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歆歆，你先回去吧，我待会还要推着大叔去检查牙齿，他的孩子都要上班，我就留下来照顾他。”我半响才回答她：“哦，好啊，我就回去了。”坐在公车上，眼里心里都是妈妈那双受伤的眼。
只要看到妈妈的泪水，我就止不住会哭泣。
妈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也记不清了，我自己做好饭就进自己的房间了。第二日又见着妈妈上完班便急急忙忙往医院赶。
“歆歆，今天，医院……应该不会去了吧？”妈妈急急忙忙换鞋子，试探着问我的意思。
“嗯，我不去了。”想到那样血腥压抑的场景，我摆了摆头。
妈妈也没有多要求，起身就离开了。
妈妈有时会对我说着：“这些不好的事情就不要多提，还是专心学习吧，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妈妈又会在做饭时偶尔抬头望着空空的墙壁叹气：“你爸爸啊，好像鬼附身了一样，这怎么办啊，绝对不能把他抓进去关着啊，一旦进去了，他这辈子就完了啊。”她常常又会自己提起。
“就当是发生了地震，家被洪水淹了。嗯，比如说那些自然灾害了，无家可归的人，还有啊，那些死了人的家，比我们更惨啊……”妈妈又会念叨着这些话，作为安慰我的话，似乎又能安慰她自己。
我怎么需要她的安慰呢，我似乎行走在他们生活的保护层下，我不需要，也不会，煲出各色汤锅；医院里也不需要我去守着去给大伯洗脸，帮他上厕所等各种琐碎麻烦的事；其中花的医药费也不需要我来出，我除了念书，什么都不会。
停不住的思绪在妈妈的脑袋里缠绕着，她自己纠结着，自我安慰着，不断地悲伤，不断地愈合。
“你应当与他离婚，把这种疯子撇的一干二净，不要再替他收拾这个烂摊子，你看，他自己闯了祸，现在人在哪里都不知道，这种人就应该甩了算了。”妈妈身边的亲人不停地在她耳边念叨着，为妈妈摩拳擦掌，却不知道这般发泄是为了谁。
“和那个受伤的大叔商量着能不能私下和解，医药费你不是出了么，花了那么多，大家都不愿意看到这个结果啊。”外婆担忧地望着日益瘦弱的妈妈，心痛地皱起了她的眉，“毕竟，不能够把他关进去啊。”
我闭上眼，希望睁开时这一切都不曾发生，看着妈妈终日以泪洗面，我从来没有那样强烈地渴望着，我想要长大。
“歆歆，其实你爸爸现在在老家，你爷爷把他送回去的。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情还没有解决……”
“嗯，我知道。”
这一年的新年是我们过得最凄惨的新年。妈妈四处张罗着，低声下气地与大伯他们一家商量能不能私下解决，不要搞得对簿公堂，大家同事一场；妈妈受着她那边亲人的压力，妈妈的三姑六婆劝妈妈离婚算了，不要管这个烂摊子；妈妈四处筹钱，找着别人借，却杯水车薪——有几个人愿意为这样的事情伸出援手。
我自然是不知道其中的艰辛的。我像以往那样吃吃喝喝，做作业，念书。我会在那么一些晚上，悲伤得落泪，然后跪在窗户下，久久不肯起来。
膝盖上传来的痛楚，应该能让我忘记心里的伤痛吧。
“歆歆，他们向我要6万的补偿。”妈妈摸着她的头，眉眼皱成了一团，“这样，你读大学怎么办呢。”她仿佛在问我，又仿佛在问她自己。
“没事的，先解决眼前的事情吧，不可能把爸爸送进什么地方去受折磨吧。”我叹了口气，终究说不出“我不读大学”之类的话，这样妈妈恐怕会更伤心。我们村子里还没有人考上过大学，妈妈一直这样鼓励着我，希望我能上大学，让她得意得意。
“我存了那么多年的钱，是给你读大学用的，死也不行。”妈妈固执地摇头，我终究没忍住，眼泪簌簌地掉落。我坐在她旁边，将她的头轻抚着放在我的肩上。
“上大学不是可以贷款的么，而且大学也有奖学金啊，你看我高中就是全额的奖学金啊，大学应该更多吧。”我用虚无缥缈的未来安慰着怀里脆弱的母亲。我是有那么漫长的时间，没有与她那样靠近。我感受到妈妈的心碎和她忐忑的心跳。
即使是那么几十岁的人，也会像女孩子那样害怕，害怕现实的伤害。
“我昨天带他去医院看了看，他得了老年痴呆。”爷爷打电话给妈妈说着，他自己也是不相信这一事实的吧。
时间没有过多久，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听着外婆四处摆谈：“他那是有精神病啊，遗传他妈妈的，那天晚上鬼附身了，一个激灵爬起来，做些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
也常常听到妈妈说着：“他啊，小的时候从山坡上摔下来过，脑子可能那个时候就摔坏了。你看他办事情总是办不成的，学东西也总是学不会……”
他们极力抹黑爸爸的为人和智商，只是为了证明他是智障人士，这样能够减轻他的刑事责任，这样，或许能够在解救他上有所帮助。
他们这样说着自己曾经那么喜欢，又那样恨过的人，心里又是如何的。
过年的那段时间，妈妈仍然继续上班，仍然要像往年那样，去吃年夜饭，给那些孩子压岁钱。
我和妈妈走进饭店，妈妈掏出皱巴巴的钱给那些孩子压岁钱。别人却又立刻将双倍的压岁钱给了我。妈妈不肯让我收下。他们拉住妈妈的手说着“这是我给孩子的，你怎么好插手呢”，妈妈看着我。我没有说话，把压岁钱装进我的口袋，笑着说“谢谢”。其实我已经十八九岁了，已经不再属于压岁钱的范畴了。
妈妈看着我笑着，尴尬地收下钱，看着那些亲朋对我安慰的眼神，不停围在我身旁，说着要好好念书，好好考大学的话。忽地，妈妈快步走出餐厅，跑到阳台。姨娘看了，急急忙忙追着她去。我放下我的筷子也跟着跑了出去。
阳台上的妈妈用额头顶着墙上的瓷砖，十分伤心地哭着。那样心酸，那样无奈。我把我的拳头攥紧，走过去，想要给她坚强的依靠。可当我走到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我自己却哭了起来。
“哭什么啊！别哭！这样喜气洋洋的日子里，一个一个的在我面前哭什么呢！”姨娘说着我们，脸上挂着悲悯的色彩。
我以前不太明白什么是以泪洗面，这段时光是妈妈最最难熬的时光。我常常会在半夜爬起来，偷偷打开妈妈的房门，看她有没有好好睡觉。我不敢太大声，小心翼翼扭开门把，只开了一条缝看着她。我怕，我怕某一天睁开眼，她就会不见。我看着她空洞绝望的双眼，是那般无助，那样让人心疼。我怕，我怕她终于熬不下去，而撇下了我。
而她终究没有舍得，还变着法做好吃的给我。
“多吃一点，这个很补脑。你看你瘦成什么样了。”她有的时候不断给我夹菜，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我。我其实胖得以前许多衣服裤子都穿不进去了。我也没有想着要节食，减减肥，总是吃光妈妈做的饭菜，这样她就会很高兴，很阳光的对我笑了。
“妈妈，我们吃鱼好吧，很久没吃了。”我若是提出要吃什么的意见，妈妈会露出很欣喜的眼神，然后去张罗着弄出来。她大概也是需要让自己忙起来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吧。
又是一个夜晚，我起身去看她，开了门，里面的灯还亮着，床上没有人。她大约是发现了我，里面传来她的声音：“歆歆？”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妈妈开着一个小台灯，在她面前的凳子上摆着一张十字绣。妈妈看着我进来，松了一口气，大概刚刚是吓了她一跳。“你怎么还不睡呢？”她抬起头问我。
“哦……”我在脑海里打转，找着理由，“我起来上厕所，看着你的灯还开着。”
“怎么还不睡呢？”我问着她。
“呵呵，你看这个十字绣，我绣完这个，有两千块呢。”妈妈挤着笑容看着我，灯光掩映这她的脸，遮掉了她脸上岁月刻下的瑕疵，显得十分光明美丽。
走上前，我拿起她身边的十字绣，摊开了有很大一张：“绣完这一幅，不知要多久呢。”
“是啊，我绣了一晚上，感觉眼睛都要瞎掉了。”妈妈淡淡地笑着。
“早点休息吧，别太晚了。明天不是还要上班的嘛。”我开始絮絮叨叨了。
“你也不要闲晃了，早些歇息了。”妈妈又埋头开始刺绣了。我轻轻掩上她的门。抬手看看时间，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从此妈妈仿佛找到了自己的乐趣般，研究起各色十字绣，常常逛街时站在街边绣娘的身后看着她们刺绣，津津有味，迟迟不肯离去。
若是在以前，我定会不耐烦，不停催促着“快走啊，磨磨蹭蹭”。看着妈妈站在那里，饶有趣味看着别人的针法，跟她们偶尔搭搭话，我也会不知不觉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