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常常会对我做的事情发起火来。她龇开牙,瞪着眼睛教育着我:“你知错了没?”她总会问这样的一个问题,让我明白她的“对错”。我若是执拗不肯听话,她便会更生气:“给我跪下!”让我跪在她面前认错。若我还是不从,她便在家门前折一根木棍,打在我的身上,吼着“叫你不认错”之类的话。
我已不太记得为什么我们会到镇上去,只记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雨。连续几天的大雨把河水灌得浑浊了起来,河道两边的竹子一改往常垂向河心的姿态,被泛黄的大水淹住了一大截。
我们一家人回家必经之路的那座石桥已被吞没在水中,只露出中间拱起的石桥两边的石狮头像。那个时候我5岁,穿着绿色的雨靴,妈妈又把我的雨衣系紧了些。妈妈和爸爸都没有雨衣,一起撑着一把很旧的黑黑的雨伞。他们的衣服早就被打湿,头发歪歪扭扭地贴在他们的额头上和脖子上。我的手被他们一人一只紧紧地拽着。 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我们在那里站了一会。没有办法,只好摸索着过河。
爸爸把我轻轻提起来放在他的肩上坐好,他用右手摸索着石桥边的护栏往前走,伸出左手准备去牵妈妈。妈妈却打开了爸爸的手,拉住了爸爸的上衣,叫爸爸用这只手扶住我。爸爸听了妈妈的话,他的大手拉着我的小腿,帮我保持平衡。他这样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对我说:“歆歆把手死死抱住爸爸的额头好不好,跟爸爸贴近些。”“嗯,好。”我把手交叉箍在爸爸的额头上,上身靠在爸爸脑袋后面。爸爸又叮咛我把腿收好,说着爸爸要放手了之 类的话,于是我又把脚往内使劲贴着爸爸的胸膛。然后爸爸放开了压着我小腿的手,伸过去牵住了妈妈。这次妈妈没再避开爸爸的手,妈妈把左手换过去让爸爸牵着,右手又放在我背上防止我落下去。
我们步履维艰,三只蜗牛挪呀挪,总算有惊无险地走了过去。
“歆歆累不累?”妈妈温和地问着我,放下了平日的严厉。
“不怕!”我猜她可能想问我怕不怕,我已准备好了答案。她刚才抱我时极力想抑制的 颤抖的双手早已被我识破。以为我不懂么?我其实什么都知道。
妈妈终于笑了,她笑着要来抱我。
“腿有点酸耶,靴子进水了。”我抬了抬脚。
妈妈蹲下来把我的靴子脱了下去,倒掉里面的水:“打湿了穿着不好,先打光脚丫吧,马上回去换。我们全部都打湿了。”妈妈又笑了起来。妈妈今天成了一个爱笑的人。
这时爸爸也蹲了下来,背对着我说:“过来,爸爸背你。”
我爬了上去,爸爸的背永远那么温暖。
妈妈仍然拉着爸爸的衣衫。
走在路上,看着不远处翻滚的河水。我贴在爸爸的背上:“爸爸,这个水这么黄,鱼儿们会不会迷路游到河岸上让人抓住?”
“会啊,以前爸爸还捡到过的。”
“真的啊?”我挺起头,直起了我的后背,爸爸紧张地把手一紧,他自己差点滑了出去。
“不要乱动!”爸爸吼了吼。
“哦。”我顺从地又趴在爸爸的背上。
一路上,看到河岸边还有几个渔夫样的人,划着小木舟,戴着箬笠,穿着蓑衣,沿着岸边小心翼翼地收网打渔。他们弯着腰,缓缓地拉起网,后又铺开撒进河里。
这个画面一直很清晰,我甚至能看见他们光着的脚丫踩在木船上,雨滴顺着斗笠和蓑衣滑落。不知哪只惊慌失措的小鱼会撞入他们的网里。
这大概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看见猛然上涨的河,其余的时候它都是温润如玉,墨绿色的一条丝带打出轻柔的波。
上幼儿园的时候,爸爸就没怎么背我了。
我已经不是三四岁的小孩子了。
在幼儿园,上的什么课我一点都不记得,可是对放学的时候,老师让我们排起队,然后点点人数,叫我们坐一次滑滑梯之后放学。
虽然在幼儿园里面天天都可以爬上去然后滑下来,但我最喜欢的就是放学的这一次。全班的同学跟着前面的同学滑下去,然后就可以飞出校园的大门回家去。
幼儿园的门口每次都会挤满密密麻麻的家长,他们双手拉住大门头甩来甩去想要用眼睛挑出他们的孩子。
他们的父母就是他们回家路上的伴。
而爸爸和妈妈却是一次都没有来过幼儿园的大门张望,青青的爸爸妈妈常年在外地也不可能出现。
青青就是我回家路上的伴。
有一次下着大雨,我找不到我的雨衣,青青就先去了。等我急急忙忙找到,雨下得更大了。
爸爸妈妈一早叮嘱我路上小心就齐齐奔向菜地去了。
我急急忙忙往学校赶。到幼儿园的大门有一个比较倾斜的小坡,我一着急,脚踩滑就滚了下去。
泥浆粘在脸上、雨衣上,雨靴也打脏了。我“哇”地大哭起来。四处张望着也没有人经过。我撑起挣扎着爬起来,可我走到一半,雨靴早就被泥浆裹住,又把我滑了下去。我的头发被泥浆洗了一遍,嘴巴也尝到了泥土的味道。
我很难受,一直在哭鼻子,声音越大,雨下得越大。最后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走进教室的。只看到老师错愕的脸,也没有怪我迟到,她把我弄脏的外衣脱了下来,装进一个塑料口袋里面,把我的雨靴换了下来,让我先坐着。
我走进去,却被同桌嫌弃,她准备提起她的小桌子要逃开却又提不起来,最后只好把小凳子拼命往边上挪动。这时青青把她的白帕子拿过来帮我擦头发。我的眼里只看见同桌逃避的眼神,却忘了青青在帮我擦头发。
下课铃响了,老师正准备带我去洗洗,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了门口。
我再也没有抑制住,扯开小腿就奔了过去:“爸爸!”
爸爸把我抱起来,摸了摸我的脸,没有嫌弃我脏脏的任由我埋头在他的肩上。爸爸的头发有点湿,裤脚也是卷着的,他的雨靴也沾满了泥沙。他跟老师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听,只是很伤心地埋头嘤嘤的哭了起来。
小孩子是很少顾及所谓“自尊心”的,小孩子也是容易讨好的。“人家给你糖,你可不要接住,不要随便跟不认识的人跑了”之类的教导大概是针对小孩子这样纯真的天性而产生的。
青青和我年纪相仿,只比我小一岁,念书也自然比我低一个年级。她常常唤着“歆歆姐姐”来找我玩。我就坐在门槛边等着她来找我。有时她没来,我也没有起身去找她。等她来找我已经成了习惯。
村子里还有几个大我几岁的大哥哥,他们常常伙同起来欺负我们这些年纪小的弟弟妹妹。
在我5岁的夏天,河边的沙滩露了出来。我们放学之后就跑到河边去玩泥沙。我和青青在沙地上刨了一个小坑,用小竹棍和塑料袋做了个简易的遮盖,然后覆上泥沙。做好了我们逮捕“猎物”的“陷阱”,我们正捉摸着捉弄谁,青青恰好被家人喊饭就早早回去了。
这时殷杰哥哥走了过来:“歆歆,现在你一个人不好玩,过来跟我们玩啊。”说我他牵着我的手径直往他那堆伙伴走去。
突然,我消失在这片沙滩上。待我抹开脸上的沙,睁开眼才发现我被困在了一个比我人还高许多的沙坑里。沙坑被挖成一个很规则的圆柱体,刚好容纳下我。四周很滑,坑又很深,我挣扎了两下,手上打落了不少河沙,却怎么也爬不上去。这次我成为了一只井底之蛙,所有的天空便是那一圈框住的圆。
我也不着急,没有哭也没有闹,我心里盘算着他们笑笑之后定会拉我出去的。
他们站在“井口”居高临下望着我。“拉我上去吧。”我把双手举起来准备让他们牵,“你们挖的坑比我和青青做的好多了。”
“哈哈,笨蛋陆歆,这样就上当了!”他们对他们的杰作沾沾自喜,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就笑着走开了。
我就在坑里望着空洞洞的天空,听着殷杰哥哥他们的声音却越来越远。
他们一定会回来拉我上去的。
他们会来拉我上去的。
他们会来拉我上去吗?
他们没有掉头回来拉我。
他们不会回来拉我上去了。
我在坑里转身便会碰落一肩的泥沙,双脚渐渐酸了起来,想做下去却又不能坐下去。脑袋看着四周黑洞洞的沙粒,脑袋开始逐渐模糊起来。
我也不知道爸爸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就很伤心地哭诉:“他们不拉我上去!”我很愤怒地抹掉我脸上的沙粒,“他们挖那么深的坑!”
“那么深!”我又强调了一遍。
我和青青挖的坑也只有小腿那么深,只有牛脑袋那么大。
回到家,妈妈把我洗干净了才发现我的拖鞋不见了一只。那是才买不久的新拖鞋,黄黄的鞋面上站着一只胖胖的鸭子。
我打着赤脚就要出去寻,爸爸拉住我:“先吃饭,爸爸去给你找。”
最后爸爸还是没有找到,我丢了一只装着鸭子的鞋。
第二天,殷杰和陈思他们还有青青提着大包小包过来叫我:“歆歆,走啊,我们去野炊。”
“坏蛋!”我其实想问“野炊是什么”。但是想到昨天他们捉弄我,要是身边有石头就向他们砸去,而不是现在朝他们方向的空气扇了扇巴掌了。
“走嘛,昨天只是开个玩笑,你不要小气。哥哥开妹妹玩笑很正常的啊,电视里面就是这么演的,里面的妹妹都没有你这么小气的。”殷杰用讨好的语气跟我说道。
电视?我们家又没有电视这种东西。
“走吧,我们去弄好吃的。”陈思甩了甩手中的口袋在我面前摇晃。
好吃的?
“那青青都去了,我也去好了。”
刚刚的操守全付笑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