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做的，只有回家，吃饭，关门，留在自己的世界，拼命给自己创造安静。
我还没有讲过我遇到的那对夫妻，我没有告诉他们我的感动，我从来没有让他们了解到在我遇到这样的场景的时候，希望他们也在场。
日子就不知不觉变成了这样苍凉的样子。
“我听XX师傅说你老是学不会，跟你说了做法，你老是不听别人的意见，那样死脑筋要按照你的思路来做，老是认为自己是对的。你自以为是师傅，结果人家还要把你做的东西重新来过，我要是老板，早把你踢了。要不是我托关系，看你在哪里找工作！”
爸爸没有说话。
“你的工作服要记得搓洗，你平时穿的衣服我有空就一起洗了，工作服谁帮你洗。你要是愿意一直穿塞满灰的衣服，那你就传吧！”
爸爸没有说话。
“不是告诉你不要抽烟了吗？你少抽一包烟就可以多买件衣服，你看你那张脸，像烟熏了一样，早点熏死才好！”
爸爸没有说话。
……
不知不觉生活就变了。
爸爸不再用嘿嘿的笑容去讨好妈妈让她的乌云浮散；爸爸不再表现对妈妈的叽叽喳喳，唠唠叨叨不耐烦；爸爸不再显露受不了的表情来表示抗议。一年里，爸爸由以前讨好的脸色，到后来不耐烦顶顶嘴的抗议唠嗑，到更后来的漠视。而我视而不见，我什么都没有发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不再那般嘿嘿地笑着对我说“哦，歆歆，你回来了么”；爸爸不再问我“歆歆学习怎么样啊”；爸爸不再敲我的门“歆歆，快些来吃饭啊，好吃的都被我吃光了呀”。
我们都关上了家人的门，从此成为路人。
我每次回来，最常见的一幕是爸爸坐在电视机前，笑着看电视。再到后来，他不再笑着，眼睛直直地望着电视，不知道他在思考着什么。
“你爸爸真是没出息啊，一点积极性都没有。每天都坐在电视机面前。我叫他做什么，他起身做完了，然后又继续看。”妈妈习惯向我说着爸爸最近又有什么不良表现。
“有的时候说他两句，他就跑到厕所里面抽烟，弄得臭烘烘的。真的是烦他。”妈妈趁着我还没有跨进卧室，絮絮叨叨地吐着她的苦水。爸爸就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爸爸要体谅妈妈的辛苦啊。”我常常说着这样类似的话，叫爸爸要多多理解妈妈些，不要像个孩子那样让她操心。我客套性地讲着这些话，转身就忘掉。但这些话，也许在爸爸那里就不是那么回事，只是他从来也不会跟我讲到的了。
我正在房间里写作业，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紧接着是妈妈的惨叫。
我的手抽了筋那般地，手中的笔被抖落。来不及多想，我冲出门去，跑到他们的门前：“开门！你们在干嘛！”里面的声音小了些。爸爸给我开了门。
走进去，我看见妈妈躺在床上大声哭泣。
哭得那样大声，几乎震痛我的耳膜。
“你爸爸死命地打我！！”妈妈艰难地坐了起来，眼泪流得她满脸，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你还抓着我的头发，用打毛线的针来打我，你没脑子吗？打着不痛吗？”爸爸不再似昔日那般平静，我许久没有听到他那么大声说话。
妈妈抬起手在抹她的眼泪，可还是抹不住未断线的泪水。
我转身去看爸爸，刚刚他站的地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早已没了人。
“他有本事就不要回来了！”妈妈也发现没了爸爸的身影。
我看着她泪痕遍布的脸，我始终站在原地，没有说话。我的双手在抖动，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脚。我只有靠着安静来安抚自己几欲爆烈的心脏。
“他死了才好！”
“好了，不要哭了。”我手忙脚乱地找毛巾去给妈妈擦泪。
“哎……”我这样懦弱地叹气。
我逃也似地回到我的房间，关上门，扣上门闩，拿出日记本沙沙地写着什么。我因为恐惧而双手发抖，写出的字歪歪扭扭，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我却不知在哭些什么，明明受伤的不是我。
每日在学校，同学们客客气气，老师兢兢业业，家长们也总是挤着笑脸。大概是对生活是没有什么认识的，人生只有那么一点小小的经验，这个经验就是埋下头去念书，其他什么都不用管，最后得到更好的成绩时，就是圆满了。而我快笔疾行在日记本上写着什么，却那样伤心难过。生活，渐渐陌生得我都不认得了。
我不知道妈妈最后有没有让爸爸进门，或者爸爸晚上去了哪里，半夜到底有没有回来，我只看见第二天爸爸穿着工作服去上班了，还吃了妈妈做的早餐。一切又都仿佛没有发生那般云淡风轻，烟消云散，一切又如常进行。
有时我推开爸爸的门，“爸爸，你在看些什么？”他抬头看了看我，又重新把眼光投在电视屏幕上。
“哦，没什么，我忘了。”他盯着电视机屏幕对我说着“忘了”，我耿耿于怀，为什么这般敷衍我，我重新拉过门，不再和他说话。
时间在夹缝中奔腾如水，我们的日子这样一天天消逝。我隔一周或者两周回家一次，时间让我们疏远。我对同桌一周说的话可以抵得过对家人一年说的话的总和。
久过之后，谁也不愿开口，就这样继续僵持着，互不退让，最后给冷漠钻了个空，偷偷住进我们心里。
我是一直默然地看着这般变化，爸爸的颜色越来越没用神采，妈妈也终日絮絮叨叨，数落这个，数落那个，终究是被生活所累。
爸爸的性情似乎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有一日他正在睡午觉，我进去拉扯他起来吃饭。
“爸爸，吃饭了。”我叫着，他没有理我。“爸爸，吃饭了。”我推了推床上的他，他翻身过去，继续睡觉。“爸爸，吃饭了。”我弯下腰又去推推他，有些不耐烦。
“啪！”我的耳朵耳鸣起来，什么也听不见了。我感到我的脸仿佛被烧着，温度不断地上升。我的视线模糊，眼前的情景怎么也看不清楚。
待我的眼睛看得清楚，耳朵也不再耳鸣之时，我才意识到爸爸抽了我一耳光，因为我打扰了他的休息。
活了那么久的日子，十多年的时间轴中，这是第一次，第一次被爸爸抽耳光，我还一直不相信这是刚刚发生的事情。那个提着小凳子跟我玩笑的爸爸，那个背着我过河的爸爸，那个留好吃的给我的爸爸，现在摊睡在床上，不耐烦地，在不经意间，第一次打在我身上。
我不再叫他，转身走了出去。我味同嚼蜡，强装镇定吃了一些饭。妈妈看了我两眼，什么也没说。
当我关上门，刚刚坐在书桌前，隔壁传来了剧烈的争吵声。我大概明白他们是为何争吵，但这次我却没有跑过去，说着“不要再吵”“不要再打”之类的话。在他们不在我身边的那些时光中，我一个人行走着，早已陌生。我忽地趴在桌上，疲于奔走。
他们的争吵打闹我不再关心。
日子久了，我常常拿起一个碗，刚刚握着它，转身准备去乘什么食物在里面，它立刻就碎成两半。碗不知在什么时候被碰到，早已裂缝；灶台边的锅铲、菜刀等等，被严重扭曲，用起来十分别扭；扫帚总是换了又换，残破的木棍堆了一墙角。他们又是有着怎样的矛盾，我已不想再过问，仿佛行尸走肉，每日妈妈叫我吃饭，我就去吃饭，只在这个时候见他们，与他们生活在两米之内的地方。
这真是一个讽刺。
这种情况一直贯穿我的高中。班主任笑着说着“你真是一个固执冷漠的孩子啊”。我自己都没有得到阳光升温，又怎么有热情去温暖别人呢？
我是没有想到事情会到那种地步的。
高三上期结束了。考完之后，我神清气爽。高高兴兴收拾完东西，听完老师“这是最后一个长假，是翻身的最后的机会……”之类的话，想着可以不再那样早起晚睡，不由得十分兴奋。
“妈妈，我现在放假了，今天下午就可以回来了，……”我掩盖不住我的兴奋。
“我来接你吧。”妈妈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握着电话，感到十分惊奇，离妈妈每日等着我放学的初中时代，已经过去了有几年了。我看着地上装好的大包小包：“好啊，你来吧。”我没有读出妈妈话语中掩藏的味道。
“我这次带了些书，重死啦。”我脸上挂着笑容，背着硕大的书包。
“给我吧。”妈妈提走了我大大的行李，说着简单的话，脸上没有其他表情。
“在哪里坐车？”我走了另外一条坐公车的线路，妈妈有些找不着头脑。
我们上了公车，座位很少，她坐在了我后面斜靠窗的位置，一直没有说话。我却常常扭过头叽叽喳喳对她讲些什么，考试啦，计划啦，高中趣事啦。在那一路，我们仿佛角色转换，我倒不似平日那个冷眼相看的旁观者，妈妈也不似平日那个对我强颜欢笑，找着话跟我唠嗑的倾诉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