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总警署内，探长布兰德一只脚搭在桌子上，一只手疲惫地揉着眉心。作为法租界里一手遮天的人物，上次杨登越狱的事情，并没有给他的地位造成太大的冲击，况且此后警备司令部的总司令熊擎辉和青帮的龙头老大张志恩，都亲自找上了门来，各自给了一笔不小的“修缮费”，布兰德也便懒得继续追究那越狱的杨登了。
可杨登的事小，法租界银行被抢的事情却大，法国商人、上海军政两界的要员，多少见得光见不得光的财产都存在了法租界的银行里，出了这么一档子的事情，法租界银行的名誉受到了极大的损害，甚至连法国那边的政客都亲自过问了此事，不由得让布兰德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仅发了巨额的悬赏，还要求接线员一旦接到提供线索的电话，第一时间就要接到总探长室中。
放下手，布兰德拿过毯子，闭上眼睛准备小憩，突然刺耳的电话铃响彻了房间。布兰德吓了一跳，匆忙接起了电话。
“喂？”
“是布兰德探长么？我要举报银行抢劫案的犯人！”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岁数听起来不大。一听到银行抢劫案，布兰德连忙坐直了身体，拿过手边的笔记本，说道。
“讲。”
“我是鑫星旅社的服务员，今天在打扫房间时，无意间听到了几个旅客的对话。我听他们话里的意思，好像是刚刚抢劫完一个银行，准备跑路！”
“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他们现在已经离开旅社了，我这才敢打电话报案。”
“知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我听见一个人说，他们要去郊外的‘耀华工厂’，那里有他的朋友，今天晚上安排他们坐卡车，逃出上海。”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提供的线索。”说完，布兰德就要挂断电话，而电话另一头的女声赶忙问道。
“诶！那个悬赏金呢？”
“抓到了人自然会给你！”闻言，布兰德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向门外喊道。
“来人！”
一个小警员连忙推门走了进来，问道，“探长，什么事？”
“把所有人都叫上，配好枪，今天晚上去耀华工厂，抓抢劫犯！”
“是！”
耀华工厂的周围一片寂静，四个角上硕大的探照灯来回扫视着周边广袤的荒野，将枯草树木照得无所遁形。因为职能特殊，耀华工厂一直是由配枪的军警看守，而此时的阴影处，范子宁和施美琳带着一众手下正蹲在草里，静静地观察着门口的军警巡逻。
范子宁拍掉身上的飞虫，从衣服兜里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拿出打火机就要点着。一旁的施美琳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一巴掌将范子宁手中的打火机拍掉。
范子宁吃痛，瞪了施美琳一眼，“你干嘛！”
施美琳冷着一张脸回答道，“范科长，请你不要忘了，我们正在执行任务。依照线报，今天五号会亲自带人，来这里抢无线电台的零件。”
范子宁一窒，悻悻地捡起打火机，说道，“执行任务执行任务，哪次任务成功执行了？施科长，我不是说你能力不行啊，就是徐特派员给的消息，是不是还有待商榷商榷啊？”
施美琳闻言，眼睛一立，说道，“哪次老……徐特派员的消息不对了？”
“但是哪次也没成功啊。”范子宁嘀咕了一句，也懒得再和施美琳争辩，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工厂的方向。
施美琳白了一眼范子宁，也没再和他争吵。施美琳心知，徐文增的消息确实没有问题，但屡次抓捕失败，只能说明问题出在了自己的身上。
事情办成，是领导的功劳，自己的地位水涨船高，这是驭下之道；可事情办不成，领导当然会落下“用人不善、识人不明”这么个不咸不淡的责罚，可真正板子挨到身上的，那必然是办事情的下属，这却是为上之道。板子挨在身上，不能叫疼，不能叫屈，是降职是远调，只能咬着牙忍着，领导便会记着你替自己挡过一灾的恩情，以退为进，往后官场上一帆风顺；可若是没忍住叫出了声来，那便落得个谁都不好看的下场，这仕途也便是断送了——毕竟有这么一回，任谁都不敢任用这样经不起琢磨的下属了。
无论是得利或是失意，都要在恰当的时候恰当的闭嘴，这是徐文增给施美琳言传身教的第二课。
正在两人各怀心思时，突然施美琳看到，一伙人从工厂的另一侧，猫着腰，鬼鬼祟祟地来到了大门附近。施美琳赶忙一拍范子宁。
“来人了。”
已经开始打盹的范子宁一个激灵，赶忙抬头望去，也看到了远处那群黑影。见状，范子宁赶忙掏出枪来，说道，“准备动手。”
施美琳点了点头，缓缓地站起身来。然而正在此时，四声清脆的枪响，耀华工厂四角的探照灯，瞬间都被子弹打灭！
施美琳心中一紧，知道对方动手了，赶忙拔枪上膛，对着天空鸣了一枪，大声喊道，“不许……”
三个字还没说完，只见对面火光大作，子弹如雨一般，朝着施美琳的方向倾泻而出，施美琳赶忙蹲了下来，子弹擦着她的头皮飞掠了过去，惊得她一身冷汗。而警备司令部的诸人见对方胆敢还击，自然不甘示弱，举起枪便射了回去。而就在两方交火时，范子宁已经悄悄带着几名手下，从另一侧迂回了过去。
旷野空地上枪声大作，谁都没有注意到范子宁等人的消失和靠近。范子宁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黑影的身后，发现站在中间的一人正在对其他人发号施令，显然是他们的首领。范子宁左手微抬，做了个准备动手的手势，自己则伏下身子，像一头猎豹一般，借着黑暗的掩护，身体箭射而出，转瞬间，便来到了那个黑影身后。
“不许动！”
范子宁厉声高喝道。感受着枪口怼着自己的后脑，黑影顿时不敢动弹，其他人也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范子宁的出现，看到黑影被制服，赶忙调转枪口指向范子宁，却无一人敢开枪。
“你……把枪拿开！我放你们走就是了！”就在两方对峙时，被范子宁拿枪指着的黑影颤颤巍巍地说话了。
“放我们走？”范子宁一愣，却又猛觉得对方这股半土半洋的语调很是熟悉，略一转念，范子宁便失声叫了出来。
“布兰德？”
黑影闻言也是一愣，连忙转身，正看到举着枪的范子宁。
“范子宁？！”
布兰德看到范子宁，又惊又怒，“你怎么在这？”
“抓共党啊！你怎么也在这？”
“抓抢劫犯啊？”
“……共党是抢劫犯？”
“……不知道啊！”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然而正在此时，几人身后一阵脚步声响动，施美琳带着手下包围了众人。
“不许动！”
布兰德和范子宁同时转头，看向了一脸严肃的施美琳。看到一脸呆滞的两个人，施美琳也愣住了，冲布兰德问道。
“布兰德警长，怎么是您？”
布兰德还没说话，范子宁在旁边突然一拍大腿，惊叫了一声“不好”，一抬手招呼自己的手下，扭头就走，片刻间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众人看着范子宁匆匆离开，半晌才反应过来。施美琳尴尬地收起手枪，对布兰德说道。
“布兰德警长，一场误会。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带人先撤了。”
说罢，施美琳转身就要走，可没走两步，布兰德阴恻恻地叫住了她。
“站住。”
施美琳心中叫苦，但脸上只得赔着笑，转过身来。
“您还有什么吩咐？”
“警备司令部打伤了我这么多兄弟，总该给个说法吧。”布兰德眼珠在深陷的眼窝中乱转，显然是不讹点油水，今天必定是不肯罢休。对方是法租界的探长，自己却只是警备司令部小小一个科长，施美琳只得是连连苦笑，心中把提前溜走的范子宁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其实施美琳这回真真是错怪了范子宁。范子宁不是见势不妙脚底抹油，而是实实在在地想起了一桩要紧事。只不过等他想起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淞沪军需仓库虽然名义上归警备司令部管辖，但距离位于市区的警备司令部还有一段距离。相比于耀华工厂，警备司令部对军需仓库的护卫显然更加严密，岗哨里三外三，错落交替，虽然看似松散，但一处出了问题，其他各处能迅速响应。
两个小时前。
一辆军牌的吉普车停在了军需仓库的门口，从车上下来了两个西装笔挺、戴着帽子的男人。门口的警卫见状，走了上去。
看着警卫走上来，一个男人不慌不忙，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递给了警卫，说道。
“兄弟，我们是南京来的，取些东西。”
警卫拿过文件，看了一眼上面的文字和盖章，打量了一下衣冠楚楚的两人，脸上连忙堆起笑容。
“两位长官，里面请。”
两个男人点了点头，在警卫的带领下走进了军需仓库。不一时，便有警卫抬着零件，随着两个男人走了出来。警卫将零件放上车，朝两人敬了个礼。两个男人倨傲地点了点头，开车便离了去。
警卫们并没有在意这个夜间的小插曲。毕竟南京的人三天两头来军需仓库提取物资，众人早就见怪不怪了。可两小时后，军需仓库的门口又传来一阵急刹车的声音。一辆军车扬起大片的烟尘，疾停在大门口，范子宁一脸惊慌地从车上钻了出来。
警卫们自然认识范子宁，赶忙迎了上去，敬了个军礼，说道，“范科长……”
话没说完，为首警卫的手就被范子宁一把按了下来，“刚才……有没有人来过？”
警卫莫名所以，“有啊。南京那边来了两个人，说是……”
“人呢？人呢！”
范子宁一把拽住警卫的领子，咆哮着问道。警卫被吓住了，结结巴巴地说道，“人，人走了啊……”
“愣着干嘛，给我追！快追！”范子宁红着眼睛，对着警卫咆哮道。警卫们哪里看过范子宁这个模样，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而正在此时，两个身穿着内衣、冻得哆哆嗦嗦的男人，夹着膀子走了过来。
“你们……是警备司令部的？”其中一个看起来更为年长的男人开口说道。
警卫见两人这副样子，皱紧眉头，走了上去，一把将两人推搡开。
“哪来的！知道这是警备司令部的地方，还敢来惹事？不要命了吧！”
“我们是南京来的！叫你们长官出来说话！”
“南京来的？我他妈还是东京来的呢！”警卫骂了一句，掏出手铐，就要把这两个不知死活的“疯子”铐上，好好在范子宁面前表现一番。不料警卫刚刚掏出手铐，一声枪响陡然出现在了大门外。
警卫们闻声俱是一凛，连忙掏出枪，对准了面前两个可疑的男人。可正在此时，刚刚还在场中的范子宁不知何时竟趁着没人注意，溜到了门外，此时冲着门内大声喊道。
“特科的人来了！要杀两个采办员！兄弟们，快往外冲！”
范子宁一招呼，所有的警卫都端起了枪，往外冲去，范子宁却逆着人流，来到了两个男人旁边，问道，“两位是南京来的采办，孔树先生和孔直先生吧？”
孔树赶忙点头，“是我们！”
“鄙人范子宁，警备司令部行动科科长，眼下不是叙话的时候，两位先暂且去里面躲避，有范某在，一定不让特科的人伤您二位分毫！”
“有劳范科长！”孔树和孔直忙不迭地点头，范子宁摆了摆手，招呼过两名警卫，护送孔树和孔直往里面去了。
范子宁看到两人进了库房区，这才松了口气。这时，一名警卫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过来。
“范科长，外面……没人啊。”
“没人就对了！告诉兄弟们，把子弹全打光，动静越大越好！事后一人一块大洋！”
警卫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一听到有大洋拿，忙不迭地应了一声是，转身匆匆跑开了。不一时，外面枪声呼喊声大作，火光闪耀，库房里面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在漫天的枪声和硝烟味道里，范子宁疲惫地坐到了台阶上，吐了口气。下意识地想点着一根烟。可范子宁刚刚低下头，台阶侧面一张字条引起了他的注意。范子宁将字条捡起展开，一字一句地读道，“演出谢幕，我是黎明。”
范子宁读罢，五官都要拧在了一起，把字条在手心中，狠狠攥成了一团。