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增漠然看着张志恩,心中思绪翻滚:剿灭特科这件事于徐文增而言,和自己曾经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明争暗斗一样,无外乎是牌桌上博弈的筹码,轻身借力平步青云的东风,而绝非一件关乎国运党运的大事。而眼前的张志恩在上海盘踞多年,一直和南京的诸多大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传言,这是一位能够直接跟委员长对话的人物。
徐文增并不惧怕张志恩,但自己既然是为了升迁而来,自然不可能真的逮了他,开罪了他背后那些大人物。想到这里,徐文增一把抓住了张志恩的手,自然地拍了拍,“张老板,您这是哪里话。您对我们事业的支持,南京都看在眼里,我怎么会把您带回去审呢?”
看着徐文增的笑脸,张志恩脸上的表情反而渐渐消失了,他缓缓地将手抽了出来,直视着徐文增,“徐特派员,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以后在上海滩,还指望着你多多关照。”
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徐文增当然听得懂:如果徐文增你不多多关照,那我张志恩一定会多多“关照”你。
面对张志恩毫不客气,甚至隐隐带着威胁的态度,徐文增的脸色仍旧没有丝毫变化,“自然,自然。”
张志恩笑了笑,也不再多说什么,“那今天就这样吧,改日我来请客,给徐特派员接风洗尘!”说罢,张志恩摆了摆手,对钟阿七吩咐道,“走,送小姐回家!”
钟阿七点了点头,青帮众人拥了过来,将张心怡和张志恩护在中间。张心怡还想再说什么,但一旁的杨登赶忙给她使了个眼色。张心怡见状,也只得沉默地低下头去,任由众人将自己带走。
看着青帮众人离去,徐文增的表情渐渐冷漠了下来。施美琳有些不忿,走到徐文增身边,悄声说道,“老师,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不然呢?”徐文增冷冷瞥了一眼施美琳,施美琳心中一寒,赶紧低下头。
“是学生失职。”
徐文增叹了口气,“算了。起码逼出了一个熊华辉。”
“老师,刚才追捕他的时候,他被我射中了一枪。不致命,但是想逃出城是不可能的。”
“熊华辉能在警卫司令部潜伏这么多年,一定有几分真本事,尽快抓捕,不要大意。”
施美琳马上表态,“老师说的是。我现在就安排人手,全城搜捕熊华辉!”
徐文增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光凭你们这些人,怕是不够。”
施美琳一愣,“可……”
“纵然是血浓于水,但是军命在上,熊司令的人,也该在逮捕亲弟弟这件事上,出些力了。”
另一边,杨登一行人随着青帮帮众走到远处,张心怡却突然停住,拉住张志恩,问道。
“爸,你怎么知道今天会出事情?”
张志恩一愣,“啊?我不知道啊!”
“不可能!你带了这么多人,一看就是有备而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华辉哥是……”
张心怡还没有说出那三个字,就被张志恩制止。
张志恩,“这是什么话!我要知道他是,他还有命活到今天?”
张心怡闻言,眉头一竖,就要发火,杨登赶忙上前一步打断了她,“心怡,这件事真是你误会张老板了。你今天有演出,是我告诉他的。”
“啊?”张心怡一愣,转而暴怒,抬手就要打杨登,“通风报信是吧!”
杨登赶忙抱头躲闪,张志恩在一旁,破天荒地为杨登说起话来,“杨登也是好意,我是你爸,怎么看你演出还不行了?”
张心怡一时气结,“你……你自己看就看吧,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
张志恩没话了,求助似的扫了一眼身后的众人。钟阿七见状,马上上前一步,大义凛然地说道,“是我们对戏剧感兴趣,自愿来的!”
说完,钟阿七一抬手,身后的小弟们齐声呼喊,“自愿来的!”
张心怡气极反笑,“自愿来的?你们知道我的演出,讲的是什么嘛?”
钟阿七目视前方,大声说道,“不知道!”
青帮众人也一齐呼喊,“不知道!”
张心怡扶额,一时之间倒也确实说不出什么来了。张志恩见状,连忙说道,“走吧,回家。”
杨登连忙说道,“张老板,既然心怡有您的人护送,我就先回家了。”
“你先别走!”张心怡急急开口,对张志恩说道,“爸!你一定要救救华辉哥!”
“这件事回家再说。”张志恩随口敷衍一句,便嘱咐钟阿七,“阿七,送心怡回去吧。”
钟阿七点点头,示意众人带着张心怡离开。众人走后,张志恩看着杨登,难得地夸奖了一句他,“干得不错。”
杨登连忙摆手,“心怡差点被警备司令部的人带走,我……”
“我指的不是这件事。”张志恩打断了杨登的话,直视着他的眼睛,“而是你没让她卷进熊华辉的事情里。”
杨登沉默了,半晌之后,说道,“以她的性格,早晚会卷入这些事情里。”
张志恩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向众人离去的方向走去,杨登没有跟上,回头跟姜生和丁嘉琪说道,“走吧,回家。”
天蟾剧院离事务所并不是太远,几人慢慢悠悠,也不到半个小时便走回了事务所。杨登来到门口掏出钥匙,刚刚插进锁孔转了半圈,瞳孔便陡然一缩,一只手向后一拦,示意姜生和丁嘉琪不要过来——他发现,门锁被人动过。
杨登对着两人打了个手势,姜生和丁嘉琪对视了一眼,两人抄起门旁的木棍,战战兢兢地躲在杨登身后。杨登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将门推开。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愣住了。
侦探所门口的走廊里,确实有一个人,但这个人杨登并不陌生,甚至刚刚见过——正是熊华辉。然而此时的熊华辉,已经不是前几日那般意气风发的样子,反倒是面色惨白,坐倚在墙壁上,身上的衣服被血洇湿了一大片,生死不知。
姜生和丁嘉琪拿着棍子,一左一右从杨登身边探出头来,姜生看到熊华辉,失声惊呼,“熊副……”
杨登一把堵住了姜生的嘴,“关门,进来说!”
姜生反应过来,赶忙将门反锁上。此时,丁嘉琪已经蹲在熊华辉身边,给他检查起了伤势。杨登看向丁嘉琪,丁嘉琪对着他微微摇头,“很严重。要马上治疗。”
杨登咬牙半晌,最终还是长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对姜生说道,“抬进去,救人。”
身上传来一阵剧痛,熊华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入夜时分。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不大的房间里,熊华辉抬了抬头,发现自己的胸前伤口处裹上了一圈纱布,已经不再渗出血来。
正在此时,房间门被推开,一个身穿白色大褂、戴着口罩的人影走了进来。熊华辉下意识地想要摸枪,却牵动了伤口,脸上一阵汗下。人影见状,连忙摘下口罩,走了过来,“熊副官,你醒了?”
口罩下面的脸熊华辉认识,是张心怡的好朋友,丁嘉琪。熊华辉此时也想了起来,自己昏迷之前来到了哪里,稍稍放下心来。果然,听到丁嘉琪的叫声,杨登从门口走了进来,看了一眼熊华辉,向丁嘉琪问道。
“熊副官现在是什么情况?”
“子弹被我取出来,伤口也缝合了,死不了。”
熊华辉闻言挣扎地坐起身来,“丁小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杨登咳了一声,“嘉琪,你先出去。”
丁嘉琪“哦”了一声,转身而去。杨登看着熊华辉,说道。
“别害怕,他们一时半会还找不到这里。”
熊华辉抬起头看向杨登,眼神真诚,“杨兄弟,实在抱歉,因为我把你和心怡都卷进来了。”
杨登沉默片刻,苦笑了一下,半是丧气、半是自我安慰地说道,“我是心怡的保镖,救你是我分内的事情。”
熊华辉一时无言以对,他的伤口忽又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珠渗了出来。杨登见状忍不住问道。
“还疼?”
“皮肉伤。你这里有没有酒?”
杨登连忙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威士忌。
“我给你倒上。”
杨登往酒杯里倒满了酒。熊华辉一饮而尽,疼痛才有所舒缓。看着熊华辉,杨登有些艰难地开口道。
“没想到熊副官竟然是特科的人。”
熊华辉看着杨登,神色微妙,“我是特科的人吗?”
“一定是。”
“有证据?”
杨登默默抬起手,从兜中摸出一个小袋子,扔给熊华辉。看到袋子,熊华辉脸色微微一变,目光犀利地看着杨登,“这算什么证据?我承认,我是帮法国人走私钻石,但这并不能说明,我就是特科的人。”
“那你在剧场跑什么?”
“因为有人要陷害我是,所以我要逃走去联系我哥哥。”
杨登看着熊华辉,一挑大拇指,“厉害,你这些话足够让徐文增头疼的,再加上熊司令,确实还有翻盘的机会。”
熊华辉没有接话,但杨登却站起身向前一步,站在熊华辉身边,俯身轻轻说道。
“但我知道,你就是特科的人,我还知道你要把东西交给谁。”
熊华辉闻言猛地抬头,看向杨登,“谁?”
“化广奇,还有五号。”
熊华辉看着杨登,神色却没有什么改变,沉思片刻,说道。
“看来我没猜错。你果然是化广奇的人。”
杨登连忙摆手,“你猜得可太错了!我不是!”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
杨登耸耸肩,“私家侦探,如你所见。不姓国,也不姓共,更不姓洋。”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熊副官既然能在身负重伤时来我这小小的侦探所,说明对我、或者心怡十分信任。我知道,在天蟾剧院我帮你脱身,会让你误以为我是特科的线人,为了避免咱们的交易中产生这样不必要的误会,我觉得有必要给你交个实底。”
“交易?什么交易?”
“我给你提供藏身之处,你帮我调出来8.12的绝密档案。”
“8.12?你怎么知道它的?那可是……”
“那可是保密权限最高的案子。我知道,所以我找你来办。”
“我没有那么高的权限。”
“但熊司令有。”
熊华辉眯起眼睛,审视地注视着杨登,“……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熊华辉已经问过一次了,但这次发问,问的却是杨登代表自己真实立场的身份,更是杨登所作所为的根本动机。杨登知道熊华辉心中的疑虑,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对他说道。
“我原来的名字,叫做杨虑。我的父亲,叫杨国安。”
“杨国安……”熊华辉念叨了两句,猛然抬头,惊讶地看向杨登,“那位已故的杨国安将军?!”
杨登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杨国安,这个曾在战争中立下过赫赫战功的高级将领,正是杨登的父亲。1923年,临时中央执行委员会决定成立军校,次年举行开学典礼,孙先生亲临发表演说,明确指出军校宗旨是培养军事人才,组成以军校学生为骨干的军队,为国家出力。而杨国安,正是这第一批军校教员中的一员。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在之后的战争中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将领,在1927年突然以“通共”的罪名,被送上了军事法庭,在短暂的羁押后,杨国安被执行了枪决。没有审讯,没有抗辩,甚至没有军政两派势力的暗中角力,关于杨国安的一切消息,似乎都被拖进了一座幽深不见底的泥潭,隔绝了所有试图探寻的目光。甚至连此案的代号“8.12”,都成了无法明言的禁忌。
作为杨国安的独子,杨登想要、也必须探明父亲死的真相。他不相信父亲如此一个秉性刚直的军人,能做出出卖战友的举动。然而自己虽然是军校毕业,又在之前的战争中立下过战功,但比之“8.12”一案背后的阴影,还是太过于渺小了。而且在父亲被枪决后,虽然上级对他说此事不会连累到他,但杨登却仍然察觉到,自己正逐渐被边缘化,想弄清父亲的死因,更是举步维艰。于是杨登索性便辞去了官职,从杨虑改名为杨登,来到了上海,成为了一个小小的私家侦探。至于父亲的案子,虽然杨登仍然在尽自己所能去调查,但时过境迁,他自己清楚,查明真相难如登天,自己的所作所为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但熊华辉的出现,让事情出现了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