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雪,栾阳城银装素裹,冷风烈烈,卷起遍地厚重的积雪,扑打在脸颊上,生疼!
雪光盈盈,透过窗纸,朦胧似梦。
芷蘅连日高烧,昨夜才算稍稍退下了,神智略微清醒,但她却宁愿永远昏沉,这样……就不会怕。
一个人在这座冤魂不息的宫里,脑中可怕的想法会随时涌出来。
她不敢闭眼,不敢躺下,更不敢睡着。
她始终靠着墙壁,蜷缩在角落里,一身素净的青梅棉纱裙,不足以抵御由心而生的寒意。
夜晚总是最难熬的时候,白天里,她尚且会小寐一下,今日,才闭了眼睛,房门的响动声,便令她骤然惊醒。
多日来的黑暗、恐惧与病痛,已令她如同惊弓之鸟,风吹草动,都会令她心跳如剧。
她紧紧蜷缩住身子,惊恐望去,透过轻纱帘幔,她只见李稔身影渐渐走近。
多日来,她昏昏沉沉,今日才清醒了些,他便得到了消息。
李稔挑帘望进来,芷蘅清白素颜,不施粉黛,依然明艳动人,玉眸如水,却流露着惊慌与恐惧。
李稔坐在床边笑了:“杨妃病了这许多日子,身子还真是娇弱。”
芷蘅虽病了许久,却依然记得李稔对她的轻薄与威胁。
她只看着他不语,对于李稔,芷蘅自心底里害怕。
李稔手指捏起芷蘅愈发尖瘦的下颌,龙目精光烁烁:“大病初愈,还是这样美。”
说着,身子凑近,芷蘅惊慌之中避开他,却反被李稔扣住身子,软绵绵的身体甚至禁不住李稔一根手指的力量。
“不,皇上,不要……”她虚弱无力,只是近乎乞求的望着他。
李稔却突地哈哈大笑,手掌捏紧芷蘅的脸,迫使她目光与自己相对,他咬牙说:“你还在妄想回到奕王府吗?别做梦了!你还不知道吧?在你病弱得几乎要死去之时,我儿昭南却要迎娶阿那国公主为妃了,与孙如妍平妻,平起平坐,修两国万世之好,呵,他可还记得你是谁吗?”
一字字如同淬含剧毒的针扎入芷蘅心里。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
见芷蘅惊诧的目光里凝着晶莹泪珠,李稔凑近去,阴森笑着:“死心吧,他早已不记得你,他是风流成性的奕王,才不会为哪一个女人而收了心性!容嫣非与大沅奕王大婚定在半月以后,大礼之日,签订盟约,双喜临门……”
“不……”芷蘅犹自摇头,泪水却陨落。
“他才不会记挂你,他开心得很!”李稔似乎极是享受的看着她的痛苦,“他和容嫣非早已情投意合,只有你……一直蒙在鼓里!他的心早就在容嫣非身上,不然怎么会你还在天府之时,便一直陪着她?觉醒吧……”
“不,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身心俱已不能承受这样的残忍。
泪水早已流得麻木,不再觉得冰冷入心。
不,昭南,你是有苦衷的是不是,你说过,你曾对着漫天流云发誓,你绝不会娶容嫣非!
你是被逼的吗?
还是,你的爱,本便是漂浮不定的云,触手难及?
身心俱疲,她很难相信,李昭南是为了她,才被迫娶公主为妻!
身心的疲惫,亦令她思绪纷乱如絮,她早已没有思考的力气。
病痛、惊恐与黑暗早已令她不堪重负。
昭南,我很怕,可是为什么,这么久了,我所听到的关于你的唯一消息,便是你即将迎娶别的女人为妻!
泪水簌簌而落,更显得娇容楚楚。
李稔紧紧的望着,目光痴狂:“若非你一直病得如此严重,朕,早就要了你!这样的尤物,实在让人爱不释手!”
芷蘅双目无神,怔怔的望着前方,李稔的话,她似乎早已充耳不闻。
耳边,似乎重新响起了病痛时,不断重复的声音——
他不会再要你了,他已经不爱你了,他爱的是容嫣非,不是你!
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个分明清晰的声音,果然是上天的授意?叫她死心吗?
许久,芷蘅竟轻轻笑了——
杨芷蘅,你从一开始,便不应该希冀虚妄的幸福,不是吗?你生来到这个世上便是受苦的,所有幸福、情爱、温馨俱都不属于你,你的天地间,只能有苦难,而不能拥有哪怕是一点平凡的愿望!
昭南,你有苦衷是不是,是不是?
心痛如绞,她无法说服自己再去相信内心的挣扎。
闭上眼,眼前俱是李昭南深情凝望的眸光,可睁开眼,却只有李稔幸灾乐祸的森森笑意。
心底寒冷一片,昭南,你可知我此时正过着怎样的日子?
你可知,这里有多黑?有多冷?
你的父亲,又有多么的可怕?
我整天整夜,惶惶不可终日!
我好怕,好想躲在你的怀里,好想你抱住我,可是此时此刻,你是否正抱着容嫣非公主,说着同样深情的承诺?
紧紧咬住嘴唇,鲜血渗出娇柔嫣唇,那疼痛,早已不及心上半分……
还好,自己身子未愈,李稔无论多么急不可耐,终究没有再近一步,只得悻悻而去。
芷蘅失神的躺在床上,眼前却是一片苍白的景象。
直到窗外月光交织雪光照进黑暗的宫阁,芷蘅才感到疼到麻木的心,微微有了知觉。
可那知觉,仍然是刺骨的疼痛!
月,依旧皎然。
可是昭南,月似当时,可人……又似当时否?
大沅奕王欲迎娶阿那容嫣非公主为妃,此事传开,又是栾阳城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宫墙内外、绿瓦檐下,无不谈论着瞬息万变的形式。
虽说事关皇家,多有禁忌,可如今这样动荡的年代,今日强盛的大沅,内忧尚未平息,若外患再起,可想而知是怎样的处境。
于是和亲亦无不可!
阿那乃番奴最强,它一统草原,而大沅霸业尚需时日,更传闻,北秦霍敏因欲为霍乘风报仇,而联络各国,祈望组成联军,共抗大沅。
如此情势下,若得阿那国相助,大沅自然如虎添翼!又有何惧?
一切看似顺理成章,人们只静静等待那一场隆重的大礼。
奕王依然被软禁府中,唯有容嫣非公主可随时进出。
半个月的时间,只如同细雪纷纷,转瞬即逝。
阿那国君容尔丹亦自草原匆匆赶来,女儿善变的决定,他似乎已经习惯,富足的阿那国带来惊人的陪嫁,便连李稔都叹为观止。
不愧是草原最高贵的公主,果然深得容尔丹之心。
阿那国君进宫之日,晚宴隆重,惟独不见奕王。
容嫣非故作不悦,提前离席,夜色,浓似墨玉。
容嫣非举头而望,仍然感到奕王的可怕远远胜过了这深沉可怖的夜。
难怪,他是中原浴血沙场的王者。
为大沅缔造了十年崛起的神话!
十年前,大沅实力,只怕还要落在齐豫之后。
而如今,因为那个男人,却有了称雄天下的野心!
只不过,这个男人,却从一开始便不是为了大沅在打天下,也许,他从踏上战场的第一步,便是为了自己,便是……为了今天!
不知不觉,已走到天府前,天府守卫却忽的拦住她。
容嫣非瞪他一眼:“放肆,不知道我是谁吗?”
守卫朝她身后一望,她身后跟着的人,深深垂首,一身长衣,腰间一柄佩剑:“公主,皇上口谕,只得公主一人进府,不可有他人再踏入奕王天府。”
容嫣非神情一肃,厉声道:“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我父王进宫,举国大宴,这样的日子,难道你要本公主一个人出入?不需人保护吗?若有个万一,你可担待得起?”
容嫣非口吻不容违背,守卫却亦是为难道:“可是公主……”
“不要可是了,我只问你,若本公主有个什么差错,你可能一力承担下?”说着,踏进一步,目光微寒,“你又有几个脑袋担得起?”
守卫身子一抖,寒风吹透衣袍,容嫣非冷冰冰的眼神,便似这寒冷冬夜。
夜,黑得压沉,只恐来日又会有一场风雪。
守卫看看那人,终究心一横:“好吧,但要将佩剑留下。”
容嫣非心下一思,不宜与他过多纠缠,于是道:“好,本公主也非不讲道理之人。”
说着,一个眼神示意,身后之人便解下佩剑,容嫣非转身而去,那人紧跟身后。
踏入天府,冬日残景更显萧条。
那人轻声道:“公主好大的威风。”
容嫣非瞥他一眼:“唐世言,你想出这什么鬼计策?若是……若是……”
容嫣非没有说下去,绯红面颊在夜色下不甚清明。
唐世言笑道:“若是什么?公主不是对奕王毫无兴趣?怎么?怕自己亦如别的女人般,对奕王无法控制吗?”
容嫣非大窘,回身怒目望他:“唐世言,我只是为了帮他,谁……谁无法控制?哼,若不是此事因我而起,我才懒得管他!”
“哦?”唐世言悠然笑道,“真是这样?公主,此时可是趁虚而入的大好良机,可不要口是心非哦?”
唐世言的目光,总似能窥探他人的心,容嫣非第一次感觉不敢面对一个人的眼睛。
便是与李昭南对视,亦不曾有这样的感觉!
她连忙转身,岔开话题:“到了,你们长话短说。”
说着,敲开李昭南房门。
李昭南却并未迎二人进去,回身吩咐云儿好生照看佑宁,云儿应了,李昭南便与二人向福腾阁后院走去。
绕过长廊萧索的景色,后院竟有几株开得极好的腊梅,色如雪,纯白剔透,并不似前院的浓艳,夺去了雪色。
李昭南一言不发,穿过梅花林,纷纷坠落的花瓣儿,残香犹在,李昭南伸手拂去,拨开梅林后假山岩上的一层积雪,山石黝黑,极不易见处,李昭南轻轻敲动。
突地,石壁发出声声闷响,容嫣非一惊,眨眼之间,假山石便缓缓开启一道门来,里面透出幽幽火光,那火光耀亮,该是常年有人为这里更换火把。
容嫣非没想到,这华丽的奕王天府中,还会有如此隐蔽的角落。
看来奕王,果真是运筹帷幄多年,防患于未然,一切……似乎都被他料到了。
三人踏进石屋,李昭南将石门关闭。
福腾阁往日没有李昭南的命令,谁人也不得入内,故而这一处,恐怕无人知晓。
“如今我这天府被人监视,只有这里说话安全。”李昭南低声说。
唐世言环望一忽,笑道:“奕王这里是别有洞天啊。”
“洞天?”李昭南自嘲一笑,“分明便是个天洞。”
说着,向里一指,唐世言与容嫣非跟着走进去,里面又是一番天地。
壁上悬挂着几幅图画,都是当世珍奇。
唐世言忽而目光烁亮,赞赏的望着:“没想到,奕王亦是风雅之人,这等密室,竟收藏了这许多珍贵?”
李昭南轻笑:“那是早便有的,这里是老帮主洪江所修,这些东西,也都是他老人家的。”
老帮主?唐世言忽的敛住笑意。
李昭南提起老帮主来,好像是提起一个相识多年的旧友,而不似一个下属。
他敏锐的问道:“奕王,如今我身为本帮少主,老帮主义子,却是否能问,您与老帮主究竟是何关系?”
不错的,唐世言明白为何李昭南会出资出力筹集一个帮派,却一直不懂,为何老帮主一把年纪,德高望重,却如此心甘情愿的为当时候只年仅十五岁的奕王卖命,且忠心耿耿,更令所有人甘心服从于一个玉印。
便连……自己也是!
李昭南看着他,知道这么多年来,唐世言心里一直有疑问,自己于他并无太多交情,可自从认识,唐世言便已被要求听命于自己。
老帮主洪江于唐世言有救命之恩。
老帮主的遗言,定要他以性命护奕王周全,自己是知道的。
李昭南望向满墙高挂的画卷,眼神微怅:“他曾是我大沅威武将军,本名江洪!”
江洪!唐世言悚然一惊,这个名字,在遥远的记忆中,也曾听人提起过,只听说当时威名赫赫,丝毫不逊于如今的奕王,可亦听闻当时奸佞横行,江洪被绑缚刑场,该是已死了很多年!怎么……
李昭南见他惊疑,继续说:“当年江洪被绑缚刑场,那一场战役我亦是参加了的,当时我虽尚不及十四岁,只是随军出征,跟在老帮主手下,老帮主对本王颇为照顾,悉心指导本王兵法箭术,本王视老帮主为恩师,老帮主生性闲散些,可用兵如神,亦是宁死不屈的铁汉子,那场战役,因叛徒出卖,最终还是败了,回朝之后,便有人参老帮主通敌叛国,且言之咄咄、证据确凿!本王当时虽年纪小,却知道老帮主是冤枉的!于是我设计在行刑之前将老帮主掉包,老帮主从此隐姓埋名,隐居山中。”
江洪!这个名字提起,不由得令唐世言又突地想到什么,凝眉问道:“江洪?奕王,人人皆知,大沅奕王临危娶威武将军江洪之女江沄为奕王妃……更知道……”
唐世言没有说下去,见李昭南的样子,他于江洪有着很深的感情,而老帮主临终仍重重嘱托,定要护奕王周全,也可见于李昭南有着怎样的情感?
可是,李昭南当年亲手杀死发妻江沄,此事……亦是天下皆知!
若是如此,老帮主却为何依然如此护着他?
李昭南自然明白他所指,目光里凝了几分沉痛,稍纵即逝。
他似乎不想说,只是仰头看着一副年代久远的字画。
容嫣非听得一头雾水,问道:“更知道什么?江沄?谁是江沄?”
李昭南眉心深凝,显然不愿再提及这一段往事。
唐世言却不能忽略,“奕王,既然您对老帮主有这样的情意,却为什么……要亲手杀死他的女儿!”
他终于还是说出了口,旧事重提,仍然牵扯心肠。
容嫣非一惊非小,几乎不敢相信:“你……你杀死自己的妻子?”
李昭南目光幽幽,昏暗的石室,火光明灭不定,他的眸色更显得深沉可怖。
他的眼光,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某个场景,逐渐变得阴沉。
“江沄之死,本王答应过老帮主,无论如何也不会说!”李昭南声色俱沉,唐世言却冷笑道,“是不会说,还是不敢说?”
唐世言与李昭南的接触,只觉得他是冷酷无情的人,也许只是很小的误会,可若是不合他的心意,他杀人不需要理由。
李昭南侧眸看他,目光深邃:“唐兄是聪明人,若无天大的理由,你以为我亲手杀了江沄,老帮主还会如此效忠我吗?”
唐世言一怔,李昭南言之在理,只听他继续说:“当年,老帮主被押下狱,我前去探望,老帮主只恐自己无法逃过此劫,只愿保家人安平,老帮主仅一儿一女,我当时年纪小,又不得父皇重用,人微言轻,只得重金雇用山匪,与我里应外合,为了保住老帮主儿女,我向父皇请婚,欲娶江沄为妻,父皇起初不允,我一力相求,父皇最终应下了,我又联络了几位与老帮主交好的将军,在殿上为老帮主求情,老帮主毕竟赫赫战功,将功抵过,求为将军家留下一条血脉不无不可,只可惜,最终父皇还是要斩草除根,留女不留男!”
这些往事,在李昭南心里仍旧如此清晰,唐世言看着他,朗朗目光却仍旧疑窦重重:“我无法相信,有什么天大的理由,要你亲手杀死老帮主唯一的女儿!”
李昭南挑唇笑道:“无论你信与不信,本王都不能说,即便你此刻转身便走,从此与本王撇清关系,本王也决计不能说!”
李昭南心意坚决,转身负手。
唐世言凝眉,一切太过突然,他仔细思量李昭南一番言语,来龙去脉不甚清晰,却听上去句句是真,他有所隐晦、有所隐瞒、有所顾忌,可……想想老帮主至死效忠奕王,定然不是没有道理。
“好!”唐世言道,“唐某便信你!况,为你之命是从也早已是我的习惯!”
李昭南点头,多年以来,他与唐世言虽不说交情深厚,可也算合作无间,唐世言能力极强,办事牢靠,自己于他亦颇为欣赏,他们见面不少,却极少闲聊,基本都是些帮务,或是密令。
无论如何,这么多年的合作,不可能没有信任为基。
如今,虽唐世言终于说出了满腹狐疑,可李昭南相信,他仍然会忠于自己,他信他!
缓缓回头,望在容嫣非惊诧的脸上,火光幽幽,李昭南眸光更深:“芷蘅好吗?”
他语声淡淡的,而神情却流露万分牵挂,容嫣非一怔,李昭南鹰锐目光里,火光摇曳,便有似有若无的恨色。
容嫣非低下头,如实说:“不好,听说一直高烧不退,用了很多药也不见好。”
心中突地被冰冷寒剑穿过。
李昭南目色一沉,火光几乎烧透了漆黑双眸,但,终究在一垂首间,隐在了眼睫下。
他挺拔如山的鼻翼,阴影森森,更衬得如削脸颊,冷峻非常。
唐世言亦是眼神微怅,容嫣非一句话,似乎凝结了石室内漂浮的零光,顿时,寂静无声。
石室外的风雪声,似更加狂烈……
李昭南转过身,沉声道:“好,唐兄,你可确保大婚当天万无一失吗?”
唐世言道:“我确保!”
“芷蘅在豫章宫中,想必大婚当日,父皇定会要芷蘅一同观礼,一来牵制于我,二来……”李昭南顿了一顿,想起来,不无心酸,亲生父子,却要如此互相计算,这……许便是皇家的无奈。
他没有说出口的,唐世言亦明白,芷蘅在皇帝手中,便可能是最后决定胜负的王牌,一则牵制奕王,二则羞辱离间。
奕王的身世,他多少听说过些,他与皇帝之间,只怕父子亲情,实在少得可怜,所以李昭南才自小便料到了今天,做了最万全的准备。
恐怕,皇帝做梦也不会想到,大沅远近闻名的第一大帮,幕后之人,便是他的儿子,李昭南!
“奕王,有些细节还需商榷。”唐世言自怀中拿出一副图卷。
李昭南借着火光展开望去,容嫣非亦凑过来,两人不禁大惊,脸色俱是一变。
李昭南惊讶道:“你是从何处找来这幅图卷?”
唐世言笑着说:“奕王,难道咱们这些年努力扩充的势力,还办不成这些个小事情,那么也妄称中原第一大帮了!”
李昭南随而惊喜道:“好!咱们这就研究下,这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一展图卷铺开在石桌上,幽幽摇动的火光,照亮卷轴处分明的几个大字——栾阳城构筑图!
这幅图中,包含了栾阳城构建至今所有的大小暗道,包括皇宫内城所有的机关陷阱。
便是大沅工部亦未必能有如此详尽的图纸,却不知唐世言究竟从何而来?
对于敌明我暗的他们来说,实在珍贵!
三人研看图纸,直至夜深,昏暗的石室内,犹自不觉……
夜深,便落起悉悉索索的雪珠子。
冷雪落满梅枝,粉白晶莹,交映生辉,夜色,仿不那么寒了。
福腾阁内,云儿哄着佑宁入睡,屋内熏着炽热的炭火盆子,发出淡淡烟香,上好的炭火,烟气柔和,熏人欲睡。
灯台上燃着幽幽残烛。
夜冷、更深,寂静……
佑宁已睡得安稳了,云儿将佑宁放好在小床上,自奕王被软禁,佑宁便一直与奕王住在一起。
云儿欲要起身,忽觉脚下一软,她周身无力,似被这和暖的炭火熏得昏昏欲睡。
这是怎么了?云儿竭力要自己不要睡去,可虚软的感觉令她渐渐无力,终于靠在床柱边,意识一点点涣散,终于梦游天外……
雪夜里,院落中,梅香四溢。
红梅开得肆意,又似一匹上好的火红丝绸,上有点点晶莹的雪光,令绸色更添鲜丽。
梅香隐隐、雪地混白,万籁俱静。
突地,静夜被风声打破。
那迅疾掠过的风声,不似夜风。
李昭南、唐世言、容嫣非三人正走入院落,只见一抹黑色身影,自半空中掠过。
李昭南一惊,高声喝道:“什么人?”
那人毫无反应,李昭南寻着方向追过去,雪夜,细雪如幕,遮蔽了视线。
“奕王,朝那个方向去了。”唐世言指着前方,李昭南定睛一看,倏然拧紧双眉,“追,你们今日进府,便有人窥探,只恐行踪有失,此人,杀无赦!”
唐世言提剑而去,容嫣非亦亮出烁烁钢刀。
李昭南跃上房檐追过去,那人一身黑色斗篷,李昭南颇为诧异,按说夜行衣多应轻便贴身,却为何此人一身累赘斗篷?
不及多想飞身跃下,唐世言正巧自后方而来,二人一前一后将那黑衣人堵个正着!
那人蒙面,眼神却颇为安定,李昭南一怔,忽的想到什么。
“遭了!”
他依稀记得,发现黑衣人时,是在福腾阁院落之中,而那人逃走的方向,似正是从屋内而出,三人惊讶之间,皆不曾注意,来人究竟是几个?
那么房中的云儿与佑宁……
李昭南不及多想,连忙转身向回奔去,却迎上匆匆而来的容嫣非。
“奕王,我追他……追他到一个园子前,那人便不见了……”容嫣非尚自气喘吁吁。
李昭南一惊,来人果然不止一个!
他转眼望向引着自己而来的黑衣人,那人目光嘲讽的透出几缕笑意。
雪光寒冷,细碎的雪珠子逐渐急促。
扑打在脸颊上,寒凉入骨。
那人回身欲去,唐世言却挥剑而上,拦住他的去路:“哪里走?”
那人顿住脚步,亦抽出腰间长剑,剑气横霜,直逼心口,唐世言翻身跃开,那人便趁机飞上屋檐,唐世言欲追,才迈出一步,便见不远处火光耀亮,唐世言眼光一晃,只一个分神间,那人便已然挟着风声,消失在雪幕中,
雪,依然飘渺。
白茫茫的天地间,俱是清冽的梅香。
唯有火光照亮的地方,显得突兀而刺目。
李昭南望去,只见为首之人,一身白羽轻棉风袍,裙摆微拂,目色焦急,脸上带着几分惊恐,向三人走来。
正是孙如妍!
如此深夜,怎会是她?
“王爷。”孙如妍娇声拜倒,李昭南只冷冷看着她不语。
孙如妍眸中似隐着泪光:“王爷,适才有人闯入了我房里,我怕死了,却不知他有何企图?好在他并没怎样,似是在躲避谁,他走后,我便带着人出来,听到这边有打斗声,便过来看看,王爷可安好吗?”
孙如妍一口气说完,李昭南却只是瞥她一眼:“回吧,没事了。”
李昭南冷漠的面容,终究令孙如妍面色一沉。
她如此殷切而来,而李昭南却只是冰冷的一句话,甚至懒得看她一眼,她暗自握紧衣袖,唐世言没有忽略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寒意。
李昭南疾步向回走去,容嫣非与唐世言跟在身后。
“奕王,适才我便是追到王妃院前,那人便不见了踪影,而我进了院,王妃却说没见着人,而此时又带人来……”
容嫣非面带疑色,李昭南只淡淡说:“别说了,本王心中有数。”
容嫣非见李昭南面色惶急,与适才的从容不迫大相径庭。
但见他步踏雪地,印下一个个匆忙的脚印。
他修眉紧拧,眉心间的忧色被凄凉的雪打得更显幽深。
回到福腾阁,李昭南推开房门,扑面而来的暖意,并未驱散他眼中的寒气。
他走回内室,只见云儿慵懒的靠在床栏边,已然熟睡,眼神望向孩子的小床,小床里,安睡的佑宁,正睡得香甜。
他忽的松下口气,整个人似都轻松下来。
适才,那黑衣人的目光,着实令他心中大骇。
他生怕这是一招奇妙的调虎离山,生怕孩子会有什么意外!
还好!
牵挂的滋味竟是这样铭心噬骨,这些日子,他似感受得颇为深刻。
容嫣非望着他,有一丝丝恍然:“之前只道奕王风流,冷血无情,却不知竟是这样的情深意重。”
李昭南不语,只是走到床沿边,看着熟睡的云儿。
云儿睡觉是极轻的,可今晚,他们进屋来,云儿竟无一丝察觉。
许是这些日子,她照顾着孩子,太累了。
他没有叫醒她,而是缓步走出内室,容嫣非跟在身后,唐世言只是站在外厅中,见他二人出来,方道:“怎么?一切还好吗?”
李昭南点点头:“还好,只是不知今晚之人为何而来。”
容嫣非凝眉说:“只怕是一探虚实。”
“哦?”李昭南看着她,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容嫣非继续道:“奕王,自您被软禁,未免表现得太过平静,太过镇静自若,若我是皇帝,我亦会怀疑你另有所谋,而心内不安,自会派人前来打探,却不知今晚,是否有人看见了咱们往密室一行,又是否有人认出了唐世言。”
唐世言笑道:“认出我?呵,这倒是不打紧,我一介山贼匪寇自然见钱眼开,纵使他们怀疑奕王花钱雇我,亦不会影响到咱的计划,只是奕王,这些日子,你可万万要多加小心些。”
容嫣非亦道:“是啊,只怕有人早便要将你除之而后快,明里不敢,暗地里雇用亡命之徒,也不无可能。”
李昭南点头道:“好,本王知道,唐兄,一切便看三日后了。”
唐世言望着他,两个男人的眼神交汇里,早没了落得悲怆的风雪,有的……只是彼此坚信的目光。
次日清晨,云儿方幽幽醒转,却发现自己整夜竟睡在了奕王床边,她一惊,连忙起身,由于一整晚都靠着床柱,身上酸痛,她略微活动下身骨,只见床榻齐整,奕王似不曾回来。
很奇怪,昨夜的自己怎竟会如此慵慵懒懒的睡了,她只记得她周身酥软无力,何时睡去了却记不得。
忽的想到什么,连忙跑到小床边,佑宁还安静的睡着。
松下口气,整了衣衫出门,只见李昭南正靠在躺椅上,衣衫未解,眉心深凝。
冷峻的脸,棱角分明的威俊,晨光下,一缕雪后晨阳落在李昭南脸上,冷与热的激撞,在这张脸上彰显着莫名所以的霸气。
云儿一瞬间恍神,李昭南却似有所觉,他缓缓睁开双眼,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令云儿连忙避开眼神,她颇有些歉疚,这实在有些不像话,奕王睡在躺椅上,而自己却整夜霸占了他的床。
“奕王,昨夜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李昭南忙道:“不碍事,近来你照顾佑宁,确是累了。”
云儿微微垂首,李昭南满目疲惫,醒来的他,却嫌太过冰冷了。
云儿亦听闻了奕王欲娶阿那公主为妃之事,有些话,她如鲠在喉,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有话说?”云儿局促,自逃不过李昭南犀利眸光。
云儿一惊,抬首看他,他的眼神却令人不可直视。
“奕王,奴婢知道奕王的难处,只是……只是若是公主得知了奕王大婚的消息,却不知要有怎样的伤心难过,若是日后,阿那公主不容公主,只怕……”
看惯了芷蘅受苦的云儿,想得长远。
容嫣非的任性强势,她亦有听闻,那日亦是见过了高贵的容嫣非的,她的担心,不无道理。
只是这其中的纠缠,她怎会懂?
李昭南叹一声气,转身道:“为本王更衣吧。”
他不答话,转开话题,云儿心中一凉,难道,公主的命运便果真如此不堪,好容易盼到苦尽甘来,得奕王倾心相爱,可为何一切,竟是这样短暂?
竟有一些心酸,令鼻端一涩。
李昭南回头望她,只听屋内传来孩子的啼哭声。
云儿忙转身回去,怕是佑宁醒来了。
走进屋内,李昭南亦跟着走进来,云儿抱起佑宁,轻轻哄着,看着佑宁哭红的小脸,略微凝眉,她轻轻哄着他,可一向不太爱哭的佑宁,今天却显得焦躁。
“奶娘呢?这时候该过来了。”
自佑宁与李昭南住在一起,奶娘便每日早晨才会过来,李昭南疑惑的凑过来,看着啼哭不止的佑宁。
云儿道:“奴婢先为小王子换衣,便去叫。”
“我去吧。”李昭南回身欲去。
却只听身后云儿一声惊叫:“啊……”
李昭南回身,但见云儿立在当地,怔怔望着床上的佑宁,李昭南忙走过来看她:“怎么了?”
云儿手指颤颤,指着床上仍在啼哭的婴孩儿,目光恐惧万分:“奕……奕王,他……他不是……不是小王子……不是小王子!”
云儿说着,几乎要掉下眼泪,她周身开始颤抖,李昭南亦是一惊非小,朝那婴孩看过去,眸光顿时凝住。
只见床上躺着的婴儿,左肩上清洁白嫩,肌肤剔透,而佑宁的左肩上,该有一点猩红的胎记!
身子一震,忽而忆起昨夜黑衣人的眼光。
那寒冷的、嘲讽的目光!
李昭南顿时了悟,终究是自己太大意了!
多年来独自来往、我行我素的他,不习惯身边有人牵挂,警惕心终究不够强!
他亦不曾想到,父皇……会将手伸向无辜的孩子!
双拳紧握!
眸光中几乎喷出灼灼烈火,清晨,风透寒窗,屋内似还有昨夜熏暖的炭火香。
李昭南不可思议的看着床上犹自哭闹的孩子,这个孩子无论身形相貌,皆与佑宁颇为相似,可见来人之用心,亦是早有谋划。
一人引开自己,另一人偷龙转凤,而他想,偷走孩子的便该是容嫣非所追击之人。
照容嫣非所说,追到孙如妍院前,那人便突然不见,随后,孙如妍又准确不误的出现在他们面前,间接放走了另一人。
难道……
心内不禁涌起万千恼恨!
孙如妍,自己早该亲手杀了她不是吗?当初娶她为妃,无非为日后兴兵,文臣之中,多一人支持!
可如今,却不想这女人要的不仅仅是奕王妃而已!
转身而去,阔步向孙如妍屋中。
晨,冬寒的风吹落一夜风雪。
满园凋落的残香败蕊。
李昭南踏进院子,孙如妍正抚着一支梅花,悠闲的轻嗅。
她倒是自在。
李昭南上前,豁然抓住孙如妍的肩,孙如妍一惊:“王爷……”
“你做的好事?”李昭南一掌挥在孙如妍脸上,孙如妍大惊失色,整个人跌倒在梅花树下,积雪深深,梅树抖落冷雪纷纷。
孙如妍扬眸,李昭南拔剑相向,直指孙如妍心口。
孙如妍眸光颤动:“王爷,你这……这是做什么?”
“还需本王点破吗?”李昭南剑光凛凛,一点点清雪落在剑身上,映得李昭南眸光更寒,“佑宁在哪儿?”
孙如妍一怔,原本煞白的脸,忽而有一抹得意神色,她微微挑唇:“王爷,我这可是为你好。”
“什么?”李昭南剑尖儿直挺,犀眸寒彻。
孙如妍缓缓起身,抖落身上的雪:“父皇要佑宁进宫,依着王爷的脾气岂会同意?原本这奕王天府便被重重包围,王爷又一再拒绝家父的好意,那么做为奕王妃,我岂能不替王爷找想?王爷,佑宁是皇上亲孙,他岂会伤害他?王爷又何必如此激动?”
“休要花言巧语!信你,本王便算白活了!”李昭南剑芒耀得红梅失色,孙如妍强作镇定,淡淡说,“王爷,如妍一片苦心,如今王爷被感情蒙蔽,越发不像那个威风凛凛、无所畏惧的奕王了,自古忠言多逆耳,王爷今日若要杀我,如妍无怨。”
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
李昭南却明白,她的身后有太多人撑腰,原本他娶孙如妍便是父皇的旨意,江沄死后,扶孙如妍为正妃,乃自己为图日后支持,而走的一步棋。
只是,人生无常。
他不曾料会遇见芷蘅,更不曾料到,已经死了的心,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死灰复燃。
从前,他无牵无挂,可以为达成日后的目的而肆意而为。
所以虽他一直冷漠无情,于孙如妍亦无太多情感,可孙如妍在天府之内,亦有着极高的权威,便是因为李昭南为了争取孙家的势力,对她颇有些放任。
可不想,却成为今日的祸根!
“佑宁在哪里?”李昭南看着她,孙如妍冷声道:“王爷,我说了,佑宁被皇上接进了宫,皇上想念孙儿,你的杨妃想念儿子,无可厚非吧?”
“孙如妍,我会杀了你!”李昭南剑身一番,孙如妍面色略微一变,“王爷,杀我不难,可王爷这多年的用心,便只怕白白浪费了,人说红颜祸水,看来果然不错,男人遇见了祸国红颜,便什么雄心大志、理想抱负俱都没有了,王爷,你道我不知你当年为何扶我为正妃吗?还不是为了我孙家的势力?呵,怎么?如今为了杨芷蘅,你便连这么多年的运筹帷幄都忘记了吗?哼,王爷,那个女人能帮你什么?除了跟你睡觉,还能做什么?”
“住口!”
“我不住口!”孙如妍继续道,目光殷红如梅,“你需要我不是吗?你狂傲不羁,可你有抱负,你有理想,而这些,都需要我孙家的支持不是吗?否则,你即便得到了天下又如何?你可能坐稳这个天下,你可能……”
“我再说一遍,住口!”李昭南冰冷深黑的眼睛,如茫茫雪地中一颗沉冷的曜石。
孙如妍目光冰寒,却亦有微微感叹:“王爷,你要的是天下,而我……要的是更高贵的位子!我们各取所需,你若要将这一切俱都放弃了,尽管杀了我!”
天,阴沉沉的。
晨光渐渐褪去,云霭之后隐着风雪前的沉寂。
不错,这一切,都如孙如妍所说,孙如妍此时站在李稔一边,无非因着自己拂逆了孙守波的所谓“好意”,她亦只是想除掉芷蘅,而对于三日后的那一场大婚,她并不在意,更不知其中的计划,杀了她,只会打草惊蛇,留着她,虽是隐患,却可图日后大业!
杀她——
不在这一时!
“王爷,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你该一直都知道,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否则你一早便杀了我了,不是吗?”孙如妍放柔了声音,近一步说服李昭南。
李昭南目光一滞,缓缓收剑,雪珠纷纷,抖落昨夜凝冻的寒霜。
李昭南的眸光暗暗隐下了心内所有的狂风暴雨!
“好,便暂且留着你的性命!可是孙如妍,若再跟本王耍什么花样,便休怪本王剑下无情!”李昭南转身而去,衣袍卷起细雪纷纷,狂风如剧,寒梅傲立。
可即便是傲立的寒梅,亦不免会被寒风摧落一地冷香……
迎风不折,不屈不挠,却也会无奈被折断在风雪里——
孙如妍,我留着你的命,可不代表,我不会杀你!
三日后,大片的雪自冷灰色的云间落下。
栾阳城内,铺天盖地的大雪,却掩不住绯红色长幔染红天际。
宫灯高烧、淡雾迷蒙。
雪片落在胭脂鸾车上,消融……
阿那公主与奕王大婚,喜庆喧天,喜乐冲霄,震彻栾阳皇城红墙青瓦。
喜气弥漫整座城池,天地一片皑皑。
漫天喜庆中,却有谁知道,这一场风光旖旎的举国大婚,却……无关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