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街边一家小酒馆中,老汪和白金相对而坐。桌子上堆满了酒壶,显见两人没有少喝。老汪打着酒嗝,拍打着白金的后背,大大咧咧地说道。
“老汪,整个站里,就咱们两个资历最深,这站长,不就应该从咱们两个之间选嘛!”
“小点声!老汪,你喝多了!”一把抢过老汪手里的酒壶,白金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低声呵斥道,“你别忘了,这次行动是保密的!”
老汪挥了挥手,双眼迷离,“怕什么!就咱俩,没别人!”
“过两天还有送电台的任务,这几天你也不说准备准备,天天喝大酒,像什么样子!”
“呦呦呦,你个老小子,还没当上站长,就开始训我了是不是!”老汪又醉醺醺地笑了起来,酒气喷在白金的脸上,熏得白金直皱眉。
但老汪却好似完全没有察觉,继续勾着白金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说道,“最近,没少赚吧?”
“说什么呢你!”
“别瞒我,天天半夜去游轮上,赌去了吧?”
“胡说八道。那是我的任务,不信你去问五号。”白金闻言,面色有些难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看着老汪的手腕,问道,“倒是你,最近发达了啊,换上金表了。”
“朋友给的。”老汪闻言,神色有些不自然。
“呵,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有钱的朋友,也不说给我引荐引荐?”白金瞥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
老汪不答,举起了杯和白金碰了一下,“喝酒,喝酒。”
白金喝了一口,问道,“过两天你准备从哪里出发?咱们一块。”
“宝山路南边的那个照相馆。”
“宝山路?太远了吧。”
“哪里远了?北站不就在宝山路上么?”
白金闻言,呆愣了片刻,也打了个嗝,“喝多了喝多了。账我来结,散了吧。”
老汪呵呵一笑,红着脸抱着酒瓶,便走出了酒馆。白金看着老汪的背影,禁不住皱起了眉,喊来服务生结了账,便起身离开了。
白金走出酒馆,却并没有回家,而是走到街角一处电话亭,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不多时,电话那头有人接起。
“喂?”
“黎明,我是白金。我有事情向你汇报。”
五日后,老汪穿着一身长衫,戴着眼镜和帽子,一副教书先生的打扮,来到了上海北站。
上海北站的建设最早可以追溯到光绪年间,于沪宁铁路建好后正式投入使用,时称沪宁铁路上海站。民国五年,沪宁铁路和沪杭铁路并轨,沪宁铁路上海站更名为上海北站。这里是上海的交通枢纽,三层楼高的欧式建筑下,是来来往往、拎着大包小裹的旅客,谁也没有注意到,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老汪。
老汪来到候车厅,在第三根罗马柱下站停了脚步。按照顾天民的安排,自己应该就在这里交接新的电台。老汪抬手看了看手表,发现时间还早,便掏出一根烟点上,随意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然而就在老汪刚刚抬眼时,两步开外,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男子恰好扭头,和老汪对上了目光。看到老汪望了过来,黑衣男人赶忙扭过了头去。
老汪见状,不动声色地绕到了罗马柱后面。果不其然,黑衣男人看到老汪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赶忙往前走了两步,跟了过去。
老汪虽然绕在柱子后面,但余光仍能看到黑衣男人脚步速率的变化。而正在此时,一个邮差打扮的人远远地张望着这边,看到老汪神色一喜,快步走了过来。
黑衣男人顺着老汪的目光,也看到了邮差,快步向两人的位置走去,而此时,人潮中又现出了几个人,向老汪快步走了过去。
老汪见状,深吸了一口烟,从柱子后面闪了出来,却并没有闪躲,而是迎着黑衣男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黑衣男人看老汪走来,反倒一愣,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就在他呆愣住的刹那,老汪已经来到他身前两三步处,手指一弹,烟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地弹到了黑衣男人的眼珠上。
黑衣男人“嗷”的一声惨叫,老汪趁势跨上前一步,一脚踹在了他的腹部,黑衣男人吃痛,跪了下来,老汪赶忙从他身上一跃而过。
异变陡生,周围的旅客惊声尖叫,而警备司令部的便衣们眼看暴露,也不再隐藏,一窝蜂地向老汪涌了过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老汪踹倒黑衣人,眼看就要突破了包围圈,此时,迎面走来了一个拿着行李箱,身穿一袭长袍、妆容华丽精致的女人,出现在老汪的必经之路上,似是来不及躲闪一般,怔怔地站在了原地。
老汪见状,怒喝一声,“闪开!”但眼看躲闪不及,眼下也不是什么发扬绅士风度的时候,老汪只能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往上撞去。
然而就在老汪要撞上女人的时候,女人突然动了。
女人甩出皮箱,不偏不倚地砸在了老汪的胫骨上,老汪猝不及防之下一个趔趄,往前踉跄了两步,女人挪步侧身,顺势单手按住了老汪的肩膀,往下一压,老汪不由自主地低下了身子。而女人的另一只手,也攀附上了老汪的手腕,正是一个标准的擒拿姿势。
老汪并不慌乱,身子往旁边一斜,避过了女人的手,一肘向女人的腹部打去。这一记肘击势大力沉,女人也不得不暂避锋芒,向后退了一步。老汪趁势一跃而起,向前蹿去。女人见状赶忙要追,但恰在此时,她的高跟鞋不偏不倚地卡在了地砖缝里,竟然一时摆脱不得。老汪余光看到这一幕,心中暗喜,脚下加快了速度,头也不回地跑出了火车站。
不一时,警备司令部的便衣们纷纷来到了女人身边,“施科长。”
施美琳脸上慌张的神色渐渐褪去,一丝胸有成竹的微笑浮现在脸上,轻而易举地将鞋跟从地缝里拔了出来。
“外面的兄弟们,都布置好了吧?”
“按照您的吩咐,已经布置好了。”
“跟紧这个人,他会带我们见到,我们想见的人。”
“是!”
老汪逃出火车站,匆匆忙忙地赶回了自己家。将门插上,老汪猛灌了几口茶水,心有余悸地坐了下来。然而还没待他喘口气,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老汪吓了一跳,赶忙从床头柜里摸出一把手枪,上膛,悄悄走到门后。
“找谁?”
“是我,黎明。”
老汪听到顾天民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打开了门。顾天民一袭黑色大褂,正站在门口。看到老汪开门,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顾天民指了指里面。
“进去说。”
也不等老汪同意,顾天民自顾自地走了进去。老汪重新插好门,转身急切地对顾天民说道。
“黎明,交接的任务失败了,我怀疑,咱们交通站里有内鬼!”
“我知道。”
听到顾天民这么说,老汪反倒愣住了,“你知道?是谁?”
顾天民笑了笑,并没有回答老汪的问话,只是站起身来,状似无意地走到了老汪的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俯下身子,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
“就是你。”
老汪一惊,突然感觉脖颈一凉——一柄锋锐的匕首横在了他的动脉上。感受着刀锋上透出的寒意,老汪声音有些颤抖。
“黎明,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得还不够明白?梦北交通站的内奸,就是你。”
“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给你们站内的五个人都分配了交接电台的任务,但交接的地点并不相同。很遗憾,只有你这里走漏了消息。奉劝你一句,别想着跑,外面都是三科的人。你同我还能说话,同外面,跟你说话的就只有子弹了。”
“你……是故意要试探梦北交通站?”
“没错。自从梅花出事之后留下了一封绝笔信,里面写明了,梦北交通站里有内奸。如果我所料不错,梅花被捕那天,是你接待的他吧?”
“没错,可……”
“还有人告诉我,你近来突然有了一大笔进项,来路不明。还有人送你金表。”顾天民一只手拿着匕首,另一只手轻轻抬起老汪的手,端详了他手腕上的金表片刻,笑道,“这就是警备司令部收买你的价格?果真不太便宜。”
“这不是警备司令部的人给我的!”
“那是哪里来的?”
“我……我和人开了个赌场!这是人抵给我的!”
顾天民闻言一愣,“赌场?”
“是!特科没有经费,我也要生活的!”
“那你是怎么逃脱的?”
“我……就那么逃出来的啊!一个女人拦我,鞋跟卡在了地上!”
“鞋跟卡在了地上?老汪,你可以编得再离谱一点。”
“我说的是实话!”
顾天民站起身,摇了摇头,“既然如此,那我就只能按照锄奸的流程走了。别怪我。”
“黎明!你……”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骚乱,几声枪响让顾天民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看着老汪,顾天民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们早就知道交接电台是假的,这次行动的目标是我,或者五号?!”
老汪此时却仍然是一脸迷茫,“我不知道啊!”
顾天民皱紧眉头,还要问些什么,突然房间门被推开了,一个浑身是血的特科成员冲了进来,扶着门气喘吁吁地对顾天民说道。
“黎明!警备司令部的人把这里包围了!”
顾天民见状,急忙喊道,“快进来,门口危……”
话没说完,一阵枪声响起,站在门口的年轻人身子一震,迸出几朵血花,软软瘫倒在了地上——这名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竟然当着顾天民的面,被当场乱枪射杀了。
顾天民来不及悲痛,他知道,因为自己的原因,让他和同志们落入了一个警备司令部精心准备的陷阱。拽起老汪,顾天民用匕首抵住他的后心,将他推到了门口,自己躲在他的背后,向外面高喊道。
“都给我住手!你们的人在我手上!”
顾天民中气十足地一声大喝,竟好似压过了漫天的枪响,果然,枪声渐渐止歇,施美琳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
“是黎明先生吧?”
“施科长吧?久仰大名。”
“黎明先生,放下武器,跟我们回去。警备司令部向您保证,一定对您礼遇有加。”
“施科长,别开玩笑。你的人在我手上,放我们的人出去,我就把他还你。”
老汪闻言大急,正要说些什么,另一边的施美琳突然笑了起来。
“黎明先生,别开玩笑了。我们的目标是您,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了,他是死是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反正特科也是要除掉他的,为了表示我的诚意,不如我送您一份礼物。”
还不待顾天民反应,一声枪响,凄厉地回荡在空巷中。老汪瞪大了双眼,盯着自己的胸口——一枚子弹,正穿过了自己的心脏。
鲜血溅了身后的顾天民一身。哪怕以顾天民心神之稳定,也不禁怔在原地。
然而已经没有时间留给顾天民思考了。眼看手上的老汪已经没了气息,顾天民狠了狠心,单手猛然发力,一把将老汪推了出去。老汪的尸体软软倒在街上,对面的施美琳见状,吩咐手下道。
“动手。生死不论。”
转瞬间,枪声再次响彻大街。顾天民早有预料,将老汪尸体推出去的同时,一把带上了门。不厚的木门片刻间便被子弹打出了无数个窟窿,而顾天民却并未恋回击,快步来到屋后,顺着窗户一跃而出。
警备司令部的人同样在屋后设了包围圈,看到顾天民从窗户跳了出来,举枪便射。顾天民早有预料,借着冲出来的惯性,向前滚了一圈,闪到砖墙后面。
砖墙被子弹打得飞石四溅,迸射的石子刮破了顾天民的脸颊。顾天民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探出身子,拔出手枪向枪响的方向射出两枪,两名警备司令部的便衣应声倒地。
然而顾天民的还击引来了更密集的火力。眼看警备司令部的便衣们持枪逼进,顾天民摘下帽子,觑准时机,抖手将帽子飞了出去。警备司令部的便衣全神贯注,眼看前面飞出来一个黑黢黢的东西,不假思索地就往上射去。飞在空中的帽子被子弹打飞,而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帽子上时,顾天民双腿骤然发力,向上一跃,手攀在房檐上,飞身上了平房的屋顶。
“在那边!”警备司令部的人看清自己射的是一顶帽子,赶忙转回目光,发现顾天民已经窜上了屋顶,飞快地逃离着众人的包围。便衣们见状,举枪就向顾天民射去,顾天民纵高伏低,躲避着子弹。可纵然顾天民的身手再如何矫健,密集的子弹也并不是说避就能避开的。弹雨中,一枚子弹击中了他的肩膀,虽不致命,但仍是剧痛钻心,身形不禁一晃,险些一脚踩空。
便衣们见状,精神一振,鼓噪着一拥而上,就要活捉顾天民。但顾天民强忍着疼痛,又是两枪点射,不偏不倚地正中两名便衣的眉心。顾天民如此精准的枪法,实在是过于骇人听闻,刚刚还想攀上房顶的便衣们纷纷僵立在当场,谁都不敢上房,做那个找死的出头鸟了。顾天民见警摄的作用已经达到,也并不恋战,捂着伤口,消失在了夜色中。
警备司令部的人还要再追,此时施美琳赶了过来,便衣们赶忙敬礼。
“施科长!”
“人呢?”
“跑了,不过他受了枪伤,我们这就去追!”
施美琳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神秘的微笑,说道,“不必追了。徐特派员说了,放黎明回去,比捉住他更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