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梅·铃响(3)
夭痴2024-08-14 16:485,693

  “你醒了?”

  “嗯。”宋邈铮铮看着凑他眼前的红衣女子。

  女子脸颊稚嫩,像是刚及笄。钗着一支红梅发簪,盯着宋邈看:“你做梦了吗?”

  “没有。”

  “好吧。”她神色有些奇怪地撇撇嘴后,捂着肚子道,“梅娘饿了。”

  宋邈瞥了眼一旁还在咯咯叫的山鸡,和黏在梅娘身上的鸡毛,不做任何表态地点了点头。

  三年前,宋邈也是这般睁眼便瞧见了趴在他床头的梅娘。很奇怪的是,他记忆里没有任何关于梅娘的记忆。准确点说,他除了知道自己叫宋邈,父母双亡以外,什么都不记得。

  记忆缺失,致使他只能问梅娘。

  “你之前身受重伤,差点死掉,是糜山上的一位梅花仙救了你。她,她对我说……想要你三年时间!三年里,你不能想其他,只安心留在这里陪我。三年后的今天,若你想离开的话,便还你记忆,任你归去。”

  话里虽满是破绽,很难让人相信。但他那时除了这名女子,也没旁人可信。

  三年一晃眼就过去了,距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因为最近一直做梦,又梦得很真实,如同亲身经历般,一幕幕展现在眼前,所以他便开始思考梅娘说的那些话。

  如果之前真的身受重伤,是梅花仙救了他,那为什么是要他陪梅娘三年?这中间没有任何关联,除非——

  “好了没呀~”梅娘探头探脑地站在门边瞄灶台边的宋邈。

  “好了。”宋邈把焖好的山鸡放入盘中,浇上汤汁,“走吧,出去吃。”

  “嗯!”梅娘跟在宋邈身后,亮眼发光地盯着那盘香喷喷的山鸡,“云梦泽山里似乎就只这一只鸡了。”她接过宋邈递到眼前的鸡腿,嗅了嗅,“好香~阿邈的手艺真是愈发好了!”

  宋邈打量着吃得满嘴是油的梅娘。三年时间,她好像一点都没变。还是那般矮小,像院里没长大的冬瓜。

  “咚——!”

  梅娘几乎是在宋邈出神的片刻,就把鸡身上除屁股以外的所有肉都吃了。然后用力放下最后一块骨头,恶狠狠盯着宋邈:“梅娘今天很饿,一不小心吃得多了些,所以就只能委屈阿邈吃鸡屁股了。”梅娘说罢,冷哼一声,便去院子里荡秋千了。

  宋邈看了眼那只只剩下腚的鸡,摇了摇头。

  看样子,梅娘似乎是生气了。这些年他和梅娘相处下来,发现梅娘并不是一个容易生气的人。唯一几次生气,好像都是因为他在心里腹诽梅娘矮来着。

  宋邈收拾完东西后,抬眼看向正在荡秋千的梅娘。

  梅娘笑看着从山间飞来的一只蝴蝶,她如没长大的孩童,目光随着蝴蝶移动。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宋邈心口忽然涌出一股暖意。他不自觉抬起脚轻轻走向梅娘。好似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般,他越靠近梅娘,脚步就越缓,像是为了等什么。

  这种感觉无法言说,它压抑在心里,妄图喷涌而出。

  思绪在那只蝴蝶飞过梅娘眼前,遮挡住她半边眼睛的刹那停滞。

  恰巧一阵冷风吹过,千百片如血般红艳的花瓣从天上飘来,落下,落到地上和梅娘的秀发上。在一片花瓣与梅娘头上的红梅发簪相融时,他才恍惚想起,他是见过这只发簪的。

  那是在一个雪天,漫天都是雪,满地也都是雪。他躺在一棵红梅树下,嗅着梅花的芬芳,轻薄了一位素未谋面的女子。只是那位女子似乎并不恼怒他的无礼,反而夸赞了他。冬天的寒冷侵入骨髓,他却在女子清丽的声音里感受到了春日暖阳。当时他应是很困的,可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便强行睁开了眼。在睁眼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一名红衣女子飞花落下。女子回眸,虽未看清,但仍旧是惊鸿一瞥。

  记忆像流水,缓缓蔓延。宋邈走到梅娘身边,一改往日态度,轻声说道:“传说糜山是一座仙山,那里住着很多仙人。仙人寿数绵长,能活数百年甚至上万年。他们看透人世无常,经历沧海桑田。他们有的掌管人间,有的逍遥快活,有的想尽办法度过这虚无漫长岁月。所以化身凡人,一遍又一遍地去经历生死磨难,体会喜怒哀乐。但仙终究是仙,即便经历再多,也难免寂寥。在人间走一遭,倘若一直没有羁绊便还好,若有了羁绊,那便是数不清的落寞,是逃不过的凄凉。”

  “阿邈为何同梅娘说这些?”梅娘抬头纳闷地看向宋邈。

  宋邈低笑一声:“因为你……不是说,有位梅花仙救了我吗?我想那位梅花仙是极好的,一时感慨便想说给她听。”

  梅娘微微垂了下眸,再抬眼时,便看见宋邈还盯着她看。

  “梅娘是梅娘,梅花仙是梅花仙。你同梅娘说,梅花仙又听不到。”梅娘说完,还不忘哼了声。

  “嗯,说得也是。”宋邈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可我很好奇,梅娘怎么知道是梅花仙救了我。还有……梅花仙又为什么要我陪梅娘三年呢,难道不应该是让我陪她三年吗?”

  梅娘被问得哑口无言,半晌才答非所问道:“梅,梅花仙才不需要你陪……”

  “好好好,不需要我陪。”宋邈说着伸手拿下了梅娘头上那片不知从何而来的花瓣,他把花瓣攥在手心里问梅娘道,“那梅娘待会儿想做什么?”

  “自然是教我练剑啊。”梅娘从秋千上跳起来,“你说的那个什么十八式,我才练到第九式。”

  练剑是梅娘自己要求的,那时候他根本不记得他会使剑。梅娘把他的剑给他时,他才稍稍有了印象。每次教梅娘舞剑,他都会想起来一点。时间久了倒是越来越习惯,反观梅娘自始至终对剑好像都不怎么感兴趣。她更像是在完成一件任务,目的是让他记得自己是个习武之人。

  宋邈失神片刻后,原本冷厉的眉间多了一丝温柔:“不是说山里没有鸡了吗,今天不练剑,陪我去云梦大市上看看,如何?”

  梅娘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好啊!”

  “那走吧。”

  梅娘娇小,走在宋邈旁边都不及他肩膀高。但梅娘长得好,路过的人总会习惯性看她一眼。对于这些人,宋邈总是会给对方一个冰冷的眼神,告诫一番,然后再笑颜逐开地问梅娘:“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梅娘没来过大市,所以对每个东西都很好奇。可是要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东西,她却一时半会儿答不上来,只摇摇头走到一家买首饰的摊子。

  这家摊子和别家不同,别家摊子做生意的都是男子,这家却是个女子。女子温婉大方,见梅娘走近,便招呼道:“这位姑娘可是想买点最新样式的发——姑娘头上这发簪,可真漂亮,竟是我从未见过的。”

  女子仔细瞧了瞧梅娘头上的红梅发簪,又道:“像是真梅花。”

  梅娘看了眼宋邈,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发簪:“像而已。”

  没成想,听梅娘这么说,女子更加兴奋,追问道:“姑娘可愿告诉我这发簪是出自哪位大师之手啊?”

  “大师……”

  梅娘还不知道怎么回话时,宋邈走了过来说道:“我想买一只手环,摊主能否推荐一二?”

  “自然可以!”女子仔细瞧了番,最后在一个黑色玉镯前停下,“古玉手环,时下王都贵女们最为喜爱的一款。”

  宋邈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

  “那这款白玉绳纹手环呢?”

  宋邈还是摇头。

  女子思索片刻,悄悄观察发现,这位俊朗的小公子视线总是有意无意落在身旁这位美丽的小姑娘身上。

  于是抠破脑袋最终拿出了一对红色玛瑙手环:“红缟三才环,这款您看如何呢?”

  宋邈瞥了眼:“不如何。”他说得干脆,丝毫不留情面,完全没有顾忌眼前这位女子是否难做。

  无视掉女子的尴尬,他倒是自己上手挑了起来,很快便锁定了一只带有铃铛黄金打造的环。

  “这个帮我包起来。”

  “额……”女子看着宋邈小心翼翼道,“此……为足环。”

  说完,还以为对方会犹豫。可谁知,对方不仅没犹豫,反而还挑了下眉道:“嗯,有劳。”

  像是怕她再犹豫足环就会消失般,小公子随意丢了一粒金锭在摊上:“不用找了。”

  “好的!”女子快速收好金子,不再说也不再问,很快便给这位人模人样的小公子包好了。

  “你买这个做什么?”梅娘歪头凑到宋邈跟前。

  “送人啊。”宋邈低头看向梅娘,“送给……梅花仙的。”

  梅娘表情没什么变化,只说道:“足环是戴在脚踝上的?”

  宋邈轻声笑了笑:“嗯。”

  “有铃铛,风吹过便会响吧?”梅娘脸上忽然扬起了笑容,开心地从宋邈手中拿过足环摇了摇,“好听~”

  宋邈笑看着梅娘把足环放进自己的佩囊里,又跑向一个卖糕点的摊子。她大概是闻到糕点香味馋了,听摊主介绍完后,她回头看向站在身后的宋邈:“想吃这个。”

  宋邈一脸溺地笑道:“好。”

  大大小小买了好些东西,够他们吃一阵子了。梅娘吃着糕点,咀嚼时才想起来,宋邈没吃饭。而且他还提着……梅娘瞥向宋邈,满手的,额……战利品?肯定又累又饿,她想。

  “你要不要吃?”梅娘把糕点递到宋邈面前,有些愧疚地问他。

  “我倒是想,但没手怎么吃?”

  “我喂你罢。”说着,梅娘拿出一块糕点,递到宋邈嘴边。

  宋邈盯着看了片刻,轻轻叹了声,便低头咬住了糕点。然而,他咬住的不只糕点,还有梅娘的手指。

  刹那间,云梦大市上的一切都静止了。包括一直不停的风,和随风漂流的云。

  梅娘脸颊慢慢染上粉色,她垫着脚尖,宋邈低着头。指尖的温度是温热的,像天上的太阳,温暖异常。梅娘愣了许久,才深吸一口气,想着收回手时,手腕被捉住了。

  宋邈把送进他嘴里的糕点咬住叼走后,才放开梅娘的手腕。

  “你,你你你……!”梅娘抱住双手,震惊地盯着宋邈问道,“你怎么还能动?”

  宋邈叼着糕点环顾了一圈,蹙了蹙眉。咀嚼完嘴里的东西,便一脸无辜地看向梅娘:“不知道。”

  梅娘面露难色,像是思考要怎么和宋邈解释。可支支吾吾半晌,都没说出什么实质性话来。正当她抠破脑袋想得头大之际,宋邈却半开玩笑地问她:“你是梅花仙手底下的小花仙吗?”

  “嗯?”

  梅娘还没反应过来,宋邈便继续说道:“梅花仙提出让我陪你,难道是因为……她想躲清闲,不想你烦她?”

  “才不是!我就是——”梅娘顿了顿,瞥了眼宋邈,继续说道,“我就是喜欢四处游玩,梅花仙不喜欢罢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肉眼可见地情绪低落。

  “那梅花仙喜欢什么?”

  “梅花仙……她什么都不喜欢。她只喜欢一方土地,喜欢风,喜欢阳光和雨水。”梅娘拿起佩囊苦笑了一番,“她喜欢的,大地和上天好像都给她了。”

  “喜欢寒冬吗?”

  “你是问梅娘,还是问梅花仙?”

  宋邈看着梅娘道:“都问。”

  “梅花本生在寒冬,无畏惧寒冷,只是……一座空山,一地雪,太安静了,我不喜欢。”梅娘仰头与宋邈对视,轻轻笑着,“梅花仙她性冷,或许是喜欢的吧。”

  话音落下,周围的人事物便如常般动了起来,好似刚才从未停滞过。

  有些事的走向既像没有变,又像变了。

  回到云梦泽,宋邈抬眼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木屋。当时他失忆了,根本没意识到这是他小时候住过的屋子。现在再看,发现里面一草一木皆是他儿时记忆中的模样。

  他侧过脸看向一旁的秋千,依稀记得,这秋千是爹为娘准备的,还有满园花草亦是。娘虽然也习武,但性格温柔,不似军中习武的女将那般英气。她琴棋书画皆是一流,气质端庄。这么一想,倒像是哪个偷跑出来的贵族小姐。只是娘从不曾提及她的过往,所以她去世后便成了一个迷。

  记得爹总说他和娘是侠客,每次跟他们出门,遇到路见不平拔嘴相助的事,他们总能说赢对方,然后被人夸耀,这么能说为什么不去做官时,他们会大方回答对方,不喜做官。但即便是说着不喜,给予他们恩惠的微人有难,他们也还是会放弃娴静的日子,为微国奉献自己。

  那时很久之前,他曾问过娘一个问题:什么恩惠,让你们这般为微国?

  娘说:“我们那时游历至庸国,恰巧遇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旱。土地干裂,庄家枯死,井水干涸。我们走了许久,身上的水都喝完了,便想找户人家讨点水。那时的水啊……比黄金还贵,自是讨不到的。于是我们边赶路,边寻找愿意卖水给我们的人家。

  然而,走完了庸国都未曾讨到。至微国时,我实在口渴,你爹爹便凑了身上所有钱财欲买一碗水。我们不抱任何希望敲响了第一家门户,谁知还未等我们先开口,那户人家便问道,你们可是讨水来的?我们答是,他们便从快见底的水缸里舀了一点水,之后说,我们这里有规定,如遇远方客,可赠百家水。

  百家水是一户一户集来的,等我们终于灌满了手里的扁壶,才知晓,这是当时微王下的命令。微王仁厚,把自己享用的水分给百姓,前提是百姓以善待人,愿意分享这一口水过路客和流民。

  他们终究是未接受我们的钱财……你爹说,欠了这百家之恩,需千倍万倍报之,不然,他余生便不得安……他总是做什么事都有道理在。”

  那时还小,不懂娘为什么最后是苦笑着结束这个话题的。明明爹做了大将军,做了英雄,为万人敬仰,她却一点也不高兴。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已故微昭王想推行儒家的大同社会,大旱时期,给无家可归的流民“百家水”,是最有名的一项举措。他以自身入局,布了好大一盘棋,却忽略了人性的不统一。不是每个人都是英雄,都想当英雄。有些人只想好好活着,灾难来临,退无可退时,难免自私。可一旦自私开了头,便会搅乱棋局,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当微昭王控制不了局面后,选择流放那些自私的人,让他们去住石窟。这一做法让国本来便小的微国大伤元气,澎国也是逮着这次机会,一举进犯,打了微国一个措手不及。在微国危急存亡之际,爹带着娘来微国投了军。

  这一仗,打了几年。打败了澎国数万万兵,打出了爹的大将军之位。

  经此一役,微昭王知晓,大同盛世实为妄想。于是便不再盲目推行大同社会,转而大力发展国家,壮大自身。使微国实力与庸国、澎国相匹敌。

  后来,微昭王逝世,其嫡长子祁彦继位。祁彦未及弱冠便亲政,相较其父,祁彦看似更软弱好欺,时常与邻国通婚示好。可正是这样,让微国暗暗发展壮大了十年之久,以致能与庸国、澎国互相掣肘。当然,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微国有位不曾打过败仗的大将军。

  那一壶百家水,辖制了他爹一生,娘也不能幸免,就连他自己亦是。

  一个不喜打仗的将军,因为传承,必须执剑杀人。

  在这一刻,宋邈好像又听见了远方吹响的号角声。他抬头望了望天,苍茫一片。心被放得无限大,有一种静谧蔓延开来。而后那个疑问,随着记忆回笼再度想起——世上真的再无宋邈了吗,那现在站在这里的他是谁?

  “阿邈,足环戴不上。”

  梅娘拿着足环走近宋邈,用黑亮的眼睛看向他。

  又是这般突然出现,打散了乱成一团的思绪。宋邈愣怔片刻,拿起梅娘手中的金铃足环摇了两下:“梅娘可知,每个铃铛因为大小不同,发出的声音也会稍有差异。工艺参差,这便是独一无二的金铃了。”

  “梅花仙说过,世上本没有一片花瓣是相同的。纵观万千,天地万物皆是独一无二的。哪怕它的形相似,不是一个春秋、一个时刻的,那它就是不同,这梅娘是晓得的。”

  宋邈轻笑一声:“那梅娘可喜欢这金铃?”

  梅娘点点头,回道:“我喜欢。”

  “喜欢便好……得罪了。”说罢,宋邈单膝跪地,抬起了梅娘的脚。他没有碰到梅娘的肌肤,只是拖起绣花鞋放在了他腿上,随后拉开足环,细致地将它套在了梅娘脚踝上。

  足环接触到梅娘脚腕时,铃铛轻响一声。此刻,在云梦泽朦胧的雾中,这声清脆的玲响悠荡甚远。它好似给无处安定的灵魂指引了方向,那方向——是死后都将归去的地方。

  宋邈状似欣赏了一会儿,然后小心放下梅娘的脚,抬头道:“我记住铃铛的声音了,梅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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糜仙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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