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奶奶睡过的床上，奶奶常常坐在对面缝制鞋垫。她一边细细地缝，一边跟我讲以前发生的事，爸爸的事、我小时候的事……
在奶奶得癌症的时候，她闲暇时仍旧把鞋垫拿出来刺绣。
有一天我坐在床上吃东西，就坐在我现在坐的位置，奶奶就在对面的沙发上。
“你爸爸大概没有给你讲过他是我们捡来的孩子。”奶奶抬头望着我，我吃了一惊，差点没从床上摔下来。
“看来他没有跟你讲过，我也老了，今天就跟你讲讲你爸爸小时候的事。”她又低下头开始刺绣起来。
“我和你爷爷开始只有你姑姑一个女儿，你爷爷的妈妈，也就是你祖祖，当然，你没有见到她就死了，她就很不高兴我只生了个女儿。”
“然后你就去抱养了一个儿子，那个人就是我爸爸吗？”我开始猜测。
“不是。”奶奶摇了摇头，“我和你爷爷以前常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背煤，因为乡里没有，所以要去比较远的镇上去背，来回就是一天。我们经常会经过一户人家，他们那户人家生了很多孩子，满院子都跑着是。那里的人都说那家主人娶了好几个媳妇了。”
奶奶放缓了语速：“有好几次我们看到一个孩子就坐在门口的脚盆里，没有人管。你想啊，一个小孩子，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拉屎拉尿全拉在洗脚盆里，他哪里知道什么屎啊尿的，手在里面抓，弄得到处都是。他们的家人也狠心，有几个人还把辣椒扔在盆子里，大概他们也不给你爸爸东西吃的，你爸爸看到他们扔东西给他吃，他就抓起来吃，辣椒又很辣，嘴巴辣得红通通的，都烂了，脸也被抓得到处都是血。”
奶奶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我和你爷爷看了都十分地可怜这个孩子。我们去背煤就问了一下当地的人，才知道他们是要把这个孩子扔掉的，只是一直被人家骂才没有扔得成。”
奶奶说到此放下她的针眯着眼开始抹泪，而我早已泣不成声，我捂住我的脸，极力掩饰我的难受。
“我和你爷爷就把他抱回去养了，而且我们有了你姑姑之后好几年都没有孩子，于是就把他当做我们的儿子。到了家里，你姑姑很不喜欢你爸爸，说他长得难看，到处脏兮兮的，她哭着闹着说我们不再喜欢她了，性格也十分冷淡起来。”
“在你爸爸小的时候，他上山去背柴火，一不小心踩滑了脚就跌了下去，把我和你爷爷吓坏了，赶紧把他背到医院，最后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那天的阳光很好，从窗户那边射到这边，奶奶为我讲了她这么多年不轻易提起的故事。谢谢你，谢谢你这样，这样养着他、爱着他，这样宽容他，这样陪在他的身边，谢谢你，教会他这样微笑地活着。
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参杂着悲伤的故事。不知道爸爸会不会像我这样，已记不起四五岁之前的事，早已忘记这些悲伤的往事。
我没有问过爸爸这个问题，但我却跟爸爸提起过他是抱养的事，他早已用愤怒掩盖了他对我知道这件事的骇然，呵斥我说：“别乱讲！谁给你胡诌的这些！”我吓得赶紧住口，从此不再提。温和的爸爸也是有这般严厉、暴怒的时候的。
人越长越大，经历便会越来越多，记忆也越加丰富了起来，“睹物思人”也就显得很正常了。
走过曾经走过的地方，是谁曾陪我走过；坐过曾经坐过的凳子，是谁曾坐在旁边与我攀谈；听到曾经听到过的话，是谁曾跟我提起过……
在我７岁以前，是和爸爸妈妈还有村里的人一起度过的，我７岁到重新与爸爸妈妈在一起，记忆中便是奶奶和学校里经常变换班级的同学了。
从奶奶的墓地回来之后的我，坐在奶奶的床上，好像一个记忆被偷走的孩子，嘤嘤地哭了起来。
这个时候爸爸走了进来，看到我在那里抹泪，他走了过来：“哭什么啊，这么大还哭鼻子啊？”
“爸爸有没有觉得很遗憾啊，我是说奶奶，你看啊，以前应该坐飞机，如果见到最后一面就好了……”我开始语无伦次地比划着。
“好了，不要哭了，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没有办法。虽然看不到是一辈子的遗憾，但是难过伤心也无法挽回什么。”爸爸轻拍着我的肩膀。
我以前在晚上睡觉之前会解开我的发带梳理之后才入睡。
妈妈看见了，顿了顿，还是对着我说：“歆歆，晚上梳头发，在妈妈死的时候你就见不到最后一面的。”
我心里是不相信这些的，想着妈妈竟也迷信到这个地步了么？可这话我并没有说出来，只在心里默念着。
现在奶奶去世了，爸爸却没有见到过最后一面的。爸爸的头发一直都那么短，根本就梳不起来。
妈妈说的大概是妈妈的妈妈给她传授的古老的避讳，她现在还活着，却是那样惶惶地担心起以后的事情。或许她自己也觉得可笑，却又讲给了我，怕她看不见我。
离别，又要走到哪里
人大约是很难随性地活着的。
也曾有很多的时刻，向自己的心里呼喊一声：那么，再跟随自己的心思好好活一次吧。
疯狂之后，总是要回归于眼前身下的现实生活。
活着，生活，便总是有那么些“不得不为之”的。年少轻狂时，是活在自己心中的那个结，兜兜转转，总为自己纠结着、缠绕着；长大后，是缠绕在别人身上的藤，相互依附着，风风雨雨，总为对方要多想一些、多做一些。
我是那般任性的活着，爸爸妈妈将我带在身边，我却不肯呆在外省，硬拖拉着吵着要回来。
爸爸面露难色坐在我面前说：“歆歆，爸爸要走了，妈妈留在家照顾你。”
“哦，挺好的，你去吧。”我不用再呆在外省念书，像个奇怪的人那般学习、生活，格格不入，我挺高兴。
送爸爸走的那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坐在车上，眼皮却不听我的话，不停地往中间靠。
我抬头看了看坐在我右边的爸爸，我偷偷地把头放在他身上。
“妈妈不是叫你不用起来了么？”
我没有回答他，在靠在他肩膀的时候，我早已睡去。常常幻想以后会靠在自己的男朋友的肩膀上，坐着慢拖拖的公车，旁若无人。现在却靠在爸爸的肩膀上沉沉睡去，谁的又是你第一个靠着的肩头？
行走在火车站的外面，硕大的字在阳光的照射下红得发亮。
到了车站，我们站在那里，一时无话。
“要不要再去买点东西在车上吃？只带了些水果，鸡蛋也装少了。”妈妈在一旁拉开爸爸的行李袋检查道。
“嗯，我去给你买一些牛奶、面包。”我起身就往车站边的超市走去，假装没有听见爸爸妈妈在后面叫我的声音。
他们的身影随着我的脚步而变得越来越小。
我提着超市的袋子往回走，他们的样子渐渐在我 的眼中的比例又开始放大。
现在的车站外都十分平坦，很少有朱自清的爸爸送走他的站台那般要翻来翻去，只要平着走过去就好了。
我把袋子拉紧，脚步开始加快。没有朱自清那个时候的站台，送走的也不是孩子，而是我的爸爸。
“跟你说不要买这些东西。”爸爸对我说起客套的话来，不经大脑思考就说出。我伸手帮他装了进去。
我们坐在椅子上，四周堆满了行李。
“在那边自己要注意身体，这个是最重要的。”妈妈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嗯。”爸爸认真地听。
……
送上离行的火车，爸爸竟然一时之间愣愣的，看着我们拖着他的行李，他反而显得笨重了起来，行李被掉落了好几次。
奔驰而过的列车，在窗口留下的张望的容颜也随之散去；嘘寒问暖的广播，又把谁提醒已踏上归途抑或离别；刚刚离别的旅客，坐下来的车窗外的街景又令他想起了那个谁。
爸爸走了之后，妈妈变得平静了许多。平日里，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着，就等着我回去。
回到家乡之后的我，却不似以前那么温顺了。常常偷跑着出去，四处与朋友玩。
我又一次踏着月光回家，家里的灯和往常一样还亮着。我开了门蹑手蹑脚地踩进去。一进门，妈妈就歪歪扭扭地躺在沙发上，前面的电视还在播放着。
她就那样很疲累的样子躺着，眼窝已经有些陷进去。我停下来看着她，脚却抬不动，又不敢给她盖上一张毛毯。我站着看着妈妈，我是多久没有这样看着她，在她每日都认真看着我的情况下？
不一会妈妈的身子抖了一下，她张开睡眼朦胧的双眼，看我站在她面前，显然是吓了一跳：“回来多久了？”
我倒显得局促不安了。
“以后不要这么晚还出去玩吧。”
“嗯，我尽量在晚上六点以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