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瑞德钟表行已经关了门。五号正坐在书房里,思考着下一步特科的行动。今夜有顾天民行动,五号十分清楚,也信任顾天民的能力,可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心神不宁地站起身来,五号拿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突然一阵咳嗽声从身后传了过来。
五号一惊,连忙转身,却正看到了脸色惨白、肩膀还流着血的顾天民。
“天民?你怎么了?!”
顾天民摆了摆手,坐了下来,“不碍事。”
五号见状,赶忙从抽屉里拿出了药和绷带,顾天民划破衣服,将药洒在伤口上,用绷带缠了两圈、确保不会再出血后,这才艰难地开口说道。
“五号,我中计了。老汪是内奸,他早就知道我们是在试探他,所以将计就计,把警卫司令部的人引过来围剿我们。”
五号一惊,连忙问道,“其他同志呢?”
顾天民咬紧牙关,摇了摇头。五号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怎么会这样……”
“是我的责任。我低估了警备司令部,老汪就在我眼前被他们打死了。”
“确定老汪就是内奸?”
“一定是。”
五号坐了下来,皱紧了双眉,“如果他是内奸,他应该会知道,警备司令部这样的计划,就是在将他推入死地。即使警备司令部的人没打死他,他也会暴露在我们的视野中。”
“或许警备司令部的人并没有告诉老汪他们的计划?”
“有可能,但警备司令部花费这么大的气力,在我们内部安插一名间谍,不应该就这样把他放弃了。”
“他的作用,就是为了引出你或者我。相比而言,他的价值显然更低,可以放弃。”
“但他们怎么知道你我一定会去找老汪?让警备司令部放弃这颗至关重要的棋子,不可能是因为一件未必会发生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
“打死老汪,是杀人灭口,让他没有接受调查的机会。换句话说,警备司令部打死他,是为了隐藏真正的内奸。”
顾天民闻言,不顾伤口的疼痛,霍然站起身来,“不可能!老汪就是内奸,我查得清清楚楚!而且有人向我举报,老汪有一大笔财产来历不明,很有可能就是……”
五号闻言,也猛地站起身来,不可置信地看向顾天民,打断了他的话,“你让他们互相侦查了?”
事到如今,顾天民也无法隐瞒,只得点了点头,说道,“是。”
“顾天民!”五号一拍桌子,罕见地暴怒,直接称呼了他的名字,“‘三大任务一不许’中的‘不许’,你忘了是什么了么?”
“事出紧急!不得不用非常手段!”顾天民本就满腹的窝囊火气,听到五号向自己发火,声音也不由得提高了起来,“特科是什么情况?出了内奸!多少个同志都因为他死在了警备司令部手上!我要是不用些特殊手段,怎么能把他引出来!”
“那也不能用党务调查科的那一套!党务调查科随意捕人、特务政治的泛滥,是导致南京如今上下四分五裂、山头林立、徐文增这种人大行其道的重要原因!我们特科绝对不能重蹈他们的覆辙!”
“我们本来就是特务!你指望我们用什么手段?!慈不掌兵,做大事怎么能拘于小节!要是今天老汪不死,明天死的可能就是你和我!”
“技相似,但道不同。”五号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说道,“这两天,你暂停特科的工作,在家养伤,加反省吧。”
顾天民一听,再也压不住心中的火气,“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怒吼道,“你凭什么停我的职?!我九死一生地抓内奸,反倒抓错了是么?”
“你又凭什么能证明老汪是内奸!”
顾天民胸膛起伏,狠狠地瞪着五号,半晌,才咬着牙说道,“你等着,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
说罢,顾天民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五号看着顾天民离去,也没阻拦,听到他的摔门声后,五号用双手捂住了脸,狠狠地搓了搓,强自打起精神,拿起了电话。
百乐门二楼办公室,杨登翘着二郎腿,两只胳膊搭在沙发靠背上,斜着眼睛看着对面局促不安的老刁头,说道。
“老刁头,说吧,买你一条命,需要多少块大洋?”
“这,这能用钱来算么?”老刁闻言,神色愈发尴尬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何处。
“能啊,怎么不能?”杨登点着一根雪茄,斜叼着看向老刁,“天宝赌场九爷那里,你欠了三百块大洋。你猜我把你交给九爷,九爷会不会要了你的命?”
老刁头闻言,连忙摆手说道,“不用猜了!就三百块!你容我……六个月,就六个月,我一定连本带利,如数奉还!”
杨登闻言,嗤笑了一声,说道,“六个月?直说半年不好么?还好意思用个‘就’字,你这脸皮厚的,属实罕见。”
老刁头被杨登冷嘲热讽了半天,终于也忍不住怒气,站起身来,“杨登!没完了是不是!别以为你救了我,就能在我面前作威作福,你是能打,但我老刁也不是吃素的!”
杨登看着暴跳如雷的老刁头,仍是面不改色地说道,“急了?”
“我……”
“你先别急。老刁头,能打可是救不了你的。你知道这是哪里?”
“百乐门。”
“百乐门是谁的产业?”
“……青帮。”
“所以我靠着哪棵大树,才把你拉到了阴凉里?”
“……张志恩。”
“这不就完了!你……”杨登得意一笑,还要再说,突然房间的门被推开了,身穿白色衬衫、打扮利落飒爽的张心怡走了进来。
看到张心怡,杨登马上从沙发上弹射了起来,神色有些拘谨,“心怡,你怎么来了?”
“七哥跟我说你在这里。”张心怡的神色十分古怪,似乎有些生气,但又似强忍着笑一般,朝杨登点了点头,“你跟我过来一下。”
说完,张心怡拉开了房间中的一个小门,走了进去。杨登闻言,连忙三步并做两步,跟上张心怡,老刁头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张望,杨登感受到老刁头的目光,狠狠瞪了回去,老刁头这才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可屋里又传来了张心怡的声音。
“杨登!”
杨登忙不迭地答道,“来了!”
说罢,杨登又瞪了一眼老刁头,这才带上了门。
杨登关上了门,脸上堆笑,颇有些谄媚地搓着手,来到了张心怡的面前。
“张经理,什么吩咐?”
张心怡本来绷着一张脸,听到杨登调侃自己“张经理”,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抬手指了指外面,问杨登道。
“张经理想问问你,这是什么情况?!”
看到张心怡没有真的生气,杨登这才松了口气,擦了擦汗说道,“还能什么情况,办事呗。”
“办事办到我们家的地界上了?九爷那边可跟我说了,有人打着我的名头,从天宝赌场保出了个人,还跟九爷说,那个人的账记在我的头上。说吧,是不是你?”
杨登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是啊。”
“……你骄傲什么?”
“心怡啊,你得这么想,我小小一个侦探,哪怕跟青帮沾点关系,那九爷是何许人物,能卖我面子么?我只能搬出你来,九爷才肯松口!该说不说,你这总经理真是干得风生水起,现在外人提起你都说这是张龙头的女儿,可再过个一年半载,有人提起张龙头,那就得说‘这是心怡总经理她爹’了!”
听着杨登大拍自己马屁,张心怡心中发笑,咳嗽了两声,故意顺着他的话说道,“嗯,你说的倒是也有些道理。”
杨登闻言,立刻打蛇随棍上,“就是嘛!但是心怡,作为朋友,我也要提醒你两句,如今虽然是总经理了,但也要注意休息。为事业打拼是好事,但也没有你这么三天两头不回家的!还有,九爷那些人不是什么干正经营生的人,你专心做好你的贸易公司,这些不三不四的人,留给爹……不是,留给张老板处理就好!”
“停停停!”张心怡听着杨登越说越不对味,赶忙打断,“这些话是我爹叫你告诉我的吧?!”
杨登挠了挠头,讪笑道,“最近……张老板确实找我吃了顿饭……”
“我就知道!”张心怡气哼哼地说道,“顺着你说两句,你倒教训起来我了!”
杨登打了个哈哈,“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你也体谅体谅张老板。”
“用你说!那是我爹!”张心怡横了杨登一眼,好奇地往门外望了望,问道,“外面那个,什么来路?”
“我的线人,是个情报贩子。”
“情报贩子?还真有靠这维生的人?”
“当然有。南京到特科,中国到外国,大都是兵车未动,情报先行。一份情报短短几行字,背地里可能就决定着几万人的生死,这群王八蛋,赚着呢。”
“那他怎么还欠赌场的钱不还?”
“因为他拿命赚的钱,都用来买命了。外面那个老刁,原来是南京那边的机要员,所有重要情报文件,都会过一遍他的手。他就靠着卖这些情报,狠狠地发了一笔。”
“然后呢?”
杨登抻了个懒腰,说道,“东窗事发了呗。买卖情报的事情被上头发现了,收押进了监狱,不得不倾家荡产地上下打点,好不容易给放了出来,但工作也没了,只能靠着先前积累下的一点人脉,在上海这地头当个包打听,混口饭吃。”
张心怡这才明白过来,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你为什么找他?又接新案子了?”
杨登看着张心怡,犹豫半晌,决定说出实情,“不是新案,是旧案。我在查我父亲的死因。他当年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但是被扣上了个‘通共’的帽子,枪决了。我觉得有蹊跷,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在查,近来才有些眉目。”
张心怡闻言一愣,没想到杨登竟然把如此隐秘的事情就这般随意地告诉给了自己,反倒一时间令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了杨登半晌,张心怡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倒也不用说得这么清楚。”
“都是朋友,你总不会卖了我。”
感受到了杨登对自己的信任,张心怡有些感动,说道,“那当然!我张心怡什么人!说吧,怎么处理外面那个?要我怎么配合你?”
“其实也不需要把他怎样,出去吓唬吓唬他就好。”
张心怡拍了拍胸脯,自信说道,“行!这事儿我拿手!”
“……你什么时候开始拿手的?”
“……要你管!走!”说罢,张心怡整理了一下衣服,拍了拍脸颊,沉着一张脸便走了出去。
张心怡拉开门,一言不发地坐到了老刁头对面的沙发上,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浅浅抿了一口,便把杯子放到了桌子上。此时杨登也跟了过来,低头背手站在她的身后,活脱脱一副小弟的模样。
老刁头有些被张心怡的架势吓到了,惴惴不安地站起身来,刚要开口,张心怡却说话了。
“贵姓?”
“免贵姓……”
“算了,不重要。”张心怡挥了挥手,直截了当地打断了老刁头的话,“知道我是谁么?”
“您是……张老板的千金,张心怡,张大小姐吧?”
“鲲鹏贸易公司总经理,张心怡。”张心怡淡淡地瞥了老刁头一眼,继续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很好。那后面的事情,就不需要我浪费一些不必要的口舌了。”
“是,是。张小姐……”
张心怡不满地打断道,“张经理。”
“……张经理,您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小人。”
张心怡点了点头,拿起酒又要抿一口,杨登见状皱了皱眉头,咳嗽了一声。张心怡听到背后传来的咳嗽声,不着痕迹地放下了酒杯,指了指背后的杨登,说道。
“他是替谁办事的,不用我多说了吧?”
老刁头闻言,冷汗直冒,赶忙赔笑道,“当然,当然……”
“三百块大洋,说少是真不少,但说多呢,对我,对公司来说,也真不多。把他从账面上抹了,也就是我一句话的事情。”
老刁听罢激动地搓了搓手,“谢谢张经理!谢谢张经理!”
张心怡摆了摆手,慢条斯理地说道,“慢着。这笔账怎么算,什么时候算,并不看我,而是看你。”
老刁头闻言一愣,“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就直说了吧。杨登是我的人。他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答慢了,答错了,你和我,和公司,就不单单是三百块大洋的问题了。听懂了么?”
老刁头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杨登。杨登低着头,目不斜视,还没等老刁头反应过来,张心怡咳嗽了两声,问道。
“怎么,不愿意?”
“愿意,愿意!张经理放心,我一定全力配合!”
张心怡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来,“剩下的事情,你们两个自己解决吧。”
说罢,张心怡便转身走出了房间,杨登暗暗在她身后比了个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