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
“西红柿一块大洋。”
“土豆两块大洋。”
熊擎辉拿着电文,笑呵呵地看着面前脸色铁青的徐文增,说道,“没想到特科吃得这么素,比我们可差太多了。”
徐文增抬眼看着熊擎辉,冷声说道,“熊司令,这是特科那边发出的第一封电报,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有了组建电台的能力。您不关心怎么跟上面解释,反倒是关心他们吃得好不好?”
熊擎辉大手一挥,身子向后一靠,两只脚非常无礼地搭在了桌子上,鞋底正对着徐文增的脸。
“我关心怎么和上面解释干嘛?那不是你的工作嘛?徐特派员,上面特派你过来的任务,不就是剿共么?你到的第一天我就跟你讲了,这摊活咱老熊就交给你了,有功呢,我不抢,有过呢,当然也是你一个人担着。现在出了事情,你想让我和你一起担责,可没这个道理吧?”
徐文增皱紧了眉头,把身子往后挪了挪,无可奈何地看向熊擎辉。在南京的机关里,大多是读过书的知识分子身居要位,无论明里暗里怎么勾心斗角想置对方于死地,但大家终归是读书人,言谈举止讲究个“体面”二字,有什么心思,也绝不会宣之于口。徐文增自然是此道中的大家,可来了警备司令部,偏巧就遇上了熊擎辉这么个不要脸、更不怕撕破脸的粗人,心里想着什么当面锣对面鼓地摆在桌面上,丝毫不给徐文增斡旋的余地,真可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变成了没理,这大抵便是熊擎辉作为一个军人的政治智慧了。
徐文增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怒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熊司令哪里话。特科建立电台,徐某自然难辞其咎,可这警备司令部,您才是司令。蒋委员长的特电里也说了,是警备司令部表现无能。”
“呦呵,现在想起我是司令了?你让施美琳行动之前,经过我批准了?更何况后面那封给范子宁的嘉奖令,你是一点也看不见啊。”
抓捕特科人员的行动是谁主要负责?施美琳。结果呢?抓捕任务接连失败,特科建立电台。施美琳上头的人是谁?徐文增。
而“奋勇杀敌、保护两名采办员”、孔先生点名表扬的又是谁?范子宁。范子宁是谁的手下?熊擎辉。
这中间的利害关系,徐文增知道,而南京方面为什么将一批评、一嘉奖的两封电报同时拍来,徐文增更知道——上面有人已经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所不满了。自己在抓捕熊华辉之后便寸功未立,反而让警备司令部大失颜面,如今的状况莫说取熊擎辉而代之,就算是回到南京也未必能落个什么好处。
但徐文增和熊擎辉之间还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么?徐文增的答案异常肯定:没有。且不论之前的诸多龃龉,单只是熊华辉这一件事,两人便是你死我活的局面。想到这里,徐文增站起身来,脸上又恢复了他那招牌的微笑。
“熊擎辉,既然你这样对抗党国‘精诚团结’的命令,徐某也没什么办法。你的话,徐某会尽数向南京方面转达。”
“扣帽子?威胁我?徐文增,装不下去,准备和我撕破脸了?”熊擎辉嗤笑一声,眼神却异常冰冷地看向徐文增。
徐文增也冷笑了一声,“不急。来日方长。”
说完,徐文增转身,走向熊擎辉办公室的大门。而就在他的手刚摸上门把手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枪栓响动,徐文增连忙回头,只见熊擎辉坐在桌子后面,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手枪,熊华辉拿起布,细细地擦拭着,头也不抬地和徐文增说道。
“我劝你还是急一些,来日可能真没那么长。”
徐文增身形顿了顿,拉门离去。
什么最杀人?不是威胁恐吓,不是阴谋诡计,而是一管顶在脑门上的枪膛、一颗避无可避的子弹。
杀人嘛,就只是杀人。
徐文增脸色铁青地离开了熊擎辉的办公室,便径直走出了警备司令部的大楼。看着他的脸色,也没人敢上去触他的霉头。徐文增穿过几条大街,确认无人跟踪自己后拐进一条小巷,驻足在一家日本艺伎馆前有节奏地敲了两声门,走了进去。
里面,一个男人等候多时了。男人见到徐文增,赶忙站起身来,说道。
“徐处长,咱们白天见面,风险很大的。”
“我有要紧事。”徐文增坐了下来,说道,“你们特科的电台,一共有几部?在什么位置?”
男人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电台的事情,都是由五号和李坚直接负责,我也不知道啊!”
“那就去打听!蒋委员长特意发的电文,让我务必找到特科的电台!”
“徐处长,之前的事情,我已经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了。特科的人一个比一个精明,虽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个交通站,但肯定会怀疑有内奸的。要是真排查下去,早晚有一天排查到我的头上,到时候……”
“这是最后一次。这次事成之后,我就在海外给你安排一个差使,你全家老小,都可以接过去。”
男人闻言,喜出望外,“真的?”
“前提是,你必须要找到电台的位置。”
“明白!谢谢徐处长提拔!我回去就打听消息!”
此时的瑞德表行内,五号和顾天民相对而坐。五号给顾天民斟了杯茶,说道。
“天民,这次电台能顺利组建,多亏了你。”
“分内的事。更何况这次是杨登帮了大忙。”顾天民饮了一口茶,淡然说道。
“加入特科的事情,杨登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还没跟他细聊。”
五号有些惊讶,问道,“为什么?当初不是你力主他加入特科的么?”
“是,但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因为……梦北交通站的事情?”
顾天民点了点头,说道,“是。本来之前杨登因为我们的事情,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如今若是再加入特科,被内奸透露了消息,那就太过危险了,即使是他也应付不来的。”
“你倒替他考虑得周详。”五号笑着调侃了一句,说道,“我也认为,当下特科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找出内奸,否则特科的安全无法得到保证。”
“放心,交给我吧。”
“你想怎么做?”
“梦北交通站,一共有五个人吧?”
“是。白金,安阳,老汪,陈生和洪先。”
“我打算指派五个不同位置的电台给他们,电台都是假的,但内奸不知道,一定会把消息透露给警备司令部,所以说,这五个电台哪一个暴露了,就意味着哪一个拿着电台的交通员是内奸。”
“好主意。但这个事情必须只有你自己知道,不要泄露给其他人。”
“明白。”
离开了钟表行,顾天民来到一座民宅的门前,用一个固定的频率敲响了房门。然而顾天民敲了半天,却没人应声,顾天民皱起了眉头,手悄悄褪到袖子里,握住里面藏着的小刀。
就在顾天民准备强行破门而入时,突然门里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不一时,门被推开了,从里面出来的,正是老汪。老汪看到顾天民,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尴尬地笑了笑,说道。
“黎明?你怎么来了?”
顾天民目光如电,死死盯着老汪,问道,“我不能来?”
“当然可以!快进来!”
顾天民点了点头,走进了屋子。环顾四周,顾天民发现,老汪的桌子上,摆着一只崭新的怀表,顾天民盯了一会儿,笑道。
“老汪,发达了啊,还换了块新表。”
老汪尴尬地挠了挠头,说道,“朋友送的,不好不收。”
顾天民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暗自记在了心上。老汪给顾天民倒了杯水,说道。
“来有什么事么?”
“李坚同志组建了新的一批电台,一周之后你去交接一下。”
老汪一愣,随即答应道,“好,地址呢?”
“北站。”
“没问题。”
顾天民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说道,“老汪,最近梦北交通站要选站长的事情,你知道么?”
老汪又是一愣,“啊?没人和我说过啊?”
“是五号刚刚决定的,我第一时间来找的你。不光是你,梦北交通站站内的五个人,都有机会当上站长。”
老汪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顾天民继续说道,“但是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我要提前跟你透透风。”
“你说。”
“站长这个位置,关系重大,无论是资历、能力,甚至道德品质行为习惯,都需要过关。但是据我所知,站里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素质。”
老汪愣了愣,“你说的是……”
“不是你要我说,而是我要你说。”
顾天民笑了笑,站起身来,也不管老汪听没听懂,便拉开了门,自顾自地离去了——还有另外四个人,需要他来通知。
推选交通站站长的事情当然是假的,顾天民也并没有将自己的举动提前告诉五号,因为他知道五号一定不会同意。在特科成立之初,五号便立下了“三大任务一不许”的规矩。所谓“三大任务”,就是搞情报、惩处叛徒和执行各种特殊任务,“一不许”是不许在党内相互侦查。
而如今顾天民的所作所为,便已经和党内侦查别无二致了。
但顾天民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这些年顾天民走南闯北,参过军也闯过江湖,最大的收获,便是知道了人心叵测,除了有数几个过命的兄弟,剩下的人无论嘴上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背地里都要留个心思。分配假电台的办法固然可能钓出真的内奸,但顾天民始终认为,只有让梦北交通站的人相互猜忌、相互侦查,自己才能在真真假假的信息中,获得最准确的情报,进而查出内奸的身份。
只要达成目的,方法并不重要。顾天民这样漠然想着,朝下一个目标的家中走了去。
而就在这一天的晚上,徐文增家中的电话响了起来。
徐文增在上海的房子就在淮海路上,两层精致的洋楼,楼下是一个小小的花园。这是徐文增来之前精挑细选的住处,既身处市中,又闹中取静,颇显主人的雅致。
因为工作的缘故,徐文增没有早睡的习惯,甚至只要每天三四个小时的睡眠,就能保证他一天的精神抖擞。此时已是深夜,徐文增却仍一边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一边翻看着资料。即使电话响起,徐文增也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自然而然地放下了咖啡杯,接起电话。
“哪位?”
“徐处长,是我。”
“电台的事情有眉目了?”
“是,今天黎明找了我,说要交接一批新的电台。”
“哦?”徐文增坐直了身子,来了兴趣,“什么时候?”
“就在下周。”
徐文增皱着眉头,沉吟了半晌,问道,“李坚负责的无线电科,一共有几个人?”
“这边的人懂技术的不多,只有三个人在跟着李坚。”
徐文增闻言,从手边的资料里抽出了一页,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说道,“时间很紧,虽然不是不可能,但是再造一批新电台的难度很高,尤其是人手只有三个人的情况下。”
“您的意思是?”
徐文增不答,反问道,“你上次说过,特科的人有可能怀疑内部出了内鬼,但却并不知道在哪个交通站。”
“没错。”
“那个黎明,还说了什么别的?”
“他说,交通站要选站长,虽然没有明说,但听他的意思,是鼓励我们互相监督,互相检举。”
徐文增闻言,放下资料,重新靠回到沙发上,微笑道,“这个黎明,还真是有点意思。”
“徐处长,电台的事情,警备司令部要不要派人来?”
徐文增点了点头,说道,“人自然是要派的,但并不是要派到你那里。”
“什么意思?”
“如果我所料不错,交接电台的任务应该是假的,不光是你,交通站里的其他人,一定也接到了同样的任务,同一时间,不同地点。只要警备司令部去哪个交接人独属的地点抓人,哪个人就是内奸。”
“您怎么知道?”
“首先,虽然特科上次从军需仓库劫走了一批材料,但无论是从时间还是从人力上来说,短时间再造一批电台十分困难,这是令我起疑的第一点。”
“但……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啊。”
“没错,接下来是我怀疑的第二点。从熊华辉的事件之后,特科不可能察觉不到他们内部出了问题。上次建立无线电台的事情那么紧急,可你们梦北交通站却没得到任何消息,而这次交接新电台,黎明却直接找上了你,前后这么大的变化,其中一定有蹊跷。”
“您说的……有道理。”
“前两点只是怀疑,但最后一点是确认了。那就是黎明让你们互相侦查。”
“为什么?”
“根据第二点判断的。如果特科要选站长,一定是在平稳的时候,而不是已经明确了内部有问题、但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的现在。所以党内侦查的真正目的,并不是真的要推选出一个站长,而是要利用你们站内的人互相检举的信息,确定谁是真正的内奸。由此,我们又可以反推出来,交接电台的任务,一定是假的,黎明告诉你们交接的地点,一定都不相同。”
电话那头的声音沉默了半晌,似乎被徐文增缜密的推理震惊了,半晌才开口说道,“徐处长,接下来要我怎么做?”
“党内侦查,是个好机会。一定会有人信了黎明的话,趁机接近你,你要借着这个机会,套出其他人交接电台的信息,然后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