热一汤,档次谈不上,色香味几个方面也很能说得过去。最值得称道的是一筷子全能挑起来的涎水面,面条筋道,汤水香浓,马奋大喊过瘾,连吃八碗。李彦一直担心友良的身体,看起来倒没有什么事,脸上充盈着笑意,不时和父亲拉几句家常。

送走同事,日头已经西斜,李彦的心也跟着往下沉。他最担心的是晚上这一关。以前村里人结婚他也去看过热闹,闹新房的花样粗俗而野蛮,什么长虫过道,什么擦胭脂,都含着对女性的侮辱。如果新娘不情愿做,便有人上来动粗,又是推搡又是捆绑的,个别人还会借机占点小便宜,偷偷在新娘敏感部位摸上一把。新娘可以尖叫,但不可以变脸更不能骂人。三天之内无大小,谁的话都是圣旨,多难听的话都得接着,多憋屈的气都得忍着,否则你得罪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乡俗,日后会让人瞧不起。李彦不知道王萍有没有这样的心理承受能力,担心会出现什么意外,有点后悔不该按父亲的意思在村里举行婚礼。

还好,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天黑以后,闹新房的人陆续走了进来,拥了满满一屋子,挤不进来的,就趴在窗户上张望。王萍立刻紧张起来,神色慌乱,抓住李彦的手也有点发抖。下面立刻有人起哄:看人家多自觉,手都抓在了一起。吓得王萍又赶紧分开。

李彦在人群中没有发现那几个最爱闹的人,心先自放下一半,也不知是父亲提前做了工作,还是对自己带回来的城里女人有所忌惮。看来粗陋的民俗也有忍让、收敛的时候。

当晚的哄闹果然很文明,几个人嚷嚷着让新娘表演节目,李彦觉得这是正常要求,就让王萍给大家唱一首歌,王萍开始还推三阻四的,后来看李彦脸色不大好看,才开了玉口。她说话声音大,唱歌音量却很低,任凭下面喊大声大声,却怎么也唱不上去。还好没怎么走调,听起来也不是很难受。

唱了几首以后,听的人估计再唱不出什么新意,要求换别的节目。李彦唯恐生出别的变故,绘声绘色地讲了几个有趣的中外故事,算是应付了过去。他自己都很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口才。

将闹新房的人送出门外,李彦长出了一口气。在村里闹新房的历史上,这应该是最文明的一次,但愿这一次改变能对以后的民俗有所帮助。

不远处,有几个年轻人在高声议论。“我以为有多漂亮,原来个头和长相都很一般。”

“要是能把唱歌那个女的娶回来,才算他李彦真有本事。”

“长得是挺好看,我妈说长得像画上的人似的。”

“这种女的咱们乡也难找一个。”

“我看咱们县也难找一个。听听人家的嗓音,再听听晚上新娘唱的,就像公鸡打鸣一样。”

那几个人看不见李彦。李彦轻掩上门,心里忽然就烦乱得不行,一个疑问亮亮地闪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回到房间,却见王萍在灯影里暗自垂泪,心里一惊,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王萍勉强展颜一笑。“没什么,心里面忽然有点不大舒服。”

一团柔柔的爱怜就在李彦心中漾开。一个女孩,忽然离开城市,离开一直生活在一起的父母,来到这一百多公里之外的穷乡僻壤,心理落差可想而知,孤独和落寞也在所难免。他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表现得像个男人,将一只手搭在王萍肉乎乎的肩膀上,王萍顺势倒在李彦怀里,伸出手拉灭了灯。

在本能的驱使下,李彦笨拙地、迟疑地完成了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情。他感到很奇怪,自己依然很平静,没有狂热,也没有冲动,就是在做一件应该做的事情。印象最深刻的,是王萍胸部的柔软。

过程很短。完事以后,他仰面躺在炕上,感到很累,却毫无睡意。难道这就是自己在小说里和电影里看到的那个既神秘又甜蜜的瞬间?难道这就是自己无数次想象过的既充满期待又深深忧虑着的幸福时光?他心里面涌出淡淡的怅惘和失望。

菲菲那姣好的面容和身影忽然乘虚而入,终于完全鲜活起来。他贪婪地、仔细地回忆着和菲菲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菲菲的每一个笑容和每一个姿态。他能看出菲菲的不解和愤懑,也只有他,才能听出菲菲歌声里的幽怨和凄绝。如果今天娶回来的是菲菲,会是一种什么景象?如果现在身边躺的是菲菲,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感到身子在发热,在燃烧,燃烧成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他翻身上去,头像小猪一样迷乱地、狂热地在王萍胸部拱来拱去。朦胧中的王萍惊喜地叫了一声,便开始全力、全方位的配合,直到李彦瘫软在上面。

参加李彦的婚礼回来之后,菲菲好几天打不起精神。她在心里骂着自己: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人家都结婚了你还想他干什么?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缘分吧,只是没想到无缘的伤害会这样痛!

这天上班,她看见冯爱英正在和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窃窃私语。那女人一副贵妇人派头,衣着华丽,保养得也很好,见菲菲进来,扭过头锐利地剜了一眼。这一眼让菲菲心里很不舒服,但出于礼貌,还是微微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那女人坐着没动,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嘴角往一边扯了扯,算作回应。菲菲的不快又增加了一层,想不出该干些什么,拿出一本杂志来看。那女人继续和冯爱英扯着闲话,说的话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可那眼睛却时不时地向自己这边瞄上一眼,又像防又像刺的,菲菲感到已经无法忍受,索性走了出来。

再回来时,冯爱英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和激动,说话带着颤音。“菲菲你命真好!人家看上你了。”看见菲菲在发愣,又补充了两句。“那孩子见过你,刚才来的是他的母亲,人家对你的印象还不错。”

菲菲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对这种通过介绍认识、然后谈恋爱结婚的模式一直不以为然,认为这种恋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恋爱,它在谈之前就有了许多前提条件和制约因素。而现在这样的开始方式更让菲菲无法忍受,凭什么他见了他妈又来见,他们把我菲菲当成了什么人?她的脸色完全冷了下来。

冯爱英还以为菲菲是在害羞,犹自陶醉在自己的喜悦之中。“那孩子是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现在是市委宣传部的重点培养对象。人长得高大帅气,我敢说市里找不到第二个。也很有教养,见了我总是阿姨阿姨的叫。”

冯爱英将一张照片推过来,菲菲扫了一眼,长相的确还过得去,与王凯有几分相像,只是比王凯更胖一些,她不动声色地将照片推送过去。

“我插队时在你们农村听到一句话:捉猪娃子先看猪母子。你刚才也看见了,他母亲的气质有多高贵!”

菲菲觉得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真想说出来,高贵的庸俗!

可是冯爱英根本不给菲菲留说话的机会。“你知道她丈夫是谁吗?”她压低了声音。“市政府的秘书长,下一次换届肯定能当上副市长。”

菲菲差一点笑出来,别说是市政府秘书长,就是省政府秘书长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冯爱英像是在发表演讲,根本就收不住。“他们家两个孩子,女儿已经结婚,就剩下这一个男孩,房子早已经买好、装修好,就等着找一个好媳妇。你不知道他儿子有多挑。”

房子两个字让菲菲心里一动,然后完全胶着在上面。她想到了母亲,对于情感,这不一定是一个好的选择,但对于自己的梦想,这也许是一条捷径。她早已了解清楚,局里和其他行政事业单位一样,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只解决男职工的住房,不解决女职工的住房。这好像并没有什么道理,男职工是人,女职工就不是人?可是在一种约定俗成的制度面前有什么道理可讲?这就是说,要靠自己解决住房问题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只能寄希望于对方。她已经听不见冯爱英还在说些什么,看到那张令人厌恶的嘴终于闭上,便冷冷地、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你告诉他们,结婚后我必须和母亲一起住。行,就谈;不行,就不谈。”

冯爱英吃了一惊,这才仔细看菲菲的脸。

王凯结婚以后,小蕙对王凯的态度完全冷了下来。王凯会其意,也就不再去讨那个没趣。局里面的个人性情、社会背景和人际关系基本上已经掌握,没有必要再置身于一些是非曲直之中,不小心穿了帮,对自己只会有害无益。

可是小蕙是一个闲不住的人,肚子里那么多话,总需要找一个人来说。真所谓英雄必有用武之地,没过多长时间,还真让她找到一个地方。传达室和打字室离得很近,以前是一个老头,很难找到共同语言。换了寿寿媳妇以后,没事过去闲聊几句,竟然越来越投机。朱达不出车的时候,也过来凑凑热闹。久而久之,传达室便成了新的是非集散地,局里面的闲言碎语又多了起来。

这一天几个人正聊得热烈,朱达背靠着窗户,挡住了里面的视线,贺局长从外面回来也没有人发现。贺局长心中不快,又不好直接对寿寿媳妇发作,上楼后将电话打给了寿寿。“寿寿你告诉你媳妇传达室不是聊天的地方,想干了就好好干,不想干了就和友良媳妇换一下。”

寿寿放下电话,阴着脸走到传达室,抬手在媳妇脸上甩了一掌。“没球事不好好待着,整天在这里瞎咧咧什么?”

这一掌来得突然,寿寿媳妇脸上的笑意还没有完全褪尽,所以看起来并不是很痛苦。

她捂了脸,用眼神询问着掌的来历,却不敢吭声。小蕙很知趣,淡着脸溜了出去。

朱达却不依。“寿寿你干什么?你是打你媳妇的脸哩还是打我的脸哩?”

寿寿毫不退让。“打你的脸也是活该!一个大老爷们,没事和几个娘们嚼什么舌头?”

朱达恼羞成怒。“嚼舌头怎么啦?再怎么嚼舌头也比挪用公款强。”

寿寿抢前一步。“你再说一句,再说一句看我敢不敢把你两个卵子捋下来!”

朱达虽然也当过兵,但这些年养尊处优的,早已没有了军人的风骨,看寿寿来势凶猛,先自软了下来。没想到寿寿媳妇可能想戴罪立功,突然反戈一击,气势汹汹地跟在寿寿身后扑了过来。“我男人怎么啦?我男人怎么啦?我男人又没x你妈!”

寿寿却不领情,回手又在媳妇左脸上印了一记。这一掌虽然没有上一掌重,却有点不近情理,媳妇委屈地哭了起来。

朱达没有想到寿寿媳妇会突然反水,很是无趣。走出来在地上啐了一口,同时恶狠狠地掷下四个字:一对二球!

陈尘闲得无聊,带了本棋谱到办公室,看一会,还要仰起头,闭着眼睛默记一遍。

袁思平没事时,喜欢到各个办公室巡视一番。以前以为陈尘看的是业务书,还在科里的小会上表扬过一次,当时就看见马奋捂着嘴笑,也没有太在意。这一天进来,见陈尘头又埋在书里,便生出些好奇,想看看书的内容。这一看不要紧,脸顿时拉了下来,可是他没有吭声,站直了身子,不动声色地看着陈尘。怒在不言中,不怒自威,是另一种境界。他想用自己的威慑让陈尘臣服,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一招是他从崔万山那里学来的。崔万山生气的时候不发火,只用一双大眼将你逼住,看得你心里慌慌的,不用交锋便败下阵来。他想陈尘看到自己的表情和眼神,一定会惊慌失措地将书收起来。那样的话他也许会报以宽容的笑,年轻人嘛,犯点错误不要紧,意识到了,改掉了就行了。

陈尘很专注,这一刻等待便很长。不知是马奋笑声的提醒,还是陈尘终于意识到身边有人,他抬起头,翻看了袁思平一眼,又将头埋在书里。

这种态度完全在袁思平意料之外,威慑不奏效,看来不怒是不行了。他用指关节用力敲了两下桌子,声音却很低沉。“上班时间看这样的书不合适吧。”

陈尘对这样的搅扰很是不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咱们的规章制度里也没有写明哪些书可以看,哪些书不可以看。”

这简直是强词夺理,袁思平忍无可忍,吼了一声。“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不知道科长你想要什么态度。”陈尘毫无惧色。“我想问科长,你给我安排的工作我有没干完干好的吗?不对,我这种身份还没有让你安排工作的荣幸。马老大你说,交给我的工作有没完成的吗?”

马奋回答得很干脆。“没有。”

袁思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软下来。“没有事情干的时候可以看看书,可是你为什么不求上进,多看点业务书?”

陈尘有点嬉皮笑脸。“我认为我所学到的专业知识应付现在的工作已经绰绰有余,不信咱们两个可以比试一下,比理论知识和业务能力都可以,我输了就从财政局滚出去,你输了就把你的科长位子让给我坐。”

袁思平哪敢冒这个险,憋得无话可说。马奋忍不住,嘿嘿直乐。袁思平正好将气撒在马奋身上。“你还好意思笑?你就这么管你的人?日常管理是怎么抓的?”

马奋也不吃素。“知道是俺的人你还直接插手?要是局长直接给俺们安排工作,你会怎么想?那样的话不是全乱了套了?”

袁思平知道僵持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立刻想到了三十六计里用得最多的一计,但又不能失了自己的体面,于是很严肃地看着马奋。“都是让你给惯的。你这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害他。抽时间开个会,把科里的风气好好整顿整顿。”

看着袁思平的背影,陈尘轻蔑地摇了摇头。“闲着没事坐在自己办公室喝喝茶就行了,非要到这里来找不自在。”

马奋随声附和。“就是,这种人就是欠收拾。”

见过面以后,菲菲知道冯爱英难得的诚实了一次,介绍的情况基本上都还属实。

男孩叫高翔,也是去年毕业,年龄大了两岁。论长相论风度应该不比王凯差,论学识却远非王凯所能比。她无法将高翔与李彦相比,除非让两个人面对面地交谈一次,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高翔的口才要强出许多。高翔很健谈,不论谈及什么话题,都能滔滔不绝地发一通议论。但是他很有眼色,一旦看出菲菲的不耐烦或者厌倦,立刻会停下来,等待下一个话题。谈到自己的家庭,高翔表现得很矜持,说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是有幸也是不幸,他不希望自己的人生罩上父亲太多的光环,所以他毕业时很想到外地去工作,是母亲生拉活拽地将他弄了回来。这些话菲菲听着很舒服,也对高翔生出些好感。

高翔说他是在一次会议上看见菲菲的,感觉是在杂草堆里看到一株艳丽的花朵,当时就有点魂不附体,忘记了自己该干的工作,到处打听菲菲所在的单位。

菲菲听着高兴,外表却很冷静。“你看到了花朵,难道就没有看到花朵下面的刺。”

高翔回答得很巧妙,也更有激情。“有刺才刺激,我以后的使命就是要用我的爱心把这一枚枚刺变成一顶顶柔嫩的花蕾。”

“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我身上别的都有,就是没有女性的温柔。”

“有个性才有味道,只要讲道理就行。”

“我的行事原则是对讲道理的人讲道理,对不讲道理的人更不讲道理。”

“这么看来我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学会讲道理,否则不会有好果子吃。”

菲菲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毕竟是学文科的,谈情说爱很讲究情调,示爱的方式不像马奋那样粗野,也不像王凯那样直露,谈笑间,手会很自然地在菲菲这里那里碰一下。菲菲心里面不大舒服,却不好拒绝,也无法拒绝。她只好暗暗地说服自己,也许谈恋爱本来就是这种样子。但有一点她心里非常清楚,那就是必须坚守自己的底线。

平心而论,菲菲对这桩婚事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所以谈了一段时间以后,又顺理成章地往下进行。先是去高翔家里,又领着高翔回了一趟自己的家。在高翔家里见到了高翔的父亲,那是一个一身官气的人,看起来很威严。菲菲觉得他看自己的眼光与高翔母亲很相同,只是多了一点教养而已。母亲这边自不必说,高兴得什么似的,心里眼里全都是笑。

高翔领着菲菲去看了他们未来的房子。房子在市中心的繁华地带,三室一厅一卫,比王凯的房子要大出许多,结构合理,装修也很上档次。菲菲里里外外转了个够,情感的天平已经完全倾斜,心里甚至开始思考将来自己和高翔住在哪个房间,母亲住在哪个房间。

离开的时候,高翔突然转过身,将菲菲轻轻拢住。菲菲没有推拒,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推拒。她顺从地,也可以说是木然地站着,任由高翔的胳膊将自己箍得更紧一些,任由高翔的热唇在自己脸颊上、脖颈上飞落,可是她的嘴唇始终巧妙地逃离着、躲闪着。她用手抓着高翔的胳膊,看似一种反应,实际上是在防止高翔有进一步的动作。她能看到高翔眼里的饥渴,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呼吸,也能感受到对方激烈的心跳和体内的狂热,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的一点小小的暗示和纵容,都会让对方的欲火燃烧起来。灭火的成本比点火的成本要高出无数倍,她不想让场面变得无法收拾,更不想过早地失去自己。

当高翔的动作不再那么急促、有力的时候,她知道危险已经过去,将手臂抬起,勾住高翔的脖子,踮起脚尖,在高翔脸颊上轻轻印了一下。

一切好像都完美得无可挑剔,交往过程似乎也在一步步走向那个终点,可是菲菲总觉得还缺少了点什么。有一天终于想明白,是那种心动的感觉。她奇怪为什么和高翔在一起时能够心若止水?为什么不在一起时没有思念的饥渴和相见的欲望?算了吧,什么感情不感情的,感情有时候也会骗人。她一遍又一遍地说服着自己。

李彦休完婚假回来,友良将50元钱放到桌子上,语气中略含了责备。“让你给俊才打电话你不打,人家专门来了一趟,把我好一顿数落。”

李彦不好说什么,心里面泛着温暖和感动。他将从家里带来的大枣抓了一把放到友良桌子上。

大通闻声赶来,先捏了一个枣填进嘴里,看着李彦,一只眼睛半闭。“怎么样,结婚的感觉不错吧?种上了没有?”

友良略含责备地看了大通一眼。“你也算一个老大哥,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

大通笑呵呵的。“人一结过婚,脸皮就会变厚,什么样的玩笑不能开?”

李彦在闲聊过程中了解到这一段时间发生的几个新闻:传达室的闹剧,陈尘与袁思平的口舌之争,自然也少不了菲菲的名花有主。

说不清为什么,李彦回来特别不愿意见到菲菲,方才上楼时是提气屏心地一路小跑。听到菲菲谈恋爱的消息,他感到心里面松快了许多,同时又怅然若失,心里面某个地方像是有针在一下一下地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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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土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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