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云悠悠过,滴星忽然来。几度春秋,眨眼间便入了冬。云梦泽湿气愈发重,下完雪更显潮湿阴冷。梅娘靠在床头看窗外的雪,宋邈便看她。
因为上次梅娘施法被宋邈看到了,后来她也就不藏了。指尖挥动两下,把枯树枝上的雪抖掉,再挥动几下,招来了一只冻僵了的山鹊。她双手捧着山鹊,片刻,小东西便活过来了。
“你经常这么做吗?”
“什么?”
宋邈边逗弄着手里的兔子边说道:“对这些小动物施以援手。”
“偶尔会。”梅娘点了点已经活蹦乱跳的山鹊脑袋,“看心情~”
“所以,三年前的今天,梅娘心情如何?”
“三年前那么久,我才不记得。”梅娘撇嘴道,“总归是和现在一样的。”
宋邈微微颔首,扬起嘴角笑了下,然后慢悠悠起身道:“天色暗了,我去做饭。”
待宋邈离开,梅娘的视线才从手中山鹊上移开,转向宋邈刚刚坐的地方。
还是不一样的——心,不一样。
它原本应该是冰冷的,所以才能听上仙的话。缘法天定,生死由命,不去插足那些既定的命数,不留遗恨。可谁知,它在那一刻有了偏爱,终是……化掉了。
“啾啾啾。”
“你是有灵根的,如今得我相救,便得了机缘。今后好好修行,切不可再如此懒惰嗜睡,错过迁徙。”
“啾啾啾,啾……”
“罢了。”梅娘盯着山鹊瞧了一会儿,又道,“你羽翼是蓝青色,很漂亮。”
“啾啾啾!”
山鹊歪头歪脑,逗得梅娘笑弯了眼睛:“我让阿邈给你做个架子,这个冬天你便陪着我吧。”
梅娘是个说一做一的性格,吃完晚饭便让宋邈开始做鸟笼架。宋邈手很巧,木工了得,入夜时分,鸟笼架便做好了。
见山鹊在架上叫得欢,又瞧梅娘似乎很喜欢这个小家伙,于是宋邈说道:“给它取名字吗?”
梅娘摇头:“她有名字。”
宋邈蹙了蹙眉道:“那它叫什么?”
“她——”窗外忽然刮起大风,打断了梅娘,而后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宋邈和梅娘对视片刻,就瞧出了梅娘神情里的异样。但他不问,静默了半晌,才起身朝门走去。
在宋邈将要离开房间时,只听梅娘忽然开口道:“阿邈,三年之期到了……”
梅娘说这话时,声音变得清丽冷淡,一如三年前宋邈听到的那般。
“这三年,我很开心。”
窗户在此刻被风雪吹开,宋邈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应梅娘。他眼帘低垂,乌发在风雪中飘荡着,听梅娘继续说道:“你自由了。”
北风呼啸,本应该被吞没的话音,却在此刻异常清晰。片片雪花轻柔地飘进屋里,炉火边,山鹊和兔子叽喳叫着。宋邈像是已经预料到了什么,他暗淡的眸光里,缓缓亮起一点红色。
随即梅娘便说了那句:“我走了。”
原以为他不说,梅娘不提,就可以一直这般过下去。可现在梅娘要走,虽然是意料中的事,但还是不免失落。
也许是在逃避,也许是觉得屋外敲门声太吵了。宋邈没有回头看,而是大步流星去开了门。
纵使心里已经有了猜想,但当真看到胡庞出现在家门口时,宋邈还是少顷愣了下。
“将军。”胡庞见到宋邈第一眼便红了眼眶,他欲言又止,满面愁容,没了之前那般气焰嚣张,整个人看着沧桑了不少。
“进来吧。”
胡庞进门后,先是打量了一番屋内的陈设,然后才说道:“将军这三年便是住在这样狭小简陋的屋子里?”
“还好。”宋邈把胡庞领到厅上,给他倒了杯水,“挺舒适的。”
“将军可娶了亲?”
宋邈垂眸道:“未曾娶亲。”
“那怎地舒适。”胡庞叹道,“要俺说,将军过得还是太寡淡了些。二十几岁的儿郎,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家中怎能没有一个女——”
“胡庞,你此来山中寻我,可是王都出了什么事?”宋邈眼睛不眨一下地打断胡庞的话。
经宋邈提醒,胡庞才想起此番来找宋邈的原因。他用力拍了下自己脑门,然后神情严肃地说道:“不知将军可否听说,庸国被东边一大国讨伐的事?”
“略有耳闻。”
“其实,被讨伐的不止庸国,澎国、微国也在内,只是还没打过来。”胡庞深吸一口气,“君主原本想跟庸、澎两国合计共同御敌。可奈何澎国他娘的,都是帮见风使舵的小人,见庸国城池破了几座,便临阵反了水。不仅把三国共同的兵部部署交了出去,还联合敌国,一同对付庸国,弄得现在庸国几乎没有转还余地了。如今澎国君主自请为寇,澎国成了大国属地。接下来,他们要对付的便是微国了。”
听完这些,宋邈神情不变,依旧云淡风轻道:“微王怎么想?”
胡庞似乎觉得宋邈的态度有问题,但也没有深究,只觉他是许久不上战场,不知此刻情况有多紧急,于是把表情做得更夸张了些。
“君主自然是想打的。”他唏嘘道,“将军你有所不知,澎国的百姓那叫一个惨呐。兵卒进城乱杀无辜,连小孩妇孺都不放过,其惨烈,简直比庸国有过之而不无不及,好多人流离失所。就算这样,有的人还心系他们的王,认为他们的王义薄云天呢。简直……哎~他们不知道的是,那澎王根本不是个好东西。他前脚刚被扣走,后脚就被影卫劫了,真是令人不耻,毫无男子气概的,一点但当都没有!
“仗一旦打起来,便没有人能独善其身。”宋邈看了眼内室,然后再看向胡庞,低声道,“我知你来意,不必多说,明日我便随你一道回去。”
“好!俺奏知道将军定会与俺回去的!”胡庞用力拍了下桌面,起身拱手道,“将军永远是俺胡庞的将军,真乃大义也!”
二人聊完,胡庞便乏了。宋邈想着安排他去自己房间休息,自己去梅娘的房间。可他还不知梅娘是否真的离开了,于是站在房门前踌躇了一会儿。
胡庞见自家将军站在门前如此扭捏,就走过去小声问了句:“将军为何纠结?”
他抬眼看了看内室,除了一只叽喳叫的鸟和一只兔子外,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了:“是觉得这鸟闹人?”
听胡庞此番询问,宋邈便知晓梅娘应是走了。
“不是。”他道。
忐忑的心沉了下来,就连说话语气都冷了三分。胡庞又自行脑补,觉着将军这应是要走了舍不得,于是不再打扰,乖乖睡觉去了。
宋邈决定进房已是半个时辰后,他近屋先是看了眼烛火,又盯着那只山鹊看了片刻。
“不许再叫了。”宋邈威胁道,“再叫把你丢出去。”
他就这么一说,谁知山鹊真的不叫了。
许是觉得这只山鹊好玩,宋邈忽然心血来潮躺床上继续道:“你是她救回来的,我本应该管你到春天。但我明天要离开这里,或许有去无还……窗户我会打开,你要有灵性,冬天便不要出这个屋子。稻谷吃食在厨屋,水喝完了便去水缸寻,总归别又出去冻死了。”
“啾……啾啾!”
见这只山鹊生气似的叫了几声,宋邈的心情才回春般好了起来。
“啊对了,兔子也帮忙喂一下。”宋邈盯着烛火笑了笑,他是那样温柔,像每次看着梅娘那样。他也是那样恶毒,像现在捉弄山鹊这样。
山鹊眼眶红红,极度控诉着眼前这个男人的不公,但没有用,因为这男人听不懂鸟语。叫了半天,嗓子都叫哑了,他仍旧是那副样子,不疾不徐,用最淡的口吻说道:“别叫了。”
简直是对牛弹琴。
山鹊败下阵来后,宋邈就睡下了。他没有熄灭蜡烛,原是想等蜡烛烧完。可没烧多久,蜡烛便自行熄灭了。熄灭后,屋内漆黑一片。一点红光落在桌上,随即隐隐显出了一位穿红衣的女人。女人清冷秀丽,头上戴着一支逼真的梅花发簪,脚上是一双精致的绣花鞋。要是寻着绣花鞋向上看,就会发现女人脚腕上还戴着一副金玲足环。
虽然改了面相,但山鹊仍旧认出这女人是救她一命的梅花仙。正待叫嚷时,却发现自己怎么都叫不出声,只能眼巴巴看着梅花仙走向卧榻。
宋邈此时眉头紧锁,像是睡得并不安稳。梅花仙瞧见便凑近在他额间点了下,顷刻,宋邈皱紧的眉头便舒展开了。
山鹊好奇地一直观察着,她此时还不懂,梅花仙为何要照顾这个凡人。明明这个凡人嘴巴毒,又爱捉弄鸟,浑身上下,除了长得好以外,并没有其他优点。为什么梅花仙,会如此怜爱他?
“我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梅花仙在识海中打断她道,“水杯里的水被我施了法,喝再多都不会减少,你且在这里好生等我回来,不要乱跑。”
山鹊委屈埋下头,在识海里问道:“你要去哪里?”
梅花仙没有回她,只抓起一小撮宋邈的头发,揉弄几下后,小声嘀咕了一句:“风雪,欲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