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感觉到靖康县的天忽然变了颜色。太阳的光线炙热而刺目;风不再让人清醒,反而有一种潮乎乎、黏滞滞的感觉,让人厌烦;空中的云彩也不再纯净、疏朗、轻盈和妩媚,鬼鬼祟祟的,像是没怀着什么好意。大地也失却了它深沉的静寂和安宁,代之以令人无法忍受的浮躁和喧嚣。李彦看到了,感觉到了,只是想不明白,只不过换了一个县委书记而已,怎么会有如此大的改变?
新上任的县委书记姓黄,富有智慧的鼻梁上架一副白框白腿的眼镜,看上去很像一名学者或教授。黄书记毕业于北大哲学系,那可是一块响亮得让人把舌头吐出来缩不回去的牌子,出过多少大学者和达官贵人,还有足以影响千秋万代的又先进又深邃的思想。所以中国有多少人被这块牌子活活吓死也就不足为怪。
北大毕业的学生理应负有传播文化和思想的神圣使命,所以黄书记喜欢开会,更喜欢在会上发表演讲。他学识丰富,讲话从来不用稿子,就像宽广而深厚的湖水,打开闸门便会滔滔不绝。可是湖水又无法和黄书记的讲话相比,充其量只能代表和反映黄书记讲话时的气势,它不会旁征博引,不会纵横捭阖,没有层次,没有广度,没有智慧的闪光,也没有机智和幽默,当然也就不会有克制的、会心的或不会心的笑声。
讲到兴头上,黄书记会突然停下来,提出一个问题。如果有人回答,黄书记会沿着纵深方向继续问下去,直问到对方回答不上来,心悦诚服为止;如果没人回答,黄书记便会自问自答,自然又是别有洞天、色彩斑斓的另一种风景。讲话过程中黄书记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转来转去,镜片后面的眼睛鹰隼一样捕捉着每个人的表情,所以黄书记讲话时会场秩序一直很好,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打瞌睡,都是聚精会神、如饥似渴的样子,想上厕所的人也大都憋着,除了几个上了年纪、憋下去会跑冒滴漏的。
黄书记上任时从原单位带过来一个姓张的手下,到县上给安排了一个副县长。张副县长比黄书记年长几岁,但看上去辈分却要低出几辈,对黄书记唯命是从,毕恭毕敬,不惜自降身份,公开扬言。“黄书记是我这一生唯一佩服过的人,我跟过来就是为他牵马坠镫的。”
张副县长没有为黄书记牵马坠镫,因为黄书记坐的是车而不是马。但张副县长的作用无人能够替代。黄书记不常板着面孔训人,但对张副县长则不同,听取汇报时几乎每一次都很难过关,盘诘刁难,讽刺挖苦,声色俱厉,尖酸刻薄。这时候张副县长便会习惯性地缩作一团,脸上是诚惶诚恐而又心悦诚服的笑容。李彦心想时代真的是在进步,已经由杀鸡给猴看发展到骂鸡给猴看,效果一样可以达到,却少去许多血腥。
张副县长身份特殊,黄书记不在场的时候,张副县长的气场便很大,有时甚至盖过县长。这时候的张副县长就很像一个领导,身体和气韵都是发散型的,个头也不显得那么低,长相也不再是那么猥琐,说话中气很足,声音很洪亮。这时候的张副县长眼睛看到的,都是逢迎之色;耳朵听到的,尽是溜须之声。有了这些东西作为补偿,张副县长根本不用担心人格和尊严方面的问题。
李彦和黄书记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很少,偶尔在一起的时候,黄书记却很少说话,身子挺得很直,神情是居高临下、高深莫测的。李彦最不喜欢的是那双眼睛,像是老师看着学生,长辈在看着晚辈。那眼神有一种好奇、好笑,甚至含有多多少少的怜悯成分。李彦对那种眼神的解读是:这样一个人怎么能提拔起来当县委副书记?这不是自己在找罪受吗?
对于李彦想继续留在陈家砭乡的请求,黄书记回答得很干脆:人可以留在那里,但开会时必须回来。这样的要求不能说太过分,却让李彦苦不堪言。会议密度可以用连绵不绝来形容,三天一大会,两天一小会,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杨书记配的桑塔纳这下派上了用场,在常富路上来回奔驰,有时是李彦一人,有时是李彦和思安二人,有时是李彦、思安、田敏敏三人。思安对黄书记很崇拜,由衷地赞叹:“黄书记讲话真有水平!”敏敏不知是在附和还是在反驳。“我一句也听不懂。”李彦只有苦笑。
坐在台下,李彦有一种急迫和无奈的悲凉。每次会议都会有一个大大小小的议题,可大都议而不决。黄书记的讲话几乎每次都要占去三分之二的时间,内容除了卖弄还是卖弄。一是卖弄学识和口才,思通远古,学贯中西,让古今中外的人和事都在自己舌尖上舞蹈。二是卖弄自己的能力和政绩。这类卖弄总是很巧妙,听起来不像是在卖弄。他会先从一个现实问题谈起,而同样棘手的问题在自己以前的工作中也曾出现过,然后便是绘声绘色地描述,如何巧施妙手,化干戈为玉帛,变冰雹为雨露,一柱擎天,力挽狂澜。讲述完了,像喝了一杯加糖的浓咖啡,兴致更高了一些,又开始谈下一个问题,进入一轮新的循环。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李彦心急如焚,他还有很多问题需要思考,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养殖试点已经获得成功,如何在全县范围内推广;果汁厂产销两旺,盈利情况也很可观,这样干下去,两三年就可以收回投资。可以考虑再建一个新厂,新厂是作为现在的果汁厂的分厂还是让它完全独立?新厂的选址也是一个问题,能不能把那个废弃的沙棘饮料厂利用起来?苹果的产量在逐年递增,风险也在不断增大,一旦出现滞销,就会直接危及农民利益。要防患于未然,最好能分片建几座冷库,既可缓解产果期的销售压力,又可以保证其他季节市场上的苹果供应。这些工作不仅都很必要,而且也很急迫,可是钱呢?人呢?地方呢?都需要去跑,去协调,去争取,去落实。现在却被一次次限制在这里,耐着性子听这些大话、套话和废话。他有一种被束缚被囚禁的感觉。不行,这种现状必须改变,必须从这种华而不实、百无聊赖的文山会海中挣脱出来。
新的发展规划草案终于艰难问世,洋洋洒洒几十页,充分展露了新领导的才华和雄心。李彦翻看了一遍,心不断在往下沉。规划的中心和重心都在工业方面,对农业只是泛泛地提了几句。“要重视和加快农业发展,重视和加强农村教育、文化等基础设施方面的建设,不断改善和提高广大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像是几句漂亮而又响亮的口号,在具体措施方面竟然只字未提。规划中提出的奋斗目标辉煌得让人头晕。三年内跨入市先进县行列,五年内在省先进县的序列中要找到靖康县的名字。
黄书记很兴奋,亲自解读自己的杰作。“时不我待呀同志们,我们以前是做了不少工作,但是力度远远不够,速度太慢。我们一定要警醒、振奋起来,要破除旧观念,树立新思想,大胆创新,开拓进取,为目标的实现做出我们应有的贡献,否则我们就对不起这个伟大的时代,对不起全县人民。
“在这里我要再强调一句:无工不富,我们今后的工作重点是发展工业。要千方百计加大工业方面的投入,以此来带动全县经济的快速发展。就目前来讲,我们首先要做好两件事。其一是筑巢引凤,当务之急是要把我们的新办公大楼盖起来,看看我们现在这个破破烂烂的样子,谁会把资金往这儿投?”
张副县长反应很敏捷,立刻像捧哏的相声演员一样接了一句。“在全国恐怕也难找到这样的地方,别人我不好说,我要是有钱肯定不会往这里投。”
黄书记很难得地投去赞赏的一瞥。“其二是诚心邀凤。我们要发动群众,动用方方面面的关系,大力做好招商引资工作。我在这里宣布一条决定:不管是谁,包括在座的各位,只要能引进资金,均可按投资额的5%给予奖励。”
李彦心里一惊,办公大楼的事情以前在会上提到过,5%的奖励政策却闻所未闻。
前面的筑巢问题已经给了现任财政局局长足够压力,接着又冒出来个5%,财政局丁局长终于坐不住,站了起来,声音微微发颤。“请问黄书记,这些奖励该从什么地方出?”
黄书记环视一周,神情像是吃惊,又带有一些滑稽。“这个问题应该问我吗?我这个书记好像没有兼任财政局局长吧?”
会场上响起高低和含义都不同的笑声。张副县长怒容满面,瞪了丁局长一眼。“这种事情要书记考虑,那还要你这个财政局局长干什么?”
丁局长坐了下去,神情像是刚接受过审判。
黄书记又环视一周。“你们也可以对这个规划谈谈自己的看法,集思广益嘛,我这人最不喜欢搞一言堂。”
几个人先后站起来,脸呈恭敬之色,嘴里吐出的无非是锦绣文章,宏图大略,引人深思,催人奋进,倍受鼓舞之类的溢美之词。
黄书记的头微歪微仰,像是醉心于各种恭维,又像是在思考更深远的问题。
李彦觉得没有理由再继续沉默下去,他站了起来。“我也想说两句。”
这是李彦第一次在大会上发言,黄书记根本没有把李彦当回事,反而有发现新猎物般的惊喜,大度地挥了挥手。“说嘛说嘛,就是要畅所欲言。”
李彦神色冷峻,语调低沉。“我认为这份发展规划严重脱离了我们县的实际情况。”
会场上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所有人都支棱起脑袋,屏住呼吸。在座的有对李彦提拔太快心怀不满的,也有对黄书记作风看不惯的,各自心怀鬼胎,都有一种不怀好意的期待。同为副县级,张副县长不能像训斥财政局局长那样为黄书记帮腔,只能用眼神来发泄自己的轻蔑、不满和愤怒。
黄书记的眼镜后面闪过冷光,声音也像被雨水浇淋过似的。“那就请李副书记谈谈我们县的实际情况。”
“我想谈三个方面的问题。其一,我们县是一个典型的农业县,农业人口占全县人口的95%以上,农业收入在国民收入中仍然占着决定性的、支配性的位置。农业发展尚处于起步阶段,农民群众刚刚解决了温饱问题……”
黄书记很不礼貌地打断了李彦的讲述。“哪个文件里讲过农业县不能发展工业?谁规定我们只能像蜗牛一样缓慢地向前爬行?”
李彦没有理会黄书记的责问。“其二,我们县的地形地貌特殊,山区居多,不适合搞大型工业。再加上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信息不通,水电都不能保障供应,这些都会对工业生产形成制约。”
黄书记的脸上写满不屑和鄙夷。“敢问李副书记一句:硅谷在成为今天的硅谷之前是什么样子?”
李彦这时已无退路,硬硬地回了一句:“我也想问黄书记一句,世界上有几个硅谷?”
黄书记没想到李彦敢和自己这样说话,稍微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奇迹都是人创造出来的,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黄书记的声音有点发干。“为什么要提倡解放思想,那就是要我们打破常规,摆脱禁锢,闯出一条属于我们自己的路子来。”
张副县长带头鼓掌,也有人跟着鼓掌,但掌声不是很热烈。
李彦没有理会这些,延续着自己的思维。“既然黄书记讲了畅所欲言,那我就把我想说的都说出来。我们县的经济还处于恢复阶段,基础很差,管理水平和人才储备也跟不上,如果盲目引进资金,一哄而上,势必对现有经济秩序形成巨大冲击,结果也许会事与愿违,适得其反。”
黄书记装作很吃惊的样子。“我说过要盲目引进吗?我说过要一哄而上吗?好像没有吧。我知道你为什么对规划有想法,里面对农业方面的发展问题讲得是少了一些,那不正说明我对此前的农业方面的工作持肯定态度?作为一名领导,我们一定要有全局观念,不能管农业的强调农业,管城建的强调城建,管教育的强调教育,各拉各的弦,各唱各的调,那样的话我们的工作还怎么搞?不过在这里我还是要表扬李副书记,就是要敢于亮明自己的观点,理越辩越明,有比较才能有鉴别吗。同时我在这里也要批评我们有些同志,除了是是是、好好好、行行行之外什么话都不会说。你们一定要向李副书记学习,要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判断。”
李彦无心去分辨黄书记讲话里的褒贬成分,坐了下来,享受着一吐为快之后的轻松。他看得很清楚,这个规划,和以后还要发生的很多事情,都不是自己能改变能阻挡的。但是自己的职责和权力不能忘,不做泣血的杜鹃,起码要喊出自己的心声。能怎么样呢?他心里闪出走的念头,但很快被杨书记恳切的神情压了下去。
从此以后,黄书记对李彦说话客气了很多。不大熟谙官场的李彦也知道,客气代表着距离、温差和一条永远无法弥合的裂痕。
彩凤气呼呼地走进李彦办公室,将厚厚一沓纸扔在桌子上。“你另选人吧,我这个厂长没法当了。”
李彦一页页翻开,全是五花八门的欠条,有县上各部局的,也有下面各乡的,措辞不尽一致,“欲到市上进行攻关活动,需用果汁饮料十箱。”“召开全县教育工作会议,需用饮料二十箱。”或者干脆不写理由,“请付给来人饮料十箱。”欠条下面有各部局和各乡领导的签字,同时在每张欠条上都能看到张副县长的签名。李彦想不起来张副县长什么时候获得了这种特权,心中的愤怒在不断增加。
彩凤也不坐,仍是一脸怒容。“你说这叫怎么回事?他们是叫花子还是强盗?不给吧上面有张副县长的名字,给吧什么时候是个头。每一个都是十万火急,都是必须解决,给人家经销商的供货却保证不了,总是一拖再拖,这样下去咱们还有什么信誉可言!产量越来越大,现金却越来越少,上个月的工资到现在都没有发,你说我这个厂长还怎么当?”
李彦也站了起来,铁青着脸,语气很坚决。“就说是我说的,从现在开始,不管谁来,一箱不给。”
彩凤倒替李彦担起心来。“你能顶得住?听说那个张副县长是黄书记带过来的。”
李彦嘴角浮起一丝轻蔑。“带过来的又怎么样?我倒想见识见识,他到底是老鼠还是蟑螂。”
“你不要和他们硬来,你要是出了事,我就更没法干了。实在不行,我就带着工人到县政府去闹。”彩凤看起来很认真。
李彦笑了,语气尽量轻描淡写。“事实和道理都摆在这里,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你不要想那么多,把厂子管好就行了,不要动不动就说不干的话。”
“我快让他们气死了。”彩凤收拢起桌子上的欠条,歉意地笑了一下,走了出去,脚步明显轻盈了许多。
张副县长的电话很快就打了过来,一句寒暄的话也没有,直奔主题。口气又冷又硬。“李书记你是什么意思?”
李彦对这个张副县长没有任何好感,那就是靠出卖尊严换取和维持官位的一具行尸走肉,所以一点也不客气。“什么叫什么意思?”
“我这个副县长还没免吧,怎么签的字就不起作用?”
李彦一字一顿地吐得很清楚。“我不能眼看着你把一个企业搞垮!”说完立刻挂断了电话。
电话再响起来的时候,变成了黄书记的声音。“李副书记你这么做不大合适吧。张副县长也是为了工作,为了全县经济发展,你不应该这么不给他面子。”
李彦猜想那个张副县长现在应该就站在黄书记旁边,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奴才,等着主人为他出气。
黄书记的声音柔和了一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苹果、鸡蛋什么的人家早就吃腻了,现在咱们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再说这果汁饮料毕竟是咱们自己生产的东西,拿出去送人脸面上也能好看一些,也算是在给咱们的产品做宣传。我给他们交代过,这些送出去的饮料一律计入果汁厂的产量产值,并且不能影响年终考核。”
见不到钱,报表上利润再多有什么用?李彦不想再费太多的口舌,直截了当地回了一句。“我想黄书记也不希望这个厂子倒闭吧。”
“没有你说得那么严重吧。”黄书记的声音里多了不满。
“黄书记有时间可以过来看一下,厂子里的资金周转已经非常困难,上个月的工资到现在都没有发。”
“那能不能在收购环节想想办法,果农的钱适当压一压?”
“不行。”李彦回答得很干脆。他知道,打出去的白条很难等到兑现之日,建这个厂子的目的是解除果农的后顾之忧,与其欺骗果农,失信于果农,还不如直接把厂子关了。
电话那端没有了声音,李彦等了一会,放下了电话。看来自己在这里还有点用,他悲哀地想,可以用这种非常规的手段挽救一个企业。
招商引资活动搞得轰轰烈烈,但效果却很不理想。有的压根就请不来;有的来了、看了、吃了,再带走一些土特产,之后就再没有了音讯;落到实处的,只有一个小水泥厂,一个制管厂,一个染织厂,都属于落后产能企业,且有一定程度的污染。黄书记并不气馁,在大小会议上继续鼓劲打气,引进来一个也是成功,也是胜利,何况引进来三个,因此更要坚持不懈,常抓不懈。
真正让黄书记抓瞎头疼的,是新建的县委办公大楼项目,盖了不到三分之一,就花光了县财政所有的机动资金。给施工队的钱付不了,建筑材料进不来,工程眼看着就要停下来。一个县委办公大楼成了半拉子工程,这要传出去会是什么影响?黄书记不可能不上火,便一遍又一遍地逼着财政局局长想办法。丁局长这一段时间怎么看都像个老鼠,他自己也说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可是即使钻进去也没有用,局长职务就是一条长尾巴,人能躲尾巴不能躲,躲进去也会让黄书记捏着尾巴拽出来。
丁局长这天突然钻到了陈家砭乡,钻进了李彦办公室。进门后就深施一躬。“李书记就发发慈悲救救我吧,要不然我只剩下上吊一条路了。”
李彦很清楚丁局长目前的处境,但想不出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盖办公大楼是县委的决定,我能有什么办法救你?”
丁局长软塌塌地在椅子上坐下,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我已经让这个姓黄的训懵了,实话告诉你,这个主意是张局长帮我出的。”
李彦一时没反应过来。“张局长?哪个张局长?”
“张局长你都不记得了!就是我的前任,要不是他在后面给我撑着,我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李彦面前浮现出张局长弥勒佛似的笑脸,但仍然想不明白。“他让你来找我?可是我能帮上你什么忙?”
“李书记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几个月我一直在市局软磨硬泡,人家也不是不给面子,零零星星地也给了些钱,可是办公楼那么大的工程,够干什么用?我是真的没辙了,真不好意思再往市局跑,有时候都怀疑自己的脸到底还在不在。这还不是最主要的,脸不要也行,现在不要脸的大有人在。最主要的是再要不来钱,最近连续几趟都空手而归。姓黄的脸越来越难看,话越来越难听,你说让我怎么办?现在只有李书记你能帮我,你本身就是市局的人,还挂着副局长职务,说话肯定比我管用。”
李彦这才完全明白了丁局长的用意,面露难色。“我关系在市局不假,可那副局长只是个虚职,说话不会起什么作用。再说你也知道,办公大楼的资金缺口不是几万几十万,而是几百万。”
“正因为是几百万,所以只有你出面才能办到。”丁局长哀哀地、又故意卖弄似的笑了笑。“我知道我请不动你,我去告诉姓黄的,让他来求你。让他也尝尝求人的滋味,顺便也灭灭他的威风,只是李书记千万不要埋怨我多嘴,我是真的走投无路了。”说完也不看李彦的反应,溜之大吉。
几天后,果然等来了黄书记的电话。如果不是电话接通后首先听到的“我是黄啸文”几个字,李彦真不敢相信是黄书记打来的电话。亮明身份之后,黄书记只说了一句话:“李书记能不能回来一趟?”句子虽短,但传递的信息量足够丰富。书记前面的副字取掉了,回来前面,又多了能不能几个字。印象更深刻的是语气,少了点居高临下,多了些平易近人;少了点尖酸冷峻,多了些亲切温暖。有了丁局长的铺垫,李彦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心里面多少还是有些感动,原来人的品性并不是与生俱来、不可改变的。可是要一下子弄来几百万的资金绝非易事,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极有可能要对不住这种脱胎换骨般的转变,心里面倒先生出几分隐隐的愧疚来。
黄书记应该是透过窗户看见了李彦,直接迎在了办公室门前,像接待来宾一样握住了李彦的手。与李彦的手相比,黄书记的手有点小,也有点冷。黄书记好像不大习惯笑,笑容看起来不是很自然。黄书记看上去比初来时消瘦了许多,让李彦动了恻隐和怜悯。这个人心高气傲,工作的指导思想和方式方法都存在一定问题,但出发点总是好的,而且也在尽心尽力地做。
“要不是丁局长提醒,我还真忘了这档子事。”黄书记直奔主题。“我这叫守着粮仓饿肚子,背着金山找钱花。在这里我也要批评你一句,你也是县委领导班子成员,而且是重要成员,为什么就不能主动一点?看着办公大楼快要停工待料却无动于衷,诚心看我的笑话是不是?”
李彦急于分辨,却被黄书记用手压住。“你不会说办公大楼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吧。有一点情绪和想法我也能理解,堂堂一个县委副书记,在县上竟然连一间办公室也没有,这在情理上怎么也说不过去。不过这是我的前任的问题,你总不至于把这笔账记在我头上吧。”
黄书记的话让李彦感到很不舒服,他微皱了眉头。“这件事不能怨杨书记,他提过好几次,都被我谢绝了。我下乡蹲点,在县上留办公室一点用也没有。”
“那也不行,这是原则问题。”黄书记的手在空中斜劈了一下以加强语势。“算了,这件事咱们以后再讨论,就说现在,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我知道,几百万在咱们县上是一个天文数字,到了你们市局就成了毛毛雨。你是在编的副局长,说一句话比其他人跑十趟都管用。”
李彦哭笑不得。“没有你说的那么神奇,我在局里只是挂了个虚职,会议一年中也就参加那么一两次,基本上没有话语权。”
“官场上的事情我应该比你更清楚,正因为你不怎么说话,所以说一句话他们肯定会考虑。”黄书记的语气低沉了一些。“咱们过去在工作上有一些分歧不假,但出发点应该是一致的,都想尽快地把全县的经济发展起来,让广大群众过上更富裕、更舒心的生活,所以我们要求大同存小异,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互相补台而不是互相拆台。”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彦不好再推辞。“那我就试试吧,不过我确实一点把握也没有。”
黄书记面容完全舒展开来。“这就对了嘛,我相信李书记出马,一个顶八。我看你今天就不要再回乡上了,给你放五天假,不够的话十天也行。回去给局领导汇报汇报工作,也和家里人享享天伦之乐。就坐我的车去,我让办公室给你准备了一些土特产,还需要什么东西尽管开口。”
崔万山将李彦笼在自己宽厚、仁爱的目光里。“听说新来的书记很有个性,怎么样,没受什么气吧?要是待着不顺心就回来,大通走了以后,我的工作压力也挺大,想再提拔一个,又很难找到合适的。你要是回来顶上大通的位置,我的气肯定能喘得更匀一些。”
李彦心里一热,泪腺也有些松软。他不想当着崔万山的面流眼泪,便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代之以浅浅的、感激的笑容,艰难地讲明了来意。
崔万山的笑容像伞一样渐渐收拢,最后又一下子撑开。“我就知道你小子没什么事不会回来看我,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有点过分,起码也是想从娘家揩点油的小媳妇,用这点土特产就想换回去几百万。这个黄书记胆子也真够大的,资金没有落实就敢破土动工!不过从客观上来讲,你们那个办公大楼确实也应该盖,全市十几个县区,数你们县的办公条件最差。我是看不惯黄书记这个人,乳臭未干,仗着一张名校的文凭,就想张狂到天上去。我看他的眼睛像是长在额头上面,除了市领导谁都看不见。这么大的事情,几百万的资金缺口,他到现在都不露一下面,就让丁局长一趟一趟跑,你说这钱我能给他?现在没辙了,终于想起你来了。你是咱们娘家人,也是我的副局长,这份人情我必须卖给你。这笔钱我肯定会给,但不能这么给。你回去把我的意思透露给黄书记,让县上再打一份专题报告,一式两份,一份报给市政府,一份报给咱们市局。给市局这份,最好能让黄书记亲自送来,就说我想当面了解一些情况。我就是要通过这件事灭灭他的威风,让他知道财神爷长着几只眼。要面子还是让半拉子工程摊在那儿,这个轻重我想他还能掂量得出。当然,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咱们财政局出去的人,腰杆子都要挺直一些。我不仅要让他正眼看你,在乎你,还要让他重视你,尊重你。”
任务似乎已经完成,李彦感到了轻松,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崔万山的表白和袒护没有让他再次感动,反而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舒服。他没有回家,坐进了等在楼下的小车里。司机的车开得很平稳,他微闭双目,让思绪在轻微的起伏中浮漾开来。
每次回财政局,都会心跳加速,心里发虚,上下楼的脚步迈得和贼一样轻。他分辨不出自己的情绪与古诗中“近乡情更怯”中的怯有什么不同,但他知道这种情绪完全是因为那个人。他很想看到那个身影,又很害怕看到那个身影;他很想听到那个声音,那声音又让他心惊肉跳。知道了那个人离婚的消息,他心里难过了很多天,总觉得那个人多舛的命运与自己有关。岁月可以冲走、冲淡很多东西,有些东西却越冲越坚硬,越冲越明晰,扎扎实实地长在了生命里。
终于从破碎的、颤抖的、疼痛的心境中挣脱出来,又陷入另一种杂乱的思虑之中。他莫名地将崔万山和黄书记两个人作起比较。这两个人身份不同,经历迥异,但言谈举止中却似乎有相通的东西。是什么呢?应该是争胜心或者可以称之为统治欲,只不过崔万山表现得更为含蓄、内敛一点罢了。那么人为什么要有这么强的统治欲呢?它是先天就有的还是后天形成的?它是一种领导者的特殊品质还是人的劣根性?它应该出现在一个人民公仆的身上吗?它对于社会是有益还是有害?
尽管李彦将崔万山的意思转达得很委婉,黄书记还是很容易地听出了其中的玄机所在,眼中的阴郁流露到脸上,笑容即刻僵硬起来,嘴角弯起一抹嘲讽,发恨似的。“不就是一张脸面吗,值钱几何?我去我去!”
李彦暗暗叫苦,事情跑成了倒落个不是人。崔局长啊崔局长,你老人家到底是在帮我还是在害我?
思安的态度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请示汇报的次数逐渐在减少,偶尔过来一次,也往往避重就轻,专拣一些鸡毛蒜皮、无关痛痒的事情讲。但思安往县上跑的次数却在日渐增多,开始还过来打个招呼,后来可能觉得多余,就免去了这一道程序。李彦很想得开,人家一个乡书记去给县委书记汇报工作,这很正常,凭什么要来给你打招呼?何况这样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给自己留下更多的观察问题、思考问题、著述立说的时间和空间,何乐而不为?
敏敏结婚一年多时间又离了婚。离婚是年龄和长相都不占什么优势的男方提出来的,这让敏敏很难接受,思想经常纠缠在上面,更加沉默寡言,经常暗自垂泪。有时与人正谈着话,声音忽然会扬得很高,冷不丁地吓对方一跳;有时眼睛看着对方,眼神却已不知飘逸、云游到何处,直到对方尴尬地闭了嘴才醒过神来。思安也许是出于一种赎罪心理,对敏敏的状况很体恤、很宽容,主动承担了乡上更多的工作,留给敏敏的,只剩下和妇女有关的一些事务。
彩凤对敏敏的遭遇很同情,有时过来劝劝,有时叫到厂里聊聊,有时拉到山上散散步,耐心开导,百般劝解,可是收效甚微,气得彩凤在李彦面前直骂。“都是让这个小白脸给害的!如果不是那些风言风语,那个丧偶的二婚老男人有什么资格提出来离婚?这个小白脸倒好,作下那么大的孽,不遭报应倒也罢了,反而因祸得福,你看看他现在大权独揽的得意样子!”
彩凤对思安一直抱有很深的成见,见了面也是不理不睬的,这很让李彦担心,果汁厂虽说是县属企业,但毕竟办在乡眼皮子底下,自己在这里还好说,思安只能忍着,不敢造次,万一哪天自己走了,以思安的秉性,很难保证不使出什么阴招来。暗示过几次,没有用;挑明了说,彩凤仍然满不在乎。“我怕他干什么?大不了和我家铁民一块回去当农民!”
对于敏敏的遭遇,李彦也很同情,但他没有表示出太多的关心。彩凤开导劝解没有什么效果,自己直接出面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这种由性格缺陷引发的、带有浓郁个性色彩的精神伤害,也许只有时间才能治愈。
在李彦脑子里盘旋最多、郁结最深的,是一些深刻而又阔远的思绪。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现行管理机制的一些弊端看得越来越真切。两任县委书记施政风格的显著变化,让这些弊端更加显露无遗。能够影响和改变广大人民群众生活的,绝不仅仅是国家政策,还有执行政策的人,尤其是一级级被称作一把手的那个人。这应该就是经济发展条件基本相同的两个地区,经济发展状况却差异很大的原因。这样的话,作为一个地区的民众,只能像古时候盼望明君一样盼望来一个真正把群众利益放在心上的一把手。命运依然和运气紧密相连,这有点可笑,但它是事实。那么是谁给了这些执政者滥施权力的法杖,又靠谁来发现和纠正这些执政者的错误和偏颇呢?人民群众的命运究竟掌握在谁的手里?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更让他不安和担心的,是靖康县出现的问题带有共性,不同的只是程度上的差异。全国各地又在涌动着波浪状的、人们习惯于称之为运动的东西。为了追求政绩,扩大个人影响,展开了对产值指标的狂热追求。它不像传说中的大跃进那样幼稚,却一样带有片面性和盲目性,其热度和广度应该也不会输于大跃进。历史已经一次次证明,那种表面上冠冕堂皇、实则带有强烈功利目的的运动都是十分有害的,难道这一次会是一个例外?
他想不明白,中国经济的发展,为什么不能根据自身条件,遵循经济发展规律,统筹安排,循序渐进,而非要呈现出一波一波的运动形态?这样的教训还不够多吗?中国人的苦头还没吃够吗?什么时候中国的经济发展才能像长江水那样,滔滔泱泱而又波澜不惊地向前推进?那么它坚实的、防蚀又防蛀的堤坝在什么地方?靠谁来修筑?
临近年末,县委召开紧急会议,讨论议题只有一个:贫困县的帽子摘还是留?
黄书记第一次改变了自己干练果决的形象,神情又纠结又犹豫。“这件事情我思考了很长时间,很难做出决断。摘掉吧我们县每年要少一大笔财政收入,也会直接影响到广大群众的生活;不摘吧有欺骗组织之嫌,在座的大部分都是共产党员,党性原则我们都很清楚,万一这件事被捅出来,我一个人的乌纱帽不要紧,你们的政治前途都会受到影响。难呐!事关重大,我不敢一个人做主,所以今天把你们召集来,请你们都谈谈各自的看法,集体作出决定。”
黄书记话音刚落,张副县长就站了起来。“我认为这顶帽子应该摘掉,道理很简单,我们县的人均收入水平已经超过了贫困线水平,如果再隐瞒不报,那就是在弄虚作假,就是在欺骗,就是在犯罪!黄书记说得很对,我们这些党员干部,不能没有组织观念和党性原则。另外,我们要有全国一盘棋的思想,我们这里少拿走一块,国家财政就能省下来一块,可以更好地支援比我们更贫困的地区。我们要相信革命老区群众的觉悟,他们一定能理解我们,支持我们。从我们县目前的发展势头来看,这点钱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广大群众的收入和生活水平只会一年比一年更高。”
包括思安在内的几个人在鼓掌。
黄书记没有说话,但赞许的眼神已经亮明了观点。接下来的发言虽然各不相同,但最终意见基本上都倒向摘帽一边。
黄书记向李彦这边扫了几眼,李彦装作没有看见。他没有说话,更没有明确表态。摘,合乎理;不摘,合乎情,这个态真的不好表。摘就摘掉吧,只是时机太不合适,它就应该在杨书记手里摘掉。
看着意见归于统一,黄书记直起身子,仍然显得很累的样子。“既然大家认为应该摘,那就摘了吧,办公室尽快整理一份材料报上去。”
张副县长探询地看着黄书记。“要不要做一些准备,适当庆祝一下?”
黄书记脸色陡变。“你这人脑子怎么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庆祝什么?你是担心群众不来闹事是不是?这件事情一定要低调处理,同时要认真做好广大群众的思想工作,平稳过渡,哪个环节、哪个地方出了问题,我就拿一把手开刀。”
贫困县的帽子,与孙大圣头上的紧箍咒不同,戴上去很难,取下来倒挺容易。省上的批复文件很快下发到了市上,又由市上转发到县上。翌日,省报在头版头条刊登了这一消息,文中不乏感叹之声、赞美之词,对黄书记的能力、魄力和上任后的工作成绩做了充分肯定,号召全省的县长、市长们向黄书记学习,解放思想,开拓进取,变后进为先进,化腐朽为神奇。
当天晚上,有人在县委院墙外面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新书记夺人之功不要脸面”,下联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横批是“脸厚心高”。
第二天上班时,对联前聚了一大堆人,有人用心品咂,有人低声议论,有人会心微笑。张副县长走过来,看了一眼,黑了脸,拨开人群,三两把将对联撕了下来。
县上又一次召开紧急会议,参加会议人员扩大到股级以上干部。黄书记在会上铁青着脸,大发雷霆。“这些记者是怎么回事?怎么能这样罔顾事实、胡言乱语?谁都知道杨书记在任时我们县就已经达到了脱贫标准,这份功劳怎么能记到我的头上?这么一来我算什么?岂不成了沽名钓誉之徒?”黄书记怒目而视,像是要从众人脸上找到答案,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公安局郑局长身上。“郑局长安排人认真查一下,看看是谁向报社提供的情况,顺便也问一下报社,这么做究竟意欲何为?”
张副县长惴惴地接了一句:“黄书记您上任以来的政绩也是有目共睹。”
黄书记怒喝一声。“你给我闭嘴,你是在说我的政绩还是在表白你的政绩?”
遭此抢白和训斥,张副县长的眼皮和嘴角都像讨好时挨了一脚的狗那样垂了下来。
黄书记拿起放在桌面上的对联,在空中抖了抖。“这副对联应该出自在座的某一个人之手,我想在这里表个态,我不会追查这件事,更不会追究这个人的责任。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只想对这副对联的内容谈一下自己的看法。坦率地讲,这副对联的字写得不错,对仗也基本工整,可是内容方面是不是值得商榷。就算报纸的事情是我一手策划的,骂我不要脸面也还说得过去,那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该怎么解释?难道我抛家舍口地来当这个县委书记,是为了害这里的人民群众?”
讲到动情处,黄书记摘下眼镜,拭了拭眼角。张副县长大受感动,重新抖擞起精神,喉咙里发出咆哮一样的声音。
“这副对联我想把它保留下来,用它来警示和鞭策自己。等我离任的那一天,我要当着各位的面把它烧掉。我一定要让大家看到,我脸厚厚在何处,心高高在什么地方!”
热烈的掌声过后,黄书记的声音反倒低沉下来。“我不反对有人提意见,但我不赞同这种方式,什么时代了,还来这一套!这种做法让我反感和鄙视。我希望我们以后有什么意见都讲到当面,话说难听一点,骂几句都可以,不要再采取这种鸡鸣狗盗的方式,这样做影响很不好,既不利于问题的解决,又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彦目睹着这一出闹剧和众生相,面无表情,心头却掠过一阵又一阵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