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招待所三楼的人越聚越多，围观的、探头张望的，还有学校保卫处的人，把走廊堵得水泄不通。
动静是从302房间里传出来的。
吕淑霞大剌剌坐在地上，声音嘶哑而尖利，一遍遍喊着女儿死得太冤，坚决不同意火化，要求做尸检，点名要把“凶手”林雪湖绳之以法。她的哭喊在走廊里来回撞着，显得格外刺耳。
陪她一起来的几位亲友反倒冷静许多，左右围着她低声相劝。
“算了吧，算了吧，早点让你闺女入土为安。”一个年纪大的亲戚压低声音：“你这个当娘的，真要心疼孩子，就别再折腾了，闹下去有啥用？”
“派出所的警察都讲过了呀，是自杀。”旁边有人跟着搭腔。
“我告诉你，事情已经定性了，你再闹也闹不出名堂。”学校保卫处的人走上前，明晃晃警告：“赔偿金不算少了，回头学校一翻脸，这点钱也拿不到手。”
林雪湖刚踏进招待所的大门，就被传达室的孟师傅叫住了。
“林老师，你这会儿可千万别上去。”孟师傅压低声音：“家属情绪正激动着呢，你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孟师傅，我去看看陈清颜的妈妈，不会有事的。”
孟师傅叹了口气：“林老师，我什么都知道。这事儿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算了，不说了，不说了。”
他欲言又止。
林雪湖的目光掠过走廊，落在墙角的摄像头上，忽然停住。
“走廊里的监控，已经被人抹掉了吧？”
孟师傅一愣：“您，您怎么知道？”
“林老师！”身后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林雪湖回头，看见副校长周嘉川带着一个助理出现在门口。
周嘉川是学校分管人事后勤以及校园安全等多项事务的副校长。早年他曾担任过社会学院的院长，现在虽已高升，还会不时回院里走动，与几位教授聊聊期刊合作、论文署名，或是递个研究生的推荐名单，因此也和林雪湖打过几次照面，但算不上熟络。
直到他儿子周之凡在她手里挂了科，不得不转院换专业后，周嘉川虽然没有为这件事亲自去找过林雪湖，但是两人偶尔在校园里遇见，也只是点头即过。那层心照不宣的隔阂，始终横在空气里。
“周校长，您也来了？”林雪湖故意问。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当然要到场。”周嘉川沉着脸，语调里带着明显的不悦，“家长情绪这么激动，学校必须有人出面安抚。”
他目光落在林雪湖身上，官威十足：“林老师，现在整个学校都在传你的事，影响很不好。我这两天一直在联系媒体，就是想帮你把事情压下来。你这个时候还跑到这里来，不是存心添乱吗？”
“不用周校长费心。”林雪湖双手插在兜里，向前走了两步，在他面前站定。
“事情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压不压得住，也不是靠几通电话。”她抬眼看着周嘉川，目光平静，却不退让。
周嘉川语气不善：“案子已经走完程序了。你作为老师，应该懂分寸。”
走廊里一时安静下来。
只剩下楼上吕淑霞断断续续的哭喊声。
“我当然懂。”林雪湖嘴角轻轻一扯，眼神里却不含半点笑意：“正因为懂，才更清楚——周校长您，很多时候不是按程序走的。”
“你？！”
周嘉川在学术圈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如今也是个手握实权的副校长，却一下子被这个女讲师震慑住了。
这让他既恼且惊。
“我不走！我不走！”楼上忽然传来吕淑霞的尖叫声。
周嘉川脸色一变，顾不上再理林雪湖，带着助理快步上楼。
走廊已经一片混乱。
302房间门口，校保卫处的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吕淑霞的胳膊，正将她往外拖。吕淑霞的鞋在地上磨出刺耳的声响，身体不断挣扎，两只手死死扒住门框。
看见周嘉川出现，保卫处处长立刻迎了上来，额头全是汗：“周校长，她情绪太激动，不肯去校医院。”
“抬走。”周嘉川毫不犹豫地一挥手。
几个人立刻动手，有人托肩，有人抬腿，吕淑霞的身体被整个提离地面，两条腿在半空中又蹬又踹。
“放开她！”一道声音从走廊里炸开。
林雪湖急步赶过来，脸色发白：“把人放下。”
吕淑霞一眼看见林雪湖，再顾不得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嘶声求救：“林老师，救我——！”
没等保卫处的人反应过来，林雪湖已经冲了上去。她的手像铁钩一样，硬生生从几个人的控制中把吕淑霞拽了出来，一把将人护在身后。
“她不需要去医院。”
林雪湖目光扫过保卫处的几个人，最后落在周嘉川脸上。
“你们想给她扣一个精神病的帽子，把人关进医院。”
她语气平静，眼神却近乎冷酷：
“你们要是真这么做，我就让这件事彻底公开。”
看到林雪湖站到吕淑霞身前，周嘉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阴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走廊里的人越聚越多，低声的议论在空气里扩散。有人躲在拐角里，用手机对准了校长。
“林雪湖，一意孤行是吧？”周嘉川强按下怒火：“好，那你就等着学校的处理结果吧。”
生科院大会议室里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商振羽合上文件夹，抬头看了一眼正准备离开的许巍。
“老许，你先别走，留一下。”
许巍停住脚步，回身站定。
“有个好消息，先跟你说一声。”商振羽语气温和，像是在例行通报：“蒋茱萸的毕业论文，已经确定拿到校级优秀论文奖了。评审意见我看过，评价很高——你这个导师，功劳不小。”
“学生自己争气。”许巍点了点头：“我只是按要求指导。”
“按要求，这点当然好。”商振羽笑了笑，语气放得很缓，却不动声色地往前递了一步：“不过老许，有些话我得提前跟你说清楚。”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分寸。
“学院这边，本来是打算破格提拔你，明年直接上副教授的。”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分量十足：“你也清楚，现在这个位置，外头盯着你的眼睛不少。”
“你和蒋茱萸之间的议论，多多少少已经传到我这里来了。事情要是被林老师知道，闹到学院层面，就不是小事了。”
他合上文件夹，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别为了个人感情，把自己的学术生涯搭进去。”
许巍神情未变。
“你别多想。”商振羽语气依旧平缓：“学术成果是学术成果，师生关系是师生关系。现在这个节点，任何模糊的地方，都会被放大解读，对你、对学院，都不太好。”
许巍沉默片刻，淡淡应了一声：“我明白。”
商振羽点点头：“优秀论文是喜事，别让别的声音，把好事冲淡了。”
许巍走出生科院的大楼，抬头看见林雪湖背着书包，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像是已经等了一会儿。
他加快脚步迎上去：“你来找我？”
自从他上次撂下狠话，两人已经好几天没碰过面。
“嗯，陪我去湖边走走。”
A大有一处人工湖，名叫求是湖。湖面不大，却美得恰到好处。夏天荷花沁水，冬日白雪覆岸，令人流连忘返。
“解放思想，实事求是。”许巍笑了笑，像是在缓和气氛：“你看，连湖的名字都这么正经，透着一股积极向上的劲儿。不像当年M大的——”
他猛地刹住话头，侧脸看了林雪湖一眼。
“抱歉啊，不该提这个。”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林雪湖呼出一口白气：“两个湖各有各的美。我喜欢求是湖，也怀念那个湖～梦到她湖。”
“梦到她～”许巍低声重复了一遍。
风从湖面掠过，扫起冰粒，轻轻打在岸边。
两个人在湖岸边并肩站着。
“陈清颜是一个努力、善良的女孩。”林雪湖的视线落在结了薄冰的湖面上：“她家境普通，但是被她妈妈保护得很好，以至于太过单纯、甚至软弱。”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从来遵循丛林法则。在这里，只有捕食者和被捕食者。”
她的目光越过冰面，看向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地方：
“她就是这个世界上，另一个林雪湖。”
“我明白。”许巍没有看她，只是顺着她的目光，一起望向远处。湖面澄净、平滑，就像一张被人精心抚平的白纸，将底下所有痕迹都遮住了。
风吹过来，他的声音很低：“我比任何人都明白。”
“谢谢。”
“陈清颜妈妈那边，抗得住吗？”
“她比我想象的更坚强。”林雪湖转头看向许巍：“我在校外给她租了一间公寓，已经安顿过去了。至少，不会再被那些人打扰。”
“时间不多了。”
“学校招待所的监控录像，已经被人抹掉了，但云端服务器上应该还有备份。”林雪湖轻声说：“我想～还是需要你的帮助。”
“嗯，回家弄。”
“谢谢。”林雪湖低声又重复了一遍。
许巍转过身来。这一次，他伸手扳住林雪湖的肩头，目光牢牢锁住她：“记住，我们同生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