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梅·机缘(5)
夭痴2024-09-02 09:313,147

  丢下山鹊的梅娘自是悄悄跟着宋邈离开了云梦泽。

  他们越过白雪皑皑的糜山,一路向东奔行。穿过山林小径,朝微国的方向疾驰着。

  途经几个村落,梅娘发现村里好像都没有男人,全是女人,便飞去一个妇人家中看了看。

  这位妇人已经年过半百,她两鬓斑白,双腿还受了伤,身上脏兮兮的,坐在地上抱着一个小坛子。

  梅娘隐着身形走到妇人面前,发现妇人面容呆滞,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为了听清,她蹲下身仔细听辨,才发现妇人只是在喊一个名字。

  “幺幺……我的幺幺啊~”妇人喊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那滴泪戴着红色的怨恨,顺着妇人脸颊滴落。梅娘想用手去接,但她没有实化肉身,只能感受一滴冰冷的事物穿透她的掌心。这是很奇怪的感觉,仿佛,那滴泪比雪和冰还要冷。冷得她手一哆嗦,立马抽开了。

  妇人越哭越伤心,梅娘就这么一直看着她。最后哽咽忍不住,妇人终于情绪崩溃地大声哭喊道:“老天爷啊~为什么?你已经抢走孩子他爹了,为什么还要抢走我的孩子,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啊!他都还未及冠,未娶妻……他才上战场三个月!那么大点的孩子,连只鸡都没杀过,怎么就被逼着上了战场呢……怎么就躲不过呢?”

  哀怨天道、埋怨人世是梅娘初开灵识后听得最多的。只不过,她是一棵梅树,无论经过多少个日日夜夜,听到再多悲剧叹词,她也不会沉浸在人们的痛苦中。因为共鸣不了,所以才能做个冷漠的看客。因为她与人交情太浅,所以她不懂人的情感。悲欢离合,她原本都不懂。但想起宋邈亦是人后,再看妇人脸上的悲痛,她似乎也能感受到一丝酸楚了。

  这或许是舍不得的情绪,或许和上仙离开时的情绪一样。

  梅娘捂住胸口,盯着妇人手中的小坛子看。

  这个坛子里,装的应该是妇人的孩子,那个年纪轻轻就上了战场的孩子。不知他是个什么模样,死前又经历了什么,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人可修成仙,仙可脱生死。灵气注大道能人者,往往可不入轮回,享无边寿命,更有甚者,与天共齐。然,灵气不足者,寿命由天定。其死则魂魄消散,消散则归于天地,肉身泯于山川大泽。可若人死前有执念,便会留下魂魄,不入轮回。不入轮回变为鬼,鬼是恶灵。即便是因极度思念化成的,也是恶灵。

  地府不让恶灵留存人世,因它们会扰乱人间活着的人的气运。毕竟,它们阴气太重,很容易对活人造成伤害,就算至亲也不可避免。只是,对于至亲而言,他们害怕的从来不是变成恶灵的亲人,他们总有些,是希望那些逝去的人回到自己身边的。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妇人的眼泪沾湿衣襟,落满了地。

  梅娘静看着其中一滴顺着妇人鼻梁流下,落到坛上变成血红色的泪。她知道这滴泪意味着什么,但她没有阻拦。只是看着,等泪化进坛里。

  一阵阴风吹过,原本该出现的恶灵却并未出现。梅娘正待诧异,可未诧异多时,她眼前的景色便缓缓变了模样。

  屋子还是这间屋子,眼前的妇人却变得年轻貌美,看样子不过三十出头。她手里拿着针线正缝制着一件厚厚的冬衣,边缝制边伤心地哭着。边哭嘴里边吟唱着:“吾儿幺幺,且安且笑。思孝高堂,情志高高。吾儿幺幺,知善有信。待人谦和,不伪不佞。万望上苍,佑之怜之。刀叉剑戟,不近其身。万望上苍,佑之怜之。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娘,你怎的又开始做这些了?”一个强壮黝黑的少年在这时从门口进来,他手里拿着锄头,蹙眉看着妇人说道。

  妇人听见声音后,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娘听别人说,这仗要打好久。”妇人克制住哭腔道,“要是临冬还打不完……娘怕你冻着。”

  “娘~”原本一米八的少年,放下手中的锄头,上前蹲坐着靠在妇人腿上撒娇道,“王大哥说了,军营里什么都有,你就放心吧。”

  “娘是怕不够厚实。”妇人放下手中的针线摸着少年的头道,“你从小到大未曾离开过娘,这次一去就要去那么远。又是去打仗的,娘这心里总是放心不下。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娘,你就放心吧,王大哥说过,我去只是打打杂,不会有什么事的。”少年抬头笑道,“再说爹也在,你别怕,我们都会好好的。或许,等来年院里杏子熟了,我们就回来了。”

  “好。”

  娘俩都知道,这是对彼此的安慰,但仍旧信了来年还能团聚的空话。

  正是秋分时节,少年收拾好行装后,被两个兵差带走。他是这个村里年纪最小的,也是这个村最后一个男人。他离开的时候,远处太阳快要落山,潺潺的溪流声,与天上飞的大雁互相和着,像是在说:你看啊,这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少年,如即将脱离海水的鱼,他的一生明明才刚刚开始,却已经望到了尽头。

  梅娘站在妇人身边目送少年离开后,便见有人纵马疾驰过来。那人穿铠甲,手里抱着一个黑色的小坛子。到妇人身边时,他略带悲伤道:“婶子,叔他……走了。”

  “走了,是什么意思?”妇人盯着那人问道。

  那人被问后埋下头把小坛子递给妇人:“婶子,我对不住你。”

  两人不再言说,妇人接过小坛子后,点了下头:“没烧饭,不好招待你了。”

  “婶子客气。”

  “嗯。”

  梅娘跟着妇人再度进屋,妇人神情呆滞,每走一步,头发就白一缕。到床边时,她的满头乌发便近乎全白了。哭泣声在这时响彻整个牧野,与最后一线夕阳交合。冷冽的风刮起,瞬间天地就变了。雪一轮一轮的下,到很久妇人才颤颤巍巍起身。她扶着墙壁,打开门去看。像是在等什么人归来,可白茫茫一片,她等的人却没有出现。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直至雪覆盖了所有。妇人像往常一样趴在门边朝远处望,风吹皴了她的脸,她也不为所动。大概是因为她的坚定感动了途径此处的仙人,终于让她等到了——

  那是一个拿着酒壶醉酒的白衣公子,他头戴玉冠,两撇龙须发随风摇曳。穿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衣物,晃晃悠悠走到妇人家门口问妇人道:“可是方武的母亲?”

  听到“方武”这个名字时,妇人眼底明显有了光。她丝毫没有觉得眼前这位公子有什么不对,倒是梅娘一眼便认出这位公子气质不凡。可惜这是在方武编织的记忆里,准确点说,是他母亲的记忆里,所以她只能看着,不能与记忆里的人物有什么交集。

  “你认识我儿子?”妇人激动地问道。

  “我不认识你儿子,但有人托我把这个交给你。”那位公子解开系在身上的包袱递给妇人。妇人接过包袱打开,发现里面是个小坛子后,便腿脚一软摔倒在地上。

  见妇人这般,白衣公子叹了口气道:“东西我已经送到,告辞了。”说罢,他喝完酒壶里最后一点酒,把酒壶丢掉后,抬眼看了下梅娘所在的位置。

  “今朝有酒今朝醉,生活处处都鸡肋。要想过得不疲惫,吃了又吃,睡了再睡。”

  梅娘就这么看着白衣公子消失在远处。她知道白衣公子消失前的对视不是巧合,而且听公子临走前这几句诗的风格,总有点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只是她想不起来了。

  “有人告诉我,如果你来了,给你看这些,或许能得到你的怜悯。”梅娘身后突然传出这个声音打断了她。

  “为什么要我怜悯你?”梅娘浅浅回眸道。

  “不是怜悯我,是怜悯我的母亲。”

  身后的恶灵没有实体,飘荡在空中说道:“她操劳半生,几乎都未真正快乐过。若我与父亲离开让她崩溃,那我便无法瞑目。”

  梅娘思忖片刻,转过身看向那个在妇人记忆中出现过的少年。现在是恶灵的他,脸上很是平静。

  “所以,我需要做些什么?”

  “告诉她我很好就行。”

  世间上的人们,总是愿意相信神灵说的话,特别是好听的话。无论是不是阴阳相隔,只要那个人过得好,哪怕是生死大事,哪怕永远都见不到了,也会为之高兴。

  这原本是最简单的事,只需她这位梅花仙撒个谎而已。所以,没什么不好答应的。

  她轻巧施了个法,就突兀地在瘫坐在地上哭的妇人面前显了形。

  “别哭了。”梅娘变化出一方手帕递给愣怔住的妇人,“方武得了大机缘,已被一位仙人接走,不再受这人世之苦了,你该为他感到高兴。”

  妇人听到梅娘这般说,红肿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笑意:“真的吗?”

  梅娘微微点头笑着。

  “太好了,多谢,多谢神仙,不,不是……多谢仙人!”妇人笑着一直给梅娘磕头。

  梅娘看妇人这么一直磕头,有些心虚,便又隐了身形。隐了身后,还不忘施法打断妇人的跪拜。

  “话我已经说了。”梅娘挥了挥衣袖,“我也该走了,你——”不待她说完,门口便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糜仙录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