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钥匙忘了。”他站在门口对着护士长说话。
护士长听到她的儿子叫他,转过身去准备说些什么。这时,那个大叔拿着账单指着护士长的背影厉声道:“哎!不要想走!先把问题解决了,你妈的,不跟我说清楚,老子是不会罢休的!”
“钥匙在柜台那边,你跟那里的人说就可以了。”护士长对着她儿子交代钥匙的事情。
然而这个男孩子却并没有抬脚离开,他冲了上去,站在大叔的面前:“你妈就躺在这里,没教你怎么说话吗?”他高大健硕的身躯站在大叔的面前同样厉声吼道,大叔不禁退了一步。
“医院收费就是这个样子,你走到哪里都一样,有本事自己退院啊,还在这里唧唧歪歪,没钱上什么医院?我操你妈的,在对谁撒泼呢,还真的以为只有你会骂人吗?再说,这个钱是放在我妈的口袋里面的吗?想都没想就在这里大吼大叫,狗急了跳墙也可以这般理直气壮,真是够脸皮厚的。”他夺过大叔手上的账单,然后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发出“啪!”的响声。
大叔大概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愣在那里一时之间找不到词语来反驳。而这时候,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哭。
门口附近的护士长用手捂着鼻子以下的地方,露出一双泪光闪闪的双眼。她大约也没料到儿子会这般出来对别人大声呵斥。她捂住自己的脸,害怕自己发出哭声,却终究没忍住。
男孩子转身,不再和大叔对峙,跑过去拍拍他妈妈的后背,在兜里找纸巾给他妈妈擦眼泪。
空气冷得可怕。
“小兄弟,现在看病啊,都是要花很多钱的,也不是一个护士能够决定的了的,你呀,就不要在这里跟她吵了。把病人送到医院不就是想让他治好么,好好地把你妈妈的病养好才是真的。”外婆打破了僵局,做了和事老。
我呆坐在病床边上,还没有完全从这个事件中抽离,外婆在一旁由妈妈扶着,淡淡地说着话:“大家都退让点,让病人也好养病。”
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我的双手不觉抖了起来,我不知道,我不懂得,到底是谁多谁错,只是,在自己的妈妈被数落的情况下,我能不能像那个男孩子那样,毫不顾忌地站在妈妈的前面,为她遮挡一切。
我是那样畏畏缩缩,害怕自己没有这样的勇气。
“歆歆,你先回去吧,今天我守在这里,明早再回去。”
华灯初上,脚下的水泥地的热气还没有消退。我走在没有风的街道,轻轻地吐气,然后继续往前走。
妈妈也曾握着账单这样对着我叹过气。
“哎,又要花很多钱啊。”她这样对着爸爸说着。
“先去医院看了再说吧。”
过了几天,外婆老是吵着闹着要出院,不肯住在里面。
外公也从农村赶来,手里握着几千块钱递给妈妈。
“这个钱你收着。”外公的手臂因常年在田里干活,被晒得红里透黑。
“爸爸,你这是干嘛,快点收回去。”妈妈不肯要。
“我把家里的牛卖了,我把房子打扫了,把那些东西包好了。”外公手里拽着钱,“我准备下来打工。”
“爸爸!”妈妈叫了起来。
“你妹妹最近刚刚买了房子,还拖着帐,这不,最近又生了孩子,他们要借钱,我和你妈妈就给了,现在你妈妈又病了,歆歆又要念书,实在是紧张得很。”
外公握着手中的钱,颤抖着双手。
我转过身,深呼吸,走在泡桐树下,看着叶子向着马路中央延展,我数着其间的空隙,我知道我数不清,我还是执拗地数着,极力不让自己想着外公发红的双手。
我不知道妈妈有没有接过外公的几千块钱,我逃避了这一幕。脑子里记着的,清清楚楚的,是他赤红色的皮肤。
外婆跟我说了在她摔倒的时候,外公站在旁边笑。但是,千里迢迢送她来医院的,是外公;把平时悉心照顾的牛卖掉让她看病的,是外公;这么大的年纪还要倔强地来城里打工为她医药费着急的,是外公;这么多缺少儿女所在的寂静的日子里陪伴着的她的,还是外公。
透着夕阳的光的叶,摇晃着随风飘动。
我重新走回去,外公笑盈盈地迎上来,手里拽着他形影不离的“烟斗”。
他的“烟斗”,并不是金属材料上挂着一个装烟的包的烟斗,我姑且称之为“烟斗”,它是由一根细小的竹子做成的。外公把烟草割下来晒干,把烟草卷起来塞进这个细小的竹筒里,就是他的“烟斗”了。
他的烟袋用食用盐或者其他包装袋来充当,里面的烟草叶一条条细细整齐地摆放着。外公常常把他的烟袋别在腰间,像个宝贝一样,抬手就可以拿到。
我常常嫌弃抽烟的外公,举起胖乎乎的双手拼命在鼻子面前扇啊扇:“外公!出去抽!你准备用二手烟把我们当腊肉熏么!!!”那样推着外公到外面去。
他常常被赶出去,还笑呵呵的。
外婆一直吵着要出院,我们都懂得她的意思,一直不让她出院。
“我都是老毛病了!没有几天了!还这样酸我的心!”外婆吼着,要哭出来。
妈妈和姨妈们,叹着气,把外婆接了出来。
吃过晚饭,我抬脚正要回卧室,外公在门口弯着腰不知道在干嘛,我走近他,这次,他还是握着他的“烟斗”,但里面并没有塞上烟叶,反而把里面的烟叶残渣抖了出来:“歆歆,你过来。”他朝着我招手。
“什么事情?”我定下脚步,离他两米远。
“小声点。”他把食指放在鼻子上,然后招招手让我过去,“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他像偷了糖的孩子嘿嘿地笑着对我招手,眼角轻轻地被皱起。
“你说吧。”我走过去。
“哦,你待会帮你外婆洗洗澡啊。”他弯着腰,像在诉说什么秘密。
“啊?”我提高了音调,表示难以置信。
“你外婆肯定好几天没有洗澡了,她生病了什么都不方便啊。”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外婆的房间:“外婆……那个……”
“歆歆,什么事就说啊。”外婆在收拾她的衣服,气色好了许多。
“要我帮你洗澡么?”
“额?”她明显有些意外。
“外公说你很久没洗澡了。”我拿出挡箭牌。
“这个老东西……”
结果我还是没能给外婆洗澡,不知道是我的意外还是她的羞se的缘故。最后外婆和外公坐在脚盆边,互相吵着要给对方洗脚,又不停骂着对方没有好好洗,哪里又哪里根本就没有洗干净。
我对家庭的概念还不是很了解,从很小感觉就行走在家庭之外。
“要念好书哦,将来才有出息!”耳边常常萦绕这样的句子。
其实我还不懂什么才叫“有出息”。
走向“有出息”的日子是那么地漫长,从幼稚园开始计算。
我没有看到外公外婆什么时候“执子之手”,但是,现在的他们已经在“白头偕老”的路上相互扶持着走了很久很久,我的心真的很暖,被这个叫“家庭”的东西围绕着。
许是被外公“近朱者赤”了,一日,我很豪爽地把脚盆扔在爸爸妈妈跟前。:“爸爸妈妈,我来给你们洗脚。”都读高中的人了,难免有些难为情,摔着盆子装着很镇定很执着。
“哈哈,是不是呀?”妈妈笑得合不拢嘴,“你快些给你爸爸洗吧,我就不用啦。”她不停地摆手,笑得往后仰。
爸爸倒是很兴奋地把凳子挪到脚盆面前,脸上同时挂着诧异和喜悦的神情。
憋气,然后使劲扯掉爸爸大脚板上的鞋子,我兢兢业业。妈妈看着我皱起的眉:“怎么样,后悔了没?”十分戏谑的口吻。
“没事,我洗。”我表现得十分淡定。
脱掉爸爸的鞋子,把他的脚放入水中。他的脚掌坑坑洼洼,密密麻麻都是绿豆大小的坑洞。
“爸爸,这些洞洞是怎么回事,看起来很吓人啊。”我翻开他的脚掌,里面渗进了细细的沙。
“以前我外省打工的时候,在沙子里踩啊,把沙子踩开,长年累月就这样了。”
滴水能石穿。
岁月能老了容颜。沙子每日扎在爸爸的脚底,即使爸爸已经回来了好几个月了,仍然不见好。那些坑洞就摆在那里。
我把水倒掉,爸爸穿上鞋子,十分得意地在妈妈面前走着。
“哎,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耶。”露出很幸福的神情。
“怎么老是用这么俗的比喻啊。”我也笑了起来。盆子里倒出的水后面夹杂着许许多多泥沙,我又得把盆子冲洗两遍。
外公住了两天就走了。他提着一个粗布袋子就离开了,腰间挂着他的烟袋。
外公的年纪比外婆要小几岁,他的背由于长年背重物而略微弯曲,他踏着步子把袋子甩到背上往外走,走着还不停招手叫我们快些回去。
“你外公走了?”事后外婆坐在床上,用手撑起她的身体,这样淡淡地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