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沪警备司令部司令熊华辉的亲生弟弟、高级副官熊华辉,就是那名特科在警令部中的内鬼,也正是他为顾天民提供了监狱内部的信息,和特科里应外合,救出了五号和李坚。
在法国留学时,熊华辉接触到了共产党人,并成为了其中的一员。回到国内,被迫转入地下的共产党联系到了他,并把他吸纳进特科,负责情报传递工作。而随着警备司令部的成立,哥哥熊擎辉担任司令,熊华辉的位置也随之水涨船高。但也正因为如此,出于熊华辉安全的考虑,五号和他的联系极少,甚至特科的内部,也极少有人知道“梅花”的存在,直到李坚被捕。
李坚对于特科、乃至中共建立无线电台网络的意义极其重大,虽然国民党对他的重要性并不了解,但五号却极其重视,甚至不惜亲自以身犯险救他脱困。作为关押李坚的警备司令部高层,熊华辉也再次被启动。
通过顾天民、熊华辉等人的明暗配合,特科成功救出了李坚。而行动成功后,熊华辉也自告奋勇,向五号申请负责对接李坚建立无线电台的后续行动。考虑到李坚任务的特殊性,五号同意了熊华辉的请求。
今天夜里,就是熊华辉行动的时间。熊华辉看似漫不经心地走在街上,时不时在某个橱窗前驻足,随意走进街边某个商店中看上一看。闲逛了大约半个小时,熊华辉走过一家西装店,好像突然被橱窗中陈列的西装吸引,走过两步之后又退了回来,推门而入。
西装店的老板正在五尺多高的前台后面算账,听到开门声,微微抬了抬眼皮,看是熊华辉,便又垂下了目光。熊华辉不以为意,背手看着挂好的西装,嘴唇微微开合,声音小得近乎听不到,“今年太平万里。”
老板头也没抬,接道,“有东南佳气,西北神州。”说着,老板合上了账本,来到熊华辉身前,笑容满面地询问道,“客人,需要什么衣服?”
熊华辉随便指点了一件西装,“就这个款式的,来一件。”
“那您看看这个尺寸合适么,试衣间在后面。”老板笑容可掬地引着熊华辉往后面走去,又替他将帘子拉好。
老板走出去后,熊华辉拿着衣服,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果然,没过片刻,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你迟到了,梅花。”
“不放心,路上多转了几圈。”
“东西呢?”
“验过了,你也看看。”
说罢,熊华辉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烟盒,转身,向男人递了过去。
烟盒是那名法国人的。其实施美琳猜得不差,熊华辉是在和那名法国人传递信息,只不过他们使用的并不是香烟,而是烟盒。施美琳受到徐文增的影响,总想着往高处深处观察熊华辉,恨不得将他每一次眨眼都拆解成摩斯密码,却没想到熊华辉竟然用了如此朴素的方式,明目张胆地将装着重要信息的烟盒揣到了自己身上。正所谓一叶障目,施美琳莫说泰山,便是烟盒也瞧不见了。
熊华辉身后的男人接过烟盒晃了晃,打开了它。一颗晶莹剔透的钻石,静悄悄地躺在鹅绒面上。男人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一挑,钻石划过天花板上的灯光,高高地飞向半空。熊华辉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伸手接住钻石,但男人却一伸手,按住熊华辉肩膀,另一只手伸向空中,两只手指不偏不倚地夹住了落下的钻石,对着灯光仔细看了起来。
熊华辉见状,虽然心中大感别扭,但还是默不作声地退后了一步。男人看了半晌,满意地点了点头,将钻石收回盒中。
“没问题。”
“那就尽快安排交易吧。”
“后天。具体的时间地点,明天听我的消息。”
“好的,黎明同志。”
“走吧,注意安全。”
熊华辉点了点头,转身离去。站在阴影中的男人看着熊华辉离去,打了个哈欠,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正是顾天民。
眼看熊华辉已经走远,顾天民就要掀开帘子,离开西装店。但手刚刚碰到门帘,顾天民的脚步突然顿住,思索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一片薄薄的胶制面具,对着镜子妥帖地站在脸上,整个人顿时就换了一副面孔——正是他作为魔术师化广奇的那张脸。顾天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了西装店的后门,推门离去。
走出淮海路,顾天民慢悠悠地在街上晃悠。此时已是深夜,街上行人渐少,顾天民一边吹着晚风,一边思索着该将交接钻石的时间定在何处。正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叮、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顾天民抬头,看到一个身着西装、戴着金丝眼镜、脸上带着微笑、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拄着文明棍,迎面走来。
顾天民下意识地侧了侧身,让过中年人。中年人颇有礼貌地朝顾天民点头致谢,顾天民扶了扶帽子回礼,便继续向前走去。没走几步,顾天民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您……是化广奇吧?”
顾天民闻言转身,只见刚刚擦肩而过的中年人停下了脚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顾天民眯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浑身上下每件物事都价格不菲、显然是个大人物的中年人,心中有些警惕。
“您是?”
“哦哦,您不要误会,我是您的票友,前天刚刚在天蟾剧院看过您的演出。刀锋脱险,精彩至极。”
顾天民稍微放松了一丝,“您过誉了,雕虫小技而已。”
“整个上海滩都再也找不出您这么精彩的魔术了,怎么能说是雕虫小技?”
顾天民笑了笑,“后天天蟾剧院还有我的演出,欢迎您来捧场。”
“一定,一定!那您忙,我就不打扰了!”中年人说罢冲顾天民告别,转身离去。顾天民看着中年人离开,脸上的笑意没有褪去,反而渐渐更盛——这个偶遇的路人,倒是给他了一个定下交接货物时间地点的绝佳思路。
“后天的话,那就天蟾剧院好了。台上台下,都是我的演出。”
徐文增遇到化广奇,心情大好。他今天晚上有一次绝密的会面,其机密程度,甚至他不惜连警卫员都不带一个,步行前往约定的地点。然而在路上,他遇到了化广奇,一路上本不应该和任何人接触的徐文增还是没忍住,朝他打了个招呼。化广奇的大名,徐文增刚到上海便已经听闻,痴迷于破解魔术的他在淞沪警卫部处理完公事之后,甚至没有回家,而是第一时间便去了天蟾大剧院看了化广奇的演出。在徐文增眼里,特务工作和破解魔术一样,都是拨开已经被精心设计好的重重迷雾,找到那个一瞬即逝的真相。魔术师的谜底,一旦被拆穿之后,便显得幼稚可笑,甚至愚蠢得令人恼火,而那些为了所谓“理想”飞蛾扑火的共产党人,同样如此。
徐文增乐意破解魔术,更乐意烧死飞蛾。尤其是其中的一只,主动地飞到了自己手上。
徐文增拐进巷弄深处,站在一座小小庭院门前,轻轻地叩了叩。一个身着和服的日本妇人拉开了门,向徐文增不急不缓地鞠了一躬。徐文增回了一个鞠躬,妇人直起身,也不说话,只是抬起手,引着徐文增走进院子最里面的居酒屋。
居酒屋中,一个男人已经在此等候了。看见徐文增进来,男人赶忙站起身。
“徐处长。”
“都是老相识,就别以官职相称了。况且现在我也不是处长了。”
“您现在可是比处长还要有权有势得多。”
徐文增自矜地咳嗽了两声,“闲话过会儿再聊,先说说情报。”
“五号这几天会和代号叫“梅花”的单线特工交接一笔来自海外的经费。”
“经费?用来干什么?”
“不知道,但是我猜和李坚有关。”
“李坚被救走,应该是五号早就计划好的吧?或者说,五号的目的,就是救李坚。”
“没错。而且警备司令部里有特科的人配合他。我们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我猜,他就是那个“梅花”。”
“关于这个梅花,你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梅花”是五号的单线联系人,除了“黎明”,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的身份。”
“那交接的时间和地点呢?”
“不清楚,但我已经接到了通知,后天晚上所有交通站都随时待命,我推测交接应该就在那个时候了。”
徐文增点了点头,“我有数了。”说着,徐文增从口袋里掏出两根金条,“这是报酬,你拿着。”
男人看着金条,并没有接过手,反而是面露难色,“徐处长,你也知道,我求的不是这个,您……”
徐文增闻言,却并没有收回手,“我知道。你放心,事成之后,我会让你和你的家人重新回南京。但这金条是我走流程批下来的剿共资金,专门给你的。你不拿,我很难做。”
男人看着徐文增,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反而是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两根金条,塞到了徐文增手上,“徐主任,特科这帮人,鼻子灵得很。要不您受累,帮我处理了?”
徐文增笑了,接过男人手中的金条,和自己手中的两条一并收入口袋,端起了酒杯,“喝酒吧。”
男人赶忙举起酒杯,和徐文增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天蟾大剧院后台,杨登怀里抱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衣服,走在张心怡和电影明星凌芸的后面。衣服上扑面而来的脂粉香,呛得杨登不住地想打喷嚏。
然而走在前面的张心怡却没注意到杨登的窘境,只顾和凌芸热切地攀谈。刚刚在预采的舞台上,张心怡弹奏了一首钢琴曲,吸引了凌芸的注意。凌芸知道,张心怡是张志恩的掌上明珠,也乐意借机结交一下这位青帮老大的千金,于是主动和张心怡搭上了话,却没想到年龄相差近十岁的两人越聊越是投机,竟是一路从台上聊到了后台。
凌芸拉着张心怡的手,仔细地端详了一番,赞叹道,“张小姐的手,天生就是该弹钢琴的。”
张心怡连忙摆手道,“您就叫我心怡就好!”
凌芸笑道,“那好,我比你大了几岁,你就叫我凌芸姐吧。”
“好,凌芸姐!”
“心怡,你是在哪里学的钢琴?”
“小时候母亲给我请了一个俄国老师教的,后来我去法国留学,也上过那边老师的课程。”
“怪不得。心怡,你是以钢琴为业么?我认识几个国外的乐队,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给你引荐一下。”
“不是不是,我其实就是兴趣广泛,文艺的东西我都喜欢。其实,我最近在尝试写电影剧本呢。”
“电影剧本?”
张心怡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掏出一沓稿纸,“凌芸姐,我是胡乱写的。这是我自己创作我一部电影剧本,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看看,给我提一些意见?”
“哦?剧本叫什么名字?”
“叫……《新女性》。”
“新女性,这个名字蛮好。”
张心怡略有些害羞地一笑,“姐,其实我写剧本的时候,一直把你当做假想的女主角来着。”
凌芸笑了,拍了拍张心怡的小手,“真的吗?”
“当然!你演的电影我都看过,我觉得你跟其他那些电影明星不一样,你身上有一种朴素的美,那是表演不出来的。”
凌芸浅浅地笑了一下,接过了剧本,“好,等演出结束了,我回家一定拜读,说不定我们能一起把它搬上银幕呢。”
“那太好了!”张心怡心中欢呼雀跃,但脸上好歹还是维持住了大家闺秀的矜持,看得身后的杨登一阵暗笑。这时,几人已经走到了化妆间,凌芸拉开门,对张心怡说道,“那我先去换衣服?等我换完了,你直接用我的化妆间就好。”
“没问题!”张心怡忙不迭地答应,凌芸甜甜一笑,走进了化妆间,关上了门。张心怡脸上终于肆无忌惮地露出了笑容,可刚一回身,便撞上了杨登痴呆一样望着化妆间的大脸。
张心怡抬起手,在杨登的面前晃一晃,没好气地说道,“看什么呢?傻了?”
杨登心虚地咳了两声,“头一次这么近见这么大的明星,多看两眼。这要让丁嘉琪看到,还不得怎么羡慕我呢。”
“那也是沾了我的光!”张心怡得意地皱了皱鼻子,调侃道,“是不是从来没来过大明星的化妆间啊?”
杨登一听,故作不屑地“呵”了一声,“什么话,谁还不认识几个明星了?”
“哦?你认识谁,叫来让我瞧瞧?”
杨登仰起头,“化广奇听说过没有?”
“那个大魔术师?”
“对!就是他!那是我原来的小弟,跟在我屁股后面吃剩饭的,三天两头被我揍!我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我让他……”
看着张心怡被自己唬得一愣一愣的,杨登心中暗爽。自己前几日被顾天民摆了一道,虽然自家兄弟谈不上记恨,但嘴上败坏他一句两句,心中还是十分过瘾的。杨登还要再往后吹嘘,但一个男人的声音淡定地在他耳朵边上响起,“你让我怎样?”
杨登一激灵,连忙回头,就见比他高出半头的顾天民正俯着身子,头就在自己的脸颊不远处,斜着眼睛望着自己。杨登吓得往后一跳。
“老,老顾!”
杨登往后的一脚正踩在顾天民的脚上,顾天民倒吸了一口冷气,但碍于张心怡在场,只能装作没事一样,恶狠狠地瞪了杨登一眼,干笑着走向张心怡,伸出了手。
“张小姐是吧,我是化广奇。”
张心怡看着两人,知道杨登刚刚虽说是吹牛,但两人关系绝对不一般,见顾天民伸出手来,张心怡也赶忙伸手握了握,“您好,张心怡。”
顾天民扫了颇有些尴尬的杨登一眼,“总听杨登说起张小姐,今日有幸见面,果然是名门千金,落落大方,这才知道我这兄弟所言非虚。”
杨登闻言,急着喊道,“哎哎哎?我什么时候……”
话还没说完,顾天民也不看杨登,伸出一只手,死死堵住了他的嘴,微笑看着张心怡。张心怡狐疑地看了一眼杨登,“他真这么说的我?”
“千真万确。”
“哦……”张心怡眼珠一转,促狭地对杨登眨了眨眼睛,“杨登有您这么一位小弟,也真是他的福分。”
顾天民冷冷地扫了杨登一眼,“杨登嘴上没个把门的,揍一顿就好。张小姐,您也多费心,我这弟弟要是给您办事出了什么差池,随便教训,出了事情,我担着。”
张心怡笑着点了点头。杨登有些不服,刚要张嘴再撂下几句狠话,但张心怡和顾天民却一齐看向了他。在二人颇有些不善的注视下,杨登终是悻悻闭上了嘴。正在此时,化妆间的门打开了——凌芸一袭紫色长裙,款款走出。
看到顾天民,凌芸愣了一下,马上伸出了手,“化广奇先生。”
顾天民轻轻和凌芸握了握手,“凌芸女士,晚上好。”
“您这是……?”
“哦,我在准备演出,正好碰上了我兄弟,和张小姐。”
凌芸点了点头,转向张心怡,“心怡,你去化妆吧。广奇先生,我也要去舞台那边了。”
“您请便。”顾天民欠了欠身,为凌芸闪开一条通道。凌芸走向舞台,张心怡也抢过杨登手里大大小小的包裹,和顾天民点头示意,便走进了化妆间。而这时,杨登才发现,顾天民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拎着顾天民的手提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