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亦没有着急推开门,而是低头把玩着兰欢的手,唇角勾着淡淡的笑弧。
分明寻常得很,但大概是图书馆陈年的灯光线有些昏暗,恍惚让兰欢有了一种缱绻情深的错觉。
“欢欢,”他开口了,嗓音低缓却清晰,“你昨天还能波澜不惊地拿合同拿协议,我猜是因为那些东西对你很重要,你不碰不行。”
兰欢指尖微动,却被他敏锐地发现并捕捉,雪白的两只手十指交缠。他也分明没做什么过分的举动,但这对于兰欢来说已经算是视觉上的极致亲昵,让她忍不住别开了眼,神经崩得紧紧的。
而对于迟亦口中的话没有反驳。
那就是默认了。
迟亦又不紧不慢地继续:
“而触碰之后,那种不舒服仍然折磨着你。即便你可以承受,但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非必要情况下让你再去咬牙接受那份折磨,你却又害怕了,是吗?”
兰欢其实很喜欢听迟亦说话,除了他本身声音好听,清冽如山泉潺潺外,更重要的是他说话的语速掌握得很好,平缓温和,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宽厚感。
尤其此刻他用这种不疾不徐的语调,轻而易举地掀开她内心那些于她而言的隐秘心思之后,兰欢恍惚间会有一种找到知己的心潮澎湃。
好像终于有一个人,理解她的焦虑恐惧,懂她所有的不安踟蹰,他甚至没有因此将她当做异类,从头到尾波澜不惊,兰欢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平静下来。
她终于开口,大大方方承认:
“是,我怕。”
她似乎想笑,但是眉头却微微蹙起,语气颇有几分无奈:
“我大概,是太怕疼了。”
很娇气的一句话,其实从兰欢这个众所周知的大小姐嘴里听到,应该是很勾人的那种,让人恨不得把她护在怀里为她承受所有的风吹雨打。
但事实上并没有,迟亦甚至从中听出几分怅惋,这份怅惋里又似乎藏了别的东西,百转千回得让他抓不住。
他猜这句话里应该也藏了一个更加百转千回的故事。
眼底划过暗光,迟亦悄无声息地敛下,嗓音却愈发温柔而强势。
“怕疼是因为先前被保护得太好了,像温室里的花就禁不起风吹雨打。可是欢欢,你需要承担的风雨更多,这点疼都无法接受,你要怎么守住兰氏?”
“我知道。”
兰欢长出了一口气,“所以我来了。”
她转头看迟亦,眉间略微舒展,眼底的不适感被她极深地隐了下去,反倒带了几分巧笑倩兮的顾盼生辉。
“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迟亦终于松开了她的手,推开隔间的门,两分钟后再出来,手里是一本书页都泛黄的小本子。
迟亦朝兰欢晃了晃:
“这上面记录了这个图书馆所有书籍的位置,馆长近年来其实比较宽松了,每本书只需要放在所在类型的书架上就行,不一定放回原位,所以如今整个图书馆的书跟这上面的记录一定有很大出入。”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又低眸看她:
“欢欢,你需要按照这个,将所有书籍复位。”
他又强调了一遍,“所有。”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听到他说出来,兰欢还是脸色唰白。
她需要把这些,几十年间不知道被多少人翻阅碰触过的书,都碰一遍。
光是想想她都已经觉得自己脏了。
却听迟亦低低的哑哑的,带了几分哄慰的语调跟她说:
“欢欢,怕疼是因为你还没有适应,当你习惯了疼痛,就不会痛了。”
他伸手,那个泛黄的记录本递到她跟前。
“欢欢,别怕,你戴着手套的,不会脏你的手,嗯?”
又是这样,兰欢发现每当迟亦尾音上翘的时候,有一种难言的蛊惑意味,她根本无力招架。
温柔绅士的妖精。
这是兰欢此时此刻唯一的念头。
闭了闭眼,兰欢颤抖着伸出手,却在距离那个记录本两厘米的地方停住,似乎还想犹豫。
而迟亦根本不给她犹豫的机会,一手握着她伸出去的左手,一手将记录本放到她的掌心。
可以看到兰欢在那一瞬间抖得厉害,甚至想缩回手去。
迟亦却牢牢地将她抓住,语气却是与这股强势的力道全然不同的诱哄。
“欢欢,别怕,不要多想,这就是一个普通的本子,上面什么都没有,别怕。”
他很努力地安抚,可是兰欢觉得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只手上,脑子里每一寸神经都被拉扯着,疼得她窒息。
那么破又那么旧的本子,看着就脏死了,他居然跟她说什么都没有。
兰欢只觉得迟亦在这一刻坏透了,她眼里泛起雾气,也没有想撒娇,但说出来的话就是软软的,娇气得不得了。
“迟亦,我不舒服。”
其实从迟亦认识兰欢到现在,哪怕他在她最落魄的时候从天而降,兰欢也始终一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样。
这是第一次,她像个小女孩,以一副被欺负了的模样,皱着一张精致明艳的小脸,委委屈屈,特别招人疼。
那双漂亮的眸子水盈盈的,他说过,兰欢的鹿眸有先天的优势,一旦示弱,效果会有十倍百倍的加强。
更不要说有她日常的清冷倨傲作对比,突然的脆弱,一般男人很难不心软。
可……
矜贵傲娇的大小姐所有骄傲被击溃,分明给她带去痛苦的是他,可她不得不依赖和信任的也是他。
这个念头涌起的时候,迟亦觉得自己铁石心肠得不像话。
迟亦压下那股子被依赖和信任的愉悦感,眼中的暗芒也悄无声息隐去,他只是勾着唇角,温柔安抚:
“欢欢,你可以的,兰家大小姐,没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可以克服的,但就是克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比如这个本子被多少人碰过,在什么情况下碰的……
直到耳边迟亦一声又一声的轻柔安抚,她才终于从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里回过神。
低头看了一眼掌心的小本本,不管怎么说,她已经碰了,不管多脏多旧,碰了就是碰了。
迟亦说得对,有些坎,跨过去就好了。
兰欢微微仰头,将眼底的泪花逼退回去,嘴角强扯出一抹弧度。
“我好了。”
迟亦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收回自己的双手,“那我们开始吧。”
图书的复位是一个特别枯燥的过程,兰欢一开始效率特别低。
每动一本书之前她都要在原地犹豫起码三分钟才能伸出手,而且因为她右手手伤还没好,一只手将图书放回去的时候还颇有些吃力。
好在迟亦会适时地伸出手帮她,给她减缓一些压力。
比较麻烦的是有些书位置比较高,她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将书放回去,可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就会不可避免的贴到书架上,接触面积的加大,对于兰欢来说无疑又是一轮新的折磨。
“欢欢,你刚刚放上去的那本书就是我当初来这里找的其中之一。”
迟亦突然开口,兰欢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
她抬头看了看那本书的名字——
《心理学百科》。
兰欢有些讶异,“你的心理学是自学吗?”
迟亦含笑点头,“嗯。”
其实迟亦撒了谎,他当初找的那本书,是《心理学百科》旁边那本——
《变态心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